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沈徽聽了狹促一笑,“這些人,隔三差五就找點事兒讓你不痛快,你倒也能一直心平氣和?!?/br> 說罷,他轉(zhuǎn)顧劉瑀等人,“朕和廠臣的意思也是如此,京官俸銀照舊,不必減免改動?!?/br> 劉瑀當(dāng)即謝恩,待要再說話時,一旁的內(nèi)閣輔臣,文淵閣大學(xué)士尹循吉忽然跪下叩首道,“萬歲爺圣明!臣等今日已無要事面奏,請旨告退?;噬先f歲萬萬歲?!?/br> 劉瑀一愣,臉上不免帶出幾分尷尬,又見眾人都隨著尹循吉叩首口稱萬歲,也只得輕嘆一口氣,俯身行下禮去。 “這尹閣老是個有眼色的,他素日里對你還算尊敬客氣?!眲r等人走后,沈徽抿口茶徐徐笑道。 容與擺首說不然,“此人一貫明哲保身,不干己事絕不開口,外頭人說起來,都笑稱他是紙糊的閣老。” “朕的文臣們都成了紙糊泥塑的了,滿朝文武皆等著你一個人拿主意,是我信你不錯,可這些人哪個不是藏在暗地里,等著把事情推給你,拿你錯處,若是你得勢,他們就樂得奉承,哪天你失了我的歡心,看他們還不活吞了你?!?/br> 這些事想多了,難免讓人覺得郁郁心涼,容與閑閑一笑道,“所以我日夜祈求上蒼,千萬不要讓我失寵于你才好。” 沈徽嗯了一聲,眼含笑意,聲調(diào)溫和的戲謔道,“說不準(zhǔn),你如今學(xué)的這般貧嘴滑舌,我倒是很懷念,從前那個溫順謙恭的林容與?!?/br> 那日之后,林升和容與笑談起,內(nèi)臣們對尹循吉等人多有諷刺,偶爾見面也會戲弄他們,“素日總說皇上不待見你們,等到真召見了,怎么又都只會口呼萬歲萬萬歲了?” 更有刻薄的,甚至給這屆內(nèi)閣輔臣們起了個形象的外號叫“萬歲閣老”。 沈徽也覺得多見這些人殊無用處,依舊由容與代為處理日常政務(wù)。皇權(quán)集中,皇帝一言九鼎,下頭人只好表現(xiàn)出俯首貼耳。容與明白這個道理,也怕長此以往朝廷官員銳氣全無,正氣匱乏,因向沈徽建言,借下一期會試時,當(dāng)選出一些有心實干的人才來,為朝堂上樹些新風(fēng)氣。 天授十八年伊始,萬國來朝,皇帝在太和殿接見各國使節(jié),隨后設(shè)大宴。待九章之樂承平曲奏完,有安南使率眾恭賀,“天啟嘉祥,圣主中興,民安物阜,國運隆昌,臣等恭?;噬戏钊f年觴,胤祚無疆。吾皇萬歲萬萬歲。” 群臣齊齊叩拜,大殿內(nèi)外所有人皆伏身恭賀皇帝。容與侍立于御座之側(cè),自然少不得要撩袍屈膝,隨眾人一起拜倒。 豈料剛剛俯身下去,膝頭未及觸地,沈徽忽然伸手一把挽住他,目光如水,輕吐兩字,不必。 容與一怔,趁他發(fā)愣之際,沈徽再次用力將人拉起,笑道,“你站在我身邊就是。” 無奈起身,完全沒料到沈徽會在這樣的場合下,免去自己對他行叩拜大禮,容與在心里輕嘆,這任性的人吶,到底難改天性里的大膽決絕,眼下集權(quán)在握,沒有人敢再公開挑釁他的權(quán)威,越發(fā)給了他隨心所欲的機會。 于是當(dāng)群臣再度抬首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实酆Χ俗芏Y,所有人皆跪伏在地,唯有司禮監(jiān)掌印林容與一人獨立于御座旁,身姿挺拔不動如山,安然接受著所有人的參拜。 沈徽覺得既受用又得意,他就是要以這樣的方式,實現(xiàn)他曾許下的心愿——有朝一日,和林容與一起,并肩享受世人仰望,群臣欽畏,一同感受這煌煌盛世帶來的無尚榮光。 第130章 輿情 被愛人理解尊重,繼而捧上如此顯赫的位置,任何人都會覺得欣喜欣慰罷。然而一抹陰云浮上心頭,容與站在哪里,沒有惶恐不安,卻又著難以言說的悵然。 時下的盛極榮光,已超越了身份所能承受,就算國朝宮府一體,就算林容與已是人盡皆知,人人默認(rèn)的內(nèi)相,但盛寵之下呢,只怕接下來就會是麻煩不斷。 果然波譎云詭一觸即發(fā),這年上巳節(jié)過后,御馬監(jiān)秉筆梁明奉旨在湖廣荊州一帶征礦時,突遭當(dāng)?shù)匕傩諊ヲ?qū)逐,不久武昌、漢陽等地數(shù)百人圍堵梁明于稅廠內(nèi),百姓投石放火,毆打征稅內(nèi)宦,直到當(dāng)?shù)匮矒釒П?qū)逐,才使梁明暫時得以脫困。 容與此刻人在養(yǎng)心殿,手里正拿著武昌兵備僉事馮應(yīng)增,彈劾梁明九大罪狀的奏疏,待他念完,沈徽冷哼一聲,“梁明現(xiàn)在回京路上,彈劾他的折子就雪片似的飛到朕手邊。依你看,他是真做了天怒人怨的事,還是給朕征稅本身才是最招人恨的一樁事?” 將折子擲于案上,容與抬首道,“去年礦稅歲入四百八十萬兩,是近十年間來最多的??上н@筆錢充入國庫和內(nèi)府,白花花的銀子到不了地方官手里,還有那些受地方官保護的大小商戶,得不到實惠早就橫生不滿。這時候爆發(fā)不足為奇,只是鬧得這樣大,地方官員怕是早有準(zhǔn)備,或者干脆就是幕后推手。還是那句話,不惜大動干戈,制造輿論,所圖者不過是個利字。我看很快就會再有人上疏,建議免征商稅礦稅,改增徭役,至于勸諫的理由,自然也是還利于民這類冠冕堂皇的話?!?/br> 想起當(dāng)日在維揚書和成若愚一番對談,他不禁感慨,“若真能還利于民也還罷了,只是到最后還是還利于官紳。不征礦稅,國庫財政銳減,賑災(zāi)河工出兵用餉又是捉襟見肘。眼盯著老百姓種地那點錢,這些人倒都不考慮小民的辛苦艱難了。這折子上說梁明借征稅貪瀆,從升平一朝我認(rèn)識他起,他就是個謹(jǐn)守本分無欲無求的人。他在外頭的宅子我也去過,平平常常的一個兩進院子,靠他俸祿足以支付。我不敢斷定他一定沒有這些事,但不管怎樣,都該等人回來查清楚再說?!?/br> 容與所料不差,隨后各地官員陸續(xù)上奏,要求停止征收礦稅,改增田賦徭役的折子又如雪片一般飛入御前,然而所有這類呼吁,都被他以百姓受天災(zāi)之苦,安忍加派小民為由悉數(shù)駁回。 朝野物議沸騰,接下來負傷在身的梁明回到禁中,容與不得不查辦其貪瀆一案。先將其人暫時革職,著司禮監(jiān)查抄所有家產(chǎn),所幸結(jié)果和他估計得不差,梁明實無侵吞礦稅貪瀆之嫌。 面對查抄結(jié)果,官員們?nèi)詳[出不依不饒的態(tài)勢,彈劾的折子上清楚寫道,恐梁明早有準(zhǔn)備,事先將其財產(chǎn)錢帛轉(zhuǎn)移至他處,且令司禮監(jiān)查處御馬監(jiān),難免會有失公允。 言下之意,是林容與有意包庇梁明。沈徽大怒,明發(fā)上諭革去馮應(yīng)增官職,更一舉將后續(xù)上疏的湖廣官員全數(shù)免職。 “簡直是欲加之罪!查抄結(jié)果擺在眼前他們不信,就這么認(rèn)定了梁明貪瀆?倒是拿出證據(jù)來給朕看啊,偏生又什么都說不出,慣會羅織罪名!”他翻著那些彈劾梁明的折子,眉目間全是慍色。 容與冷靜的勸道,“內(nèi)臣的身份出外多少有些尷尬,且也沒什么好形象。歷古至今都為士紳和百姓歧視,凡事一經(jīng)內(nèi)臣之手,難免更遭世人抵觸。其實我也想過,停止由內(nèi)臣征稅,改做地方官員自行征收,可他們?nèi)绻吓浜嫌趾斡敏[到今日這個地步。內(nèi)臣出外,尚有官員可以監(jiān)控彈劾其行為,可這些官商老爺們互相包庇扶助,他們的行為又該由誰來監(jiān)督呢?” 沈徽聽他這么說,面露有一絲不忍,輕聲寬慰道,“很多人并不了解你,不免以己推人有失偏頗,我一直都想讓世人看看,你究竟是怎樣難能可貴的一個人……即便當(dāng)世沒有人知道,后世也一定會給你一個公允的評價。” 容與低頭,淡淡笑道,“很早以前,我就不在乎別人如何評價了。也清楚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會有結(jié)果。何況也不能全怪旁人,他們當(dāng)然無從知曉我行為的初衷,我內(nèi)心的想法,也不會有興趣知道,多數(shù)人在乎的只是結(jié)果。而這個結(jié)果,一目了然,我是一個與士紳官僚群體敵對的人,離間挑撥了君主與臣工的關(guān)系,兜攬權(quán)利,排除異己?!?/br> 見沈徽深深凝眉,眼中似有憂傷,亦有疼惜,容與再對他慷慨一笑,“我從前說過,罪我者,不計其數(shù)。知我者,惟一人足以。現(xiàn)在我還是這么想。而我已達成心愿,復(fù)有何憾?” 他不覺遺憾,可沈徽卻不能不做出決斷,在以雷霆之怒革職一眾湖廣官員之后,礦稅引發(fā)的風(fēng)波終于暫時在湖廣及外埠平息。但在內(nèi)閣樞部,卻只是剛剛開始。 連日來沈徽犯了頭風(fēng),只在乾清宮安心靜養(yǎng),容與怕打擾他休息,每日便去司禮監(jiān)值房處理政務(wù)。 內(nèi)侍取來今日的折子,他正一一展開來批復(fù),忽然聽見廊下傳來腳步聲,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清冷中隱含傲氣,“林容與可在里頭?” 內(nèi)侍忙作答,被告知廠公此時正在處理政務(wù),那人當(dāng)即道,“那就不必攔了,我要說的也是政務(wù)?!?/br> 內(nèi)侍被其人聲勢所震,來不及阻止,已被人奪門而入,來者卻是都察院御史兼東閣大學(xué)士趙循,他不僅是兩朝元老,更兼著太子太傅一職,容與不敢怠慢,站起身相迎,對他拱手致禮。 “廠公果然又在批紅,皇帝不肯勤政,國家大事假手一個內(nèi)臣,倒讓你有了干涉朝政的十足借口?!?/br> 趙循瞥著他,身后一左一右皆跟著他的學(xué)生,他本人則掖著兩手,高高揚起頭,似乎根本就不想正視面前位高權(quán)重的宦臣。 見容與沒答話,他提高聲音質(zhì)問,“前日礦稅鬧得沸沸揚揚,最后竟是將那么多湖廣官員革職,可是你向皇上進的讒言?” 容與搖了搖頭,“此事萬歲爺自有圣斷,林某不敢妄言?!?/br> 趙循全然不信,輕蔑道,“內(nèi)相太謙虛了!如今滿朝文武都成了擺設(shè),只你一個人乾坤獨斷,還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我只問一句,你令內(nèi)臣四處收取礦稅,這這般惡政究竟要持續(xù)到哪一天?還是你當(dāng)真要讓天下都盡歸宦官之手,才可心滿意足?” 容與看著那滿含怒意的面容,想著趙循剛過了耳順之年,神色便已有幾分老翁的垂暮之感。年輕時尚且剛硬不近情理,這會兒人老了,思維愈發(fā)保守后進,或許是真的想不明白沈徽的良苦用心。索性耐下心來,娓娓向他陳述為何要征商稅礦稅,為何要盡量輕徭薄賦。 趙循皺著眉頭聽完,憤憤道,“即便如此,也應(yīng)當(dāng)交由地方官員征收,一而再再而三派些內(nèi)臣去做此事,現(xiàn)下弄出了嘩變,你還不肯檢討自身?非要一意孤行,敢說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容與再耐釋,“若是地方官員肯配合,又何須派遣內(nèi)臣?內(nèi)臣雖不才,但畢竟受制于宮規(guī),受制于天子,相較外臣更便于皇上管控。地方官員大多有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很多亦有礦權(quán),再同當(dāng)?shù)厣倘讼嘟唬舜朔指罾?,所以才會他們百般阻攔。如果真讓他們來征稅,大人認(rèn)為,真有人能甘愿放棄自身利益,做到公正公允?何況征稅所得,也有少部分充為內(nèi)帑,正該由內(nèi)臣收取才更為合適?!?/br> “內(nèi)帑?”趙循冷笑道,“哼,既如此,老夫明日就上折子,愿從己身做起,號召京師官員、勛戚俱都省儉用度。連帶宮中花費,老夫也會諫言節(jié)儉!我看你屆時還有什么道理可言!” 作為一個頑固派,看來他是要卯足勁兒唱反調(diào)了,只是容與心下不解,趙循為官算是相當(dāng)清廉,否則這么多年下來,沈徽也不會容得下其人。說到商稅礦稅,其實都不與他相干,何用如此這般激烈反對?倘若只是單純因為厭惡自己,或是內(nèi)臣這個群體,那真是大可不必。 容與深深看他一眼,不慍不惱地笑道,“前日林某應(yīng)邀去禮國公府,剛巧遇見令公子,彼此攀談了兩句,瞧見他那一身蜀錦翠紋羽緞錦衣頗為精致。大人方才說省儉,那么不妨先請令公子脫去身上華貴衣物。據(jù)林某所知,光這一身蜀錦,如今市面上已是千金難求?!?/br> 趙循當(dāng)場愣住,瞠目結(jié)舌好一會兒,才搖頭切齒道,“你,你竟敢諷刺老夫?” “不敢,”容與淡笑,“林某只是想告訴大人,很多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譬如由奢入儉。同樣的,要維持一個龐大帝國能夠正常運轉(zhuǎn),處處都需要錢。萬歲爺?shù)囊馑?,也是希望能為朝廷積攢財力,日后留給太子殿下一個更為承平富足的國家。” “錢錢錢,滿嘴里都是這阿堵物,虧你還是讀過圣賢書的,簡直是市儈!”趙循更加不屑,怒斥道,“巧言令色,枉讀經(jīng)典!” 他忽然自大袖中抽出一本冊子,揚在手中道,“像你這樣的偽君子,滿口仁義禮智信,編些糊弄人的玩意兒,實則行的全是雞鳴狗盜無恥勾當(dāng),也配讓儲君學(xué)你寫的東西?” 惱羞成怒的老臣,將手中冊子高高揚起,踮起腳奮力朝容與臉上砸來。 容與退后一步,那本書便啪地一聲落在腳下,書頁被甩得散開來,露出內(nèi)容,正是他為沈宇編寫的帝鑒圖冊。 原來耿直狷介、固執(zhí)偏激到一定程度的太子太傅,是受了蠱惑而來,只是藏在他背后的那個人,卻是學(xué)乖不少,不露面亦不直面,比之從前又高出了一個段數(shù)。趙循被他如臂指使,他自己呢,卻安享其成——當(dāng)然這也是做儲君的好處,自有大把忠義之人甘心為其驅(qū)使效命。 趙循一擊未中,待要再上前,忽聽得窗外傳來一記厲聲喝阻,“夠了,成日找廠臣的麻煩,你們眼里還有沒有朕?” 第131章 故人駕鶴 趙循微微一顫,匆忙回首,躬身行禮道,“皇上萬安?!?/br> “萬安?朕以為你們這群人巴不得我不安呢?!鄙蚧挣獠竭M來,一面還揉著兩處太陽xue,“太傅吵得這么厲害,朕還沒走到廊下,就聽見那聲音,快傳出去兩里地去了?!?/br> 哼了一聲,沈徽瞪著趙循和他身后化身泥胎木偶的兩個僉都御史,“太傅才剛說的,朕也聽清楚了,明日就遞折子上來罷,朕會按你請求適當(dāng)裁減宮中用度?!?/br> 趙循顯然吃了一驚,凝眉不語,他起先不過一提,沒料到皇帝就坡下驢,倒顯得自己太過急進了,吊在那里不上不下,好生尷尬。 想想太子還年少,正到了該長身體的時候,若是減免一應(yīng)用度,到時候受了委屈可怎么好。他猶豫,可半晌也沒想出該以何種說辭讓沈徽收回成命,只得懊惱地欠身,應(yīng)了聲是。 “太傅若無事,便去罷。”沈徽冷冷道,視線掃到被擲在地下的書,對趙循身后的僉都御史再度投去森森注目,“把太子的書拾起來,這是朕命人編的,無論編寫之人是誰,也都是奉了朕的旨意?!?/br> 趙循下巴顫了顫,雙目低垂,隱約可以看到他雙唇抿得極緊。年邁的太傅不愿折這個面子,兩個學(xué)生也知道,以老師這般高傲的性子,絕無可能在提督太監(jiān)面前彎腰,拾取一件才剛剛被他棄如敝履的物件。 左右僉都御史不敢耽擱,忙俯身拾起那冊子,無言遞至座師面前。趙循也沒有多話,接過書匆匆行禮,卻行著退出了司禮監(jiān)。 “容與,”沈徽步子遲緩,神色歉然,提衣緩緩坐下,良久才開口,“他是老朽了,不必和他一般見識,至于他為誰出頭……說起來真是可笑,先帝、秦王、廢后……我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都沒少難為你,現(xiàn)在又輪到了太子?!?/br> 沈徽對趙循受誰人挑唆洞若觀火,自己卻該如何回應(yīng)?因為享受了沈徽的關(guān)愛呵護,那些在外人看來,本不該由他來領(lǐng)受的情感,所以必然招致嫉恨? 糾纏這些問題沒有意義,容與輕聲笑道,“這話嚴(yán)重了,趙大人脾氣向來如此,方才被我搶白兩句,火氣上來難免要發(fā)泄一下情緒。你不是都答應(yīng)他的請求了,回頭克扣闔宮用度,這惡名還該由他來背,往后滿宮里的內(nèi)侍見他全沒好臉色,面圣時使幾個絆子也就夠讓人窩火的了?!?/br> 沈徽抿嘴笑笑,容與于是問他,“頭疼好些了沒?可要我做點什么?” “氣都氣好了,往后他再闖了來,你就讓人去回我。算了,還是你寸步不離和我在一起好些?!闭f罷去牽他的手,在一旁軟塌上坐下來。 容與莞爾,一瞬間想起許多年前的事,“我早就不是只有十六歲,動輒驚慌失措的小內(nèi)侍了。有你在,本來也沒人敢把我怎么樣,用不著太緊張,倒是你的耳報神實在太快了些?!?/br> 沈徽唔了聲,“是啊,十六歲……那時候可真年輕?!表樦@話,他瞇起雙眼,神思杳杳,“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你就站在那副茂林遠岫圖下面。清瘦的少年模樣,半垂著眼,我問到你的名字,你的睫毛就輕輕顫一下,然后回答我。明明是恭敬柔順的,卻偏又讓人覺得有種不卑不亢的味道。后來在建福宮,你從偏殿走出來,蒼白的面孔,滿臉都是絕望,站在那桐蔭下頭,一身孤清,卻不知道自己好像一幅畫,秀逸清俊……我當(dāng)時就想,怪不得沈徹會看上你。” 唇角揚起,回憶令他的雙眸里溢滿溫情,眼波蕩漾著,柔軟得像是春日太液池畔繾綣的柳絲,“那時也沒見你多驚慌,我讓你去攀誣沈徹,你居然敢堅持說不,簡直讓我大感疑惑。一個看上去溫和馴良的人,骨子里能有那么執(zhí)拗。再后來,你更是膽大,敢向我提各種要求,也一直敢拒絕我的命令……連我自己都疑惑,怎么就偏肯吃你那一套?!?/br> 容與沉浸在他溫柔的腔調(diào)里,回味一刻,才輕聲應(yīng)道,“我不過是仗著,你一直都對我好?!?/br> 沈徽怔了怔,好像細細思量,細細咀嚼著這句話,隔了半晌才回過神,頷首一笑,“是,我喜歡你,從很早以前就留心了,只是那會兒連我自己不知道。” 只要承認(rèn)就不算晚,容與打趣兒道,“原來你是,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br> 其實這話何嘗不是在說自己,往事不可追,他又是從何時開始動心的,卻是他自己也沒法說清楚。 時光依然奔流不息,天授十八年冬,遠方忽然傳來故人的消息,廢后秦若臻病逝于皇廟。這一年,她三十三歲。 沈徽長久不語,人死債消,談不上多悲傷。只是很多久遠的,他自己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在一剎那又浮將上來,好似年少歲月里的某些欲望,某種執(zhí)著,都隨之一道突如其來地逝去了。 他神色靜靜地問,“秦若臻身后哀榮,那些人有什么說法?” 容與想著近日看到的上奏內(nèi)容,回答他,“遷廢后靈柩回京,追封為妃,配享太廟,得入昭陵?!?/br> 昭陵是沈徽的陵寢,他聽過淡淡一笑,挑著眉毛說,“我才剛剛許下心愿,和你,生為并身物,死為同棺灰。怎么偏有這么多人要來打攪咱們?!?/br> 容與對這事殊無執(zhí)念,也不吝大方表達,“活著的時候在一起就好,且日子還長,不能太貪心不足。至于死后的事,實屬飄渺?!?/br> 沈徽搖頭,眼里竟然有點隱憂,“我和她,生前已是怨偶,死后……如何還能相見?!?/br> “就因為你殺了她父親?”容與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br> 沈徽不置可否。容與想了想道,“武后奪李家天下,屠戮了那么多李氏子孫,尚且要求死后和高宗合葬,她都能面對,何況你還是須眉男子,一代名正言順的帝王。再說臣工們的建言,無非是將她遷入妃園,和你做個鄰居罷了。至于我,你不必糾結(jié),隨緣就好?!?/br> “不是,我有我的執(zhí)著?!鄙蚧辙D(zhuǎn)頭看他,眸色深沉,“既做了皇帝,當(dāng)然要能決定自己身后之事。否則坐這個位子還有什么意思?” 他是一定要掌控世間事和自己命運的那類人,比容與執(zhí)著頑強得多,誠然,他也有可以執(zhí)著的勇氣和權(quán)力。 “這事我自有考量?!鄙蚧蘸鋈坏?,“不為別人,就當(dāng)是為了憲哥兒,我也會全秦氏一份體面?!?/br> 他心意定了,亦等同于釋放了一個危險的信號,果然三日后的黃昏時分,太子沈宇不顧內(nèi)侍攔阻,毅然闖入西暖閣,伏地頓首,戚戚欲絕,“父皇下旨遷廢后靈柩回京,兒臣便是十分不解,這樣大逆之人豈能入昭陵?兒臣懇請父皇收回成命?!?/br> 沈徽預(yù)料到他的反應(yīng),平靜道,“這是朕的決定。秦氏雖為大逆之人的族人。但從始至終從未參與過謀逆之事,朕從前就昭告天下說得一清二楚。朕意已決,追封其為靜妃,她的名字仍會記在皇室玉牒之上。” “既是大逆之人的親族,何以如此優(yōu)容?”太子聲音顫抖,“反觀兒臣生母呢?兒臣斗膽,請問父皇一句,母妃日后可有資格和父皇同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