第73節(jié)
如此過了十日,刑部會審?fù)戤?,終于將那兩個府丞行賄的對象確定為容與,據(jù)衛(wèi)延等人暗中查探,那廂蔣錄已擬定翌日便結(jié)案,將奏疏上報監(jiān)國太子。 所有來龍去脈林升都清楚,見容于平靜依舊,不免著急,“大人預(yù)備怎么處置,難道放任他們憑空無賴不成?” “太子這回的注下得不算小,連自家都不惜連累上?!比菖c難得奚落兩句,言罷,將案上一封寫就的書信封好,起身道,“差個穩(wěn)妥的人,把這個送到總布胡同馮府,你來替我更衣。” 林升腦子轉(zhuǎn)得飛快,當(dāng)即明白了他說的是誰,也不再廢話,一一按他吩咐照辦,又拿了蟒袍、金帶,將那嵌寶玉帶系在他腰間,又踮著腳略正了正他頭上的小金冠。 一切整理妥當(dāng),才垂手低聲問,“大人覺得他會來么?萬歲爺可是吩咐過,不許他們上門來見您。” 容與沒回答,看了一眼窗外,恰好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 金烏西墜,街面上人煙越來越少,容與主仆好整以暇在書房閑話,不多時即有下人來報,“有客到,目下車馬停在西角門處?!?/br> 容與一笑,輕聲說了句,“果然不敢違拗圣意,”再抬眸,吩咐道,“好生有請,將客帶至?xí)??!?/br> 來人旋即便至,穿著一身不算起眼的藍色直裰,臉上分明帶著氣急敗壞的焦灼,進門直愣愣地起手,“叨擾林公了?!?/br> 容與含笑說無妨,比手請他坐了,屏退其余人,取出建州新貢的大紅袍。爐子上銀瓶水初沸,他負手閑閑聽著,神色不急不緩,只看得來人愈發(fā)心急如焚,“都什么時候了,林公還有閑心弄這些風(fēng)雅,請公……” “馮大人,”面容清和的權(quán)珰開口截斷他的話,臉上依然掛著令人如沐春風(fēng)般的淡笑,“無論到什么境地,都該心平靜氣。大人眼下的處境未必糟過林某人,何用這般焦慮?莫非是怕人瞧見造訪下處?萬歲爺?shù)拇_囑咐過,任何人不得借審案之由見我,可大人一身私服,當(dāng)是前來與林某品茶閑談,既是私會,可還有什么值當(dāng)擔(dān)心的?!?/br> 他一把聲音清越柔和,聽久了仿佛能驅(qū)散些心頭煩躁,可話里的意思又著實讓人氣悶。刑部尚書馮坤低下頭,看看自家身上襕袍,再看看那氣宇軒昂的權(quán)珰遍體華服,這又該做何解?分明就是擺出公事公辦的架勢! “林公,”馮坤長嘆了一聲,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來,“您打發(fā)人送給我這個,究竟是什么意思?這上頭的字,一望而知乃出自儲君,可信上所書內(nèi)容全是捏造,馮某從不曾和殿下達成過如此約定?!?/br> 他說著,憤而抖落開那信,一道道褶皺隨即展露出來,清楚昭示著,那頁輕薄的素馨紙曾經(jīng)遭受過怎樣的蹂躪,也昭示著看信人在目睹文字的一瞬,曾經(jīng)怎樣氣血上涌怒不可遏。 雖然皺皺巴巴,可上面的字還是能清晰映入眼,端正的楷書,一筆一劃全是勁削的味道,倘若出自一個十歲少年之手,足可以想見,平日里他有多認真對待書法一道。 ——聞尚書次女公子年齡與孤相仿,端婉貞淑蕙質(zhì)蘭心,孤心慕已久,只待來年議及儲妃人選,當(dāng)向父皇貴妃求娶之。 馮尚書指著那信,手指尖都在顫,“林公不妨明言,究竟要馮某如何是好?且,且這分明就是構(gòu)陷!” “是構(gòu)陷!”容與仰面笑了笑,“敢問馮大人,林某此舉與貴部現(xiàn)下所做之事相比,卻又有何不同?” 中年尚書悲憤地看了他一眼,“總之這信乃是偽造,信中所書之事,馮某絕不會認?!?/br> “大人不認,那么可知殿下會不會認?萬歲爺又會不會認?白紙黑字即可為明證,換句話說,如果不是紙上字跡和殿下慣常所書一模一樣,大人又何必急急忙忙造訪下處?又或者說,如果信中內(nèi)容不是殿下親口允諾,大人更加不必這般惱羞成怒。倘若林某沒猜錯的話,日前馮夫人入宮覲見貴妃,兩下里商議的,也是這件事罷?” 馮坤張口,嘴唇抖了幾抖,“殿下是曾有求娶小女之意,可也不能說,就是和這案子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林公只不過是猜測罷了,而且是過于捕風(fēng)捉影的猜測?!?/br> “一封信是捕風(fēng)捉影,再加上一封御筆親批的秘折呢?”容與將案上一本冊子遞給馮坤,淡淡陳述,“萬歲爺親筆手書,大人想必不會再看錯了。” 趁著對方盯著那字字句句,面色逐漸變化之時,他撩袍坐下,輕拂衣襟慢悠悠道,“大人宦海沉浮二十載,當(dāng)知道坐到你我這個位置上,許多事的確身不由己,許多事也由不得一張嘴就能撇清。若說鹽務(wù)、漕運、礦稅、商稅,林某人哪一項都有牽涉,逃不開干系??删椭灰粯?,事關(guān)詹府和東宮,林某不曾染指分毫。萬歲爺目下唯剩這一子,儲君不光是朝廷所系,更是社稷萬民所系,其貴重?zé)o須言喻。是以詹府一應(yīng)人事任免升遷,皆出自萬歲爺御筆朱批。只是這話,萬歲爺從來不欲明言,太子亦有無法知悉的原因,此事在內(nèi)廷,向來只有皇上知,林某知。” “如今貴部衙門拿這事做文章,究竟犯了誰的忌諱?話說到這里,應(yīng)該不必我再詳述。萬歲爺不是沒給大人時間去了解清楚,為什么要等御駕回鑾,方才要一個水落石出的結(jié)果,大人可曾細想過其中道理?倘若大人想明白了,仍愿意將那份貴部審理過后,草草認定的結(jié)果呈報御前,林某也無話可說,屆時便請大人想好,如何面對雷霆震怒,如何面對皇上對儲君的一片眷眷之心?!?/br> 馮坤眼睛盯著那秘折,背上已是濡濕一片,詹府上下果真是皇帝親自遴選過的,如此一來,再說那二人是賄賂提督太監(jiān)才得以升遷,根本就成了天大的笑話!而一旦坐實那二人罪名,不啻于是在掃皇帝的臉,弄不好還會讓皇帝與儲君生出嫌隙。刑部處置不當(dāng),以至天家父子起齟齬,那接下來他頭上這頂烏紗帽可就岌岌危矣。 其實事情本來一清二楚,不過是太子為整治提督太監(jiān),順帶清除兩個自己不喜之人??珊薅疾煸耗菐退崛宕鴻C會,倒像炮捻子似的,一點就著,揮舞雞毛當(dāng)令箭——十有八/九也是得了太子許諾,若能扳倒林太監(jiān),上疏那二人自然居功至偉,說不準,還可以在日后史書上落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惜林太監(jiān)手眼通天,竟能洞悉太子私下承諾,以至落了這層把柄在他手里。他既能仿效太子手書,學(xué)得是全無破綻,那么皇帝的字呢?只怕也未必不能!馮坤眼風(fēng)掃過,目光落在左手下端的印記上,心里緊了一緊,這玉璽,總歸是做不了假的罷。 下意識抹一把汗,馮坤一臉困窘的點頭,“我明白了,明白了。該怎么做,不必多說,就請林公等馮某消息便是?!?/br> 來時氣涌如山,去時沉郁黯然,容與看著他起身,微笑補充,“還有一則,商人盧峰作為證人,現(xiàn)下還羈押在刑部,請大人一并還此人一個公道?!?/br> 事到如今,也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何況那人不過是一介白丁,馮坤說好,拱了拱手,轉(zhuǎn)身欲去。 “委屈大人,還要從角門出去,林某便不送了。待事過之后,林某定當(dāng)設(shè)宴筵請,屆時還望大人賞光。” 步子一頓,馮坤苦笑著連連頷首,“好說好說,馮某告辭了。” 人一走,林升便悄無聲息地推門進來,兀自意猶未盡的問,“大人何不再恫嚇?biāo)麅删?,干脆坐實了太子有意陷害,且看他日后如何在君父面前砌詞狡辯?!?/br> 容與回身坐定,搖搖頭,卻沒立時回答他的問題。 “大人莫非又心軟了?覺著得饒人處且饒人?” 容與還是搖頭,唇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饒誰不饒誰,并不在其人本身,而是看他身后站著誰。駁了太子,連帶著也就駁了皇上,他留我在京,自是希望我能把事情辦妥當(dāng),不至于讓對方輸?shù)萌珶o體面?!?/br> 澄清了緣何不再追擊窮寇,他方才正正經(jīng)經(jīng)展顏一笑,“天晚了,待明日結(jié)果出來,怕是還有故事延續(xù),不如先睡個好覺養(yǎng)精蓄銳?!?/br> 第121章 貌合神離 隔日刑部到底呈報上去什么結(jié)果,容與似乎也不甚關(guān)心。早起命林升研墨,自在房中臨了半天字帖,反反復(fù)復(fù)寫了幾張,只覺得最后完成的那一副還不算太壞,因記起沈徽說過想要他的字,便靜待墨跡干透,方將那頁紙封好預(yù)備等他歸來獻上當(dāng)做禮物。 又看了會子書,直到傍晚時分,前頭才擺好飯,忽有下人來報,“府門前停了一輛八寶簪纓車,不知主人什么來歷,只那隨侍的倒很是倨傲,說請大人移步前去迎接。” 林升聽見這話,先叱了一聲,“什么人?敢擺這樣大架子,大人正用飯呢,不必理會,且讓他侯著去罷?!?/br> 話說完,卻見容與已站起身往外去,林升忙小跑著跟上,一面低聲奇道,“是哪個人這樣輕狂,別說讓大人親自去迎了,就說堂而皇之登門已是犯了忌諱,沒聽說萬歲爺臨走時特意吩咐過,不許他們來打擾大人嗎?” 容與不停步,回首看他一眼,“還記得我昨日說過的話么?” 林升滿眼費解,仔細回顧了半日,心下驀地一驚,“該不會是……是太子爺親自上門來尋您?” 容與笑了笑,“是否東宮駕幸,出去看看就知道了?!?/br> 結(jié)果不出所料,車里端坐著的正是當(dāng)朝太子沈宇,他只著一身常服,隨扈人馬亦不算多,擺出輕裝簡從的態(tài)度。只是到底不方便公然現(xiàn)身,便掀開簾子,露出一張俊美修顏,那冠玉般的臉上還附帶了一抹堪稱完美無暇的微笑。 “多日不見,廠臣在府內(nèi)休養(yǎng)得可好?孤想念廠臣得緊,今日是專程來接廠臣榮返的?!?/br> 儲君年少風(fēng)致,言辭彬彬有禮,若是不知道底里的人乍見,恐怕也不得不由衷贊一句禮遇臣僚,這君臣二人定是相處得十分融洽。 容與一早算到會有這一幕,頷首笑了笑,方施禮道,“恭請殿下金安,臣一切都好,勞殿下掛懷,何以克當(dāng)?!?/br> 沈宇伸手,實實在在地扶住容與雙臂,一觸之下登時發(fā)覺對方居然借力直起腰身,眼中掠過一絲不滿,旋即卻消散,依舊笑容湛湛道,“什么克當(dāng)不克當(dāng)?shù)模瑥S臣是朝廷股肱,前次遭人誣陷,以至解了機務(wù)差事離宮休養(yǎng),這些日子當(dāng)真是受了不少委屈。今日刑部會審結(jié)果已出,證實那罪名純粹子虛烏有。孤閱罷折子,也是深感愧疚,只為孤治下不嚴,竟讓廠臣蒙冤,心里是悔之愧之,所以才想著親自來賠罪,也好迎你回去?!?/br> 一國儲君親至,雖未下車,然而一番口惠也足以讓人誠惶誠恐,容與起手再揖,“殿下恩典,臣萬不敢當(dāng),更覺惶恐。” 沈宇微微一笑,抬眼打量他的面色,片刻之后已發(fā)覺,容與臉上神情并不如他嘴上說得那般惶惶,不由在心里哂笑,反正都是作態(tài),那便端看誰的態(tài)度更堅決從容。 “廠臣這樣說,就是怪罪孤未能及早查明真相?孤年紀輕,閱歷不夠識人不明,又些剛愎自用,總以為都察院上疏參劾一定非同小可,必定要查個明白。卻沒想到這些酸儒慣會捕風(fēng)捉影,實則卻是包藏禍心。孤已下旨,著北司將上疏二人革職查辦,勢必要還廠臣一個公道。天理昭昭,絕不能在孤這里有偏疏,還請廠臣切勿寒心,務(wù)必要相信孤才是。 “更有一則,孤今日來,正是為誠懇求教。”沈宇揚起臉,滿面和悅的再道,“父皇離京,雖留有輔臣,但平心而論,滿朝文武哪個能及得過廠臣?就說批紅罷,這幾日下來孤已覺得力有不逮,愈發(fā)明白前朝內(nèi)廷真是沒有一日離得開你。這樣,還是隨孤回去,大事小情有廠臣從旁指點,孤便覺得安心踏實得多?!?/br> 司禮監(jiān)掌批紅大權(quán),且此事向來都是掌印親力親為,沈徽連秉筆都信不過的,只交給容與一人負責(zé)。要說那般文山文海,的確是夠少年人忙乎一陣,是以這話不算虛,可也算不得實,只為字里行間的意思并不在于為儲君分憂,而是在于回宮,可回去了,就能更方便拿捏他的錯處不成? 沉默有時,兩個人心思俱都千回百轉(zhuǎn),不免互相對視了幾眼,容與含笑道,“殿下折殺臣了,實不敢當(dāng),有什么話殿下只管吩咐,臣無有不從?!?/br> 沈宇聞言,頓時喜笑顏開,“甚好,那么就請廠臣移駕,同孤一道返回禁中?!?/br> 林升在一旁聽著,早就滿心警惕,這會兒更直覺有異,卻苦于不知用什么法子推卻,急急忙忙之下只插了一句,“大人,那晚膳可還沒用呢……” 沈宇聽了仰頭大笑,“幸好還沒用,孤已命人在報本宮中設(shè)宴,特為給廠臣接風(fēng)洗塵,以賀清白昭雪,廠臣千萬辜負孤的一片心意啊?!?/br> 既說到這個份上,再不行動只會顯出無禮,周遭尚有許多東宮衛(wèi)環(huán)伺,被眾人看在眼里,日后只怕不好交代。容與沒猶豫當(dāng)即應(yīng)了,回身吩咐備馬,“請殿下稍待,容臣換過衣裳,再為殿下護駕?!?/br> 趁著更衣的功夫,他交代林升速速傳信給衛(wèi)延等人,命他們今夜務(wù)必盯緊刑部衙門的動靜,若有異常不管多晚即刻來報。 只嘆小半個月的賦閑生活就此結(jié)束,回到禁苑,見報本宮中果然安排了一桌豐盛宴席,容與打眼一掃,只見那桌上的菜色有一多半都是他素日喜歡吃的。 沈宇不光功課做得足,笑容也一派謙誠,還未動箸,先起手舉杯,“這酒當(dāng)做是孤賠罪也好,為廠臣壓驚也罷,總之孤先干為敬,廠臣隨意就是?!?/br> 容與忙謝過,也飲盡杯中酒。兩人復(fù)閑聊起別的話來,沈宇并不大提朝中近來所議事項,只一味扯些有的沒的,談笑風(fēng)生,從時令氣候到京中風(fēng)物,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看樣子似乎心情甚好。 無論如何都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容與只在暗地里疑惑,沈宇如此做作,倒像是故意在拖延時間,于是愈發(fā)小心應(yīng)對,不多時聽沈宇話鋒一轉(zhuǎn),神色也黯了一黯,“有件事,說來頗有幾分棘手,孤拿捏不準,很想要請教廠臣。” 容與搖頭,“殿下言重,豈敢當(dāng)這請教二字,臣洗耳恭聆。” 沈宇搖搖頭,遺憾的嘆了口氣,“日前禮部上了個題本,言道依本朝祖制,歷來有母憑子貴一說。如今孤為儲副,那么生母循例應(yīng)追封為后。且本朝國母之位虛懸,待父皇百年之后,共寢之人便該是母妃?!?/br> 頓了頓,他蹙眉,含著探究目光,“這話其實不算錯,可孤卻不敢在父皇面前提及。便是現(xiàn)下孤享有監(jiān)國之權(quán),也一點不敢擅專。廠臣是知道的,孤這個位子得來不算名正言順,原本就是大哥讓出來的,大哥無過,又居長,還該算作正統(tǒng)所系。孤忝居?xùn)|宮,每每思及心內(nèi)惶惶不安。更有孤一出世就累及母妃,連一日人子之責(zé)都未曾盡到,這也是孤畢生憾事,若能為母妃做點什么,孤心中也能得些慰藉??筛富实膽B(tài)度……孤不敢去想,也輪不到孤去想……只好想請教廠臣,你一向都最清楚父皇心意,關(guān)于這個提法,父皇究竟會不會恩準?” 他說完,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容與看。眼神像是滿含期待,可終究年輕了些,不能將那份期待演繹出飽滿世故,神色自得自憐間,微微流露出一點清冷的譏誚。 沈宇是故意的,先慧妃冠以后銜是遲早的事,只要東宮不易主,便如同板上釘釘。即便沈徽暫時不予理會,日后沈宇繼位照樣可以加封。他在意的不是這個話題,而是帝后死后合葬,他是在用這個方式提醒容與,只有他的母親才有資格在地下和沈徽攜手相伴。 對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夫婦合葬算得上了不得的大事??上晟俚奶舆€是不懂容與,經(jīng)歷過穿越,兩世為人,他對靈魂存在自是不復(fù)懷疑,既然靈魂可以是自由的,那么如何安置注定腐朽的rou身也就沒有那么重要了。 沈宇用這個來試探,意在打擊,他想看到他傷神失落,怨憤羞慚。心下微微一沉,他應(yīng)該已清楚感知到沈徽和自己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 容與裝出認真思索的模樣,半晌點點頭,“臣以為,此事于情于理都該如此,殿下不必顧忌,只管按心意向皇上陳述己見就好。至于皇上作何批示,臣不敢貿(mào)然揣測,但一定不會因此對殿下有任何不滿?!?/br> 沈宇微微挑眉,按捺不住聽到這番回答心頭涌上的驚訝,“那便好,承廠臣指點,孤明白該怎么做了。果然如孤所言,如今內(nèi)外事可都離不得廠臣。” 又閑話了一會兒,眼見著月移中天,侍立在側(cè)的鄧妥上前欠身,“殿下,天色不早了,明日要早朝,朝罷還要筵講,殿下還是早點歇息罷?!?/br> 沈宇方才唔了一聲,像是還不盡興似的,“這么著啊,廠臣確也該乏了,還是孤不夠體恤,只管拉住你說個沒完。今日就到這兒,明日起廠臣依舊領(lǐng)批紅之權(quán),有什么要事待晚間咱們再行商議便是?!?/br> 好容易延捱完這場宴席,容與前腳才出報本宮,守在外的林升已箭步竄上來,壓低了聲兒道,“剛接了衛(wèi)檔頭的信兒,說大理寺的人將那姓盧的商人提走了?!?/br> 心下一陣發(fā)寒,原來當(dāng)真是有后手,容與凝眉問,“可有太子手諭?” 林升搖頭,“那姓盧的原本已放回家,卻是一個時辰前被帶走的,大理寺并沒出示任何手諭,只說他誣告朝廷官員,要即刻鎖拿下獄,更要依國法從重嚴懲?!?/br> 第122章 闖宮 “那消息,他已經(jīng)知道了?” 監(jiān)國太子沈宇氣定神閑地問,一面伸展雙臂膀由著宮人們服侍更衣。 朱紅常服褪去,露出牙白色紈素中單,襯著他飛揚的眉眼,端的是容華如玉,神采嫣然??吹镁昧耍瑫屓瞬挥X聯(lián)想起一些關(guān)于春風(fēng)得意,驕矜傲慢的形容,卻也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這張俊美的面龐上,確是有股子超乎年齡的妖嬈。 “是,”東宮局郎鄧妥不遠不近的站著,沒有隨眾上前伺候,不知為什么,每次看見主君臉上呈現(xiàn)這幅表情,都會令他生出幾許忐忑,半晌定定神,他繼續(xù)說,“衛(wèi)延等前去提人,被大理寺丞呂銓駁了回來,雙方在衙門口膠著不下。衛(wèi)延沒辦法,便派人來回稟了林太監(jiān)?!?/br> “這事兒還非得他親自出馬不可?!鄙蛴顡]手打發(fā)了其余人,一面慢悠悠踱步,一面慢悠悠笑著,“大理寺那幫人不好對付,個個都是杠頭,呂銓得了孤的好處,事情辦得不賴。說起來,你該知道回頭怎么做?替孤好好酬謝一道,可千萬別寒了能臣的心?!?/br> 鄧妥應(yīng)是,一頭盯著沈宇腳下,那來來回回頗有韻律的步子直繞得他頭暈,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不得已只得趨步上前,“殿下,雖拖到了這個時候,可宮門到底已落鑰,無詔出宮有礙關(guān)防,那可是死罪!林太監(jiān)是聰明人,真能為一介白丁這般大動干戈?” 沈宇不耐的瞥他一眼,仿佛是在打量一段朽木,“他不去,人就救不下來,大理寺不見得認什么西廠,卻是不得不認他這個司禮監(jiān)掌印,誰教他身后站得是當(dāng)今天子呢,抬出父皇來,連孤也要俯身低頭。他素日憑借得不也是這個?至于死罪,哼,孤看你怕是忘了,他手里正兒八經(jīng)還握著一張免死金牌!” 鄧妥想起那內(nèi)廷中人人艷羨的物件兒,嘴角抽了抽,“那東西,說白了也不過是面上好看罷了。真要是想他死,殿下大可再尋一條死罪,到時候林太監(jiān)照樣得引頸就戮。啊……”驀地里靈光一現(xiàn),他眨著眼道,“那闖宮是一則,無詔私放朝廷重犯是另一則,殿下何不借著這由頭……” 沈宇揚手截斷他的話,斜睨他一眼,“要他死,豈不是便宜了他,孤正玩得興起呢。且眼下還不是時候,孤要的是有理有據(jù),要的是能禁得起悠悠眾口?!?/br> 鄧妥諾諾稱是,心里不以為然,“可奴婢還是有點擔(dān)憂,林太監(jiān)當(dāng)真會孤注一擲?萬一他不肯冒險,殿下這一番籌謀不就落了空?” “要不,咱們賭一把如何?”沈宇陡然間興致高漲,雙眸發(fā)亮,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亢奮,可轉(zhuǎn)瞬又暗了下來,眉頭蹙緊,“這便是他和你這類人的不同,做人做事倒也不全是在為自己打算,尚且還有良心在。孤就賭他會輸在良心這兩個字上!這樣的人,明知山有虎,還堅持義無反顧,才是最最令人討厭的。不光要做好人,還要把別人都襯托成惡人,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個人純粹良善。菩薩低眉是他,金剛怒目也是他,可手里呢,還不是一樣染了血,為他連累枉死的人,他可曾有一星半點眷顧懺悔?還不是轉(zhuǎn)眼就爬了父皇的床!” 他咬牙,越說越憤懣,視線落在從小陪伴長大的內(nèi)侍身上,突然沒來由地滿心厭惡起來。為什么沒有人懷據(jù)赤子之情效忠自己,為什么那樣驚才絕艷的人要和父皇有茍且,為什么那人的善意關(guān)懷總要傾注在沈憲身上——那個無能軟弱的人沒有母親疼愛,難道自己就有人關(guān)愛么?打一出生失去母親,在內(nèi)廷像野草般無人問津的長大,難道不比沈憲更可憐可悲! 監(jiān)國太子的嘴角沉了下去,脖頸卻在一瞬間昂起,如此驕傲的姿態(tài),更像是色厲內(nèi)荏地在表達他的倔強不屈,他信奉一切都要自己攫取,然后牢牢抓緊,惟有失敗者才需要同情憐憫,他永遠都不會有那一天。 “備馬,我要即刻出宮。” 回到司禮監(jiān)值房不過一刻鐘,容與親令出口,令一旁兀自躊躇的林升驚了一驚,“現(xiàn)在?大人,宮門這會兒已下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