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吳過一張輪廓分明的四方臉繃得緊緊的,雙唇緊抿,沒有開腔,背負雙手,圍著十二具尸體走了一圈,忽然回頭問道:“雷掌門,這些尸體停放有多少天了?” 雷驚雨道:“時間最短的不過一兩天,三五天,即便是那兩具尸體——”他用手指一指最后邊那兩具已隱隱發(fā)臭的尸體,“也未超過二十天。吳大人,可有什么線索?” 吳過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沉思著道:“嗯,時間不長,又有冰塊保存,按理說尸體不應如此干枯,看上去好像一串串風干的蘿卜一樣。你說是不是?”這話似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問雷驚雨。 雷驚雨怔在當場,不知該不該回答,也不知該怎么回答。 小午跟隨總捕頭多年,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躬身道:“大人,且讓屬下查驗查驗?!?/br> 吳過點頭道:“也好?!?/br> 小午上前,將十二具尸體反復查驗了一番。別看他已年過半百,可干起活兒來卻比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還利索,而且膽大心細,心明眼亮,極其認真仔細,連死尸頭發(fā)縫隙、指甲殼里都一一瞧過了。最后,他搜尋的目光在一具尸體的脖子上停了下來。 吳過和雷驚雨不敢出言打擾,只在一旁靜靜等待。 小午把每具尸體的脖子都仔細檢查了一遍之后,抬頭問道:“雷掌門,這房間里沒有蚊子罷?” 雷驚雨一怔,道:“現時已是秋天,蚊子極少,這屋里放了冰塊,溫度極低,應該不會有蚊子。” 小午直起腰來道:“這就對了?!?/br> 吳過知道他已有所發(fā)現,忙問:“如何?” 小午道:“大人,請過來瞧瞧,這是什么?” 吳過疑惑地走近,雷驚雨也急忙湊了上來。 小午伸手抬起一具尸體的脖子,用兩根手指撐開死者咽喉處褶皺的皮膚。 吳過和雷驚雨同時看去,只見尸體皮膚繃緊處有兩個細若針眼的小紅點,一左一右,分布在死者喉結兩側。 雷驚雨“啊”的一聲,叫道:“這是針眼嗎?難道是被毒針射殺?” 小午不答,繼續(xù)引著吳過一具一具尸體往下瞧去。每一具尸體的喉結兩側都有兩個小紅點,紅點極細,顏色極淡,加上又是隱藏在死者皮膚褶皺里,若非小午這樣經驗老道的仵作,常人極難發(fā)現,即便發(fā)現了,也都會以為是被蟲叮蚊咬所至,不會留意。 小午用手比了比每具尸體上左右兩個小紅點之間的距離,都是約摸三指寬。他站起身,長長地吐了口氣,道:“這不是針眼,這些人也不是中毒死的?!?/br> 雷驚雨睜大眼睛道:“那是怎么死的?” 小午看他一眼,忽然問道:“雷掌門,你可曾聽說過‘吸血鬼’?” 雷驚雨愕然道:“當然聽說過。吸血鬼雖然名‘鬼’,卻非魔非仙非人非鬼,晝伏夜出,噬血為生,而且永生不死,極其神秘,也極其可怕。據說如果讓它咬到,就會被它吸干全身鮮血,痛苦而死。有極個別的人被它噬咬過之后而有幸未死,也會染上尸毒,迅速由人類蛻變成吸血鬼……這些都是傳說中的故事,難道……” 小午道:“世界無奇不有,這不是傳說,這是真的,我相信世上真有這種‘東西’存在?!?/br> 雷驚雨一怔,盯著他道:“你、你這么說是什么意思?” 小午指著尸體脖子上的小紅點道:“這不是針眼,這是齒痕,這些人身子干癟異常,并非中毒而死,而是被某種生靈吸盡全身鮮血之后痙攣而死?!?/br> 吳過道:“這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人也可以咬人,人也可以吸別人的血?!?/br> 小午道:“大人,您錯了,人的齒痕是一排一排,而不是一點一點,只有一種牙齒咬過人之后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那就是又尖又利的獠牙?!?/br> 吳過看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 小午接著道:“大人,屬下敢肯定,這些人絕不是為人類所傷?!?/br> 雷驚雨幾乎要跳起來,道:“不是為人類所傷?難道、難道他們是死在吸血鬼的獠牙之下?難道、難道這世上真、真有吸血鬼?” 小午點頭道:“古老的傳說中,有渴血的精靈,吸血的僵尸,噬血的惡魔,除了它們,還有誰能如此輕易吸去他們身上的鮮血奪去他們的生命?” “真是吸血鬼?”雷驚雨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看著滿地尸體,臉色慘變,道,“難道真的是吸血鬼?” 小午沒有再說什么,走到屋角的一只水盆前,把手伸進去,用力洗了起來。 “啊呀!”雷驚雨似乎想到什么,突然跳了起來,滿臉驚恐,渾身發(fā)抖,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道,“難、難道她說的是、是真話?” 吳過眉頭一皺,警惕地道:“誰?誰說的話是真話?” “哦,沒、沒有誰,沒、沒什么?!?/br> 雷驚雨驀地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忙咳嗽一聲,恢復常態(tài),帶引二人走出停尸房,道,“多謝兩位為雷某解開了心中謎團?!?/br> 吳過道:“雷掌門不必客氣,驗尸破案原是本捕分內之事。不管兇手是人是鬼,本捕自當全力追查。只是眼下謎團雖解,頑兇未獲,如果殺人兇手真是靈界異類,倒是難以應付,雷掌門還得多加小心才是。若仁義山莊一時人手不夠,請知會知府衙門一聲,本捕自當盡力相助,以策安全。” 雷驚雨忽然仰起頭來,哈哈一笑,神情倨傲地道:“吳大人好意,雷某心領了?!毖韵轮?,是說仁義山莊足以應付得來,無需官府插手。 說話之間,三人已走到前院,吳過還想說句什么話,雷驚雨卻忽地高聲叫道:“小翠,送客。” 那名叫小翠的丫環(huán)應聲走了過來,吳過和小午只好拱手告辭。 雷驚雨神情淡漠,說聲:“恕不遠送?!鞭D身離去。 一出莊門,小午回頭見小翠已關了大門,便道:“大人,您可曾發(fā)現有什么異樣?” 吳過微微一笑道:“你是說雷驚雨對咱們的態(tài)度前后有別?” 小午點點頭道:“正是。雷驚雨起初對咱們還算客氣,聽屬下說出作案兇手是靈界異物吸血鬼之后,初時嚇得半死,轉眼卻就鎮(zhèn)定下來,而且態(tài)度大變,還在大人面前擺譜,大人說要請衙門里的兄弟來援手,他連睬也不睬。這是為何?” 吳過道:“他由驚到怕,由怕到慌,最后卻一反常態(tài),滿不在乎,前后態(tài)度如此反差,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若不是故意裝英雄撐門面,便是成竹在胸,已然有了對付吸血鬼的法子?!?/br> 小午奇道:“他會有什么辦法呢?” 吳過嘆了口氣,回頭望著仁義山莊緊閉的大門道:“我聽老人們說,吸血鬼異能超強,噬血成性,晝伏夜出,神秘莫測,極難對付。我倒希望他真有法子應付?!?/br> 他略一沉思,又道:“小午,你帶幾名兄弟在仁義山莊四周布下暗哨,山莊里有什么人來人往風吹草動,立即稟報?!?/br> 小午躬身領命道:“是,屬下這就去辦?!?/br> 3 夜幕降臨,天地間籠罩著一絲涼涼的秋意。 小午忽然來報,道:“酉牌時分,仁義山莊來了一位騎青驢的道長,頭發(fā)胡子全白了,看上去至少有八九十歲年紀了。雷驚雨親自出門迎接,屬下隱約聽到他稱呼那老道為‘通靈道長’,語氣神情極為恭敬客氣?!?/br> 吳過微微一怔,道:“通靈道長?難道是連云山青云觀的通靈道長?” 小午道:“屬下也是這樣猜想,除了連云山青云觀,哪里還有另外一個通靈道長?!?/br> 連云山青云觀通靈道長道行高深,德名遠播,高山仰止。只是他十年以前就已閉關修煉,專心向道,不再過問塵世俗事。他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青陽城中呢? 小午道:“只怕是雷驚雨請他來對付吸血鬼的,難怪早先雷驚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原來他有這個牛鼻子老道相助,自然是什么邪魔歪道都不用過慮了?!?/br> 吳過道:“極有可能。只是連云山在青陽城東南幾百里以外,即便咱們上午一離開仁義山莊雷驚雨便飛鴿傳書去請這老道,至此也不過三個時辰,這老道說到就到,速度之快,當真勝過天外飛仙。再說通靈道長早已閉關多年,雷驚雨又怎么能請得動他的真身呢?這倒是奇了?!?/br> 小午道:“屬下再去打探,一有消息立即來報?!?/br> 未出半個時辰,小午飛身來報:“通靈道長和雷驚雨從仁義山莊后門行出,趁著夜色,往西而去。通靈道長一人一驢,雷驚雨一個隨從未帶,輕裝從簡,行色匆匆,不知干什么去?!?/br> 吳過眉頭一皺,奇道:“如果是對付吸血鬼,通靈道長只需等候在仁義山莊,一俟吸血鬼出現,便可作法擒拿,根本用不著跑到山莊外頭去。兩人黑夜出行,神秘其事,所為何來?走,咱們也去瞧瞧,看看他們到底在弄什么玄虛。” 二人出門之后,拐上仁義山莊后面那條青石小路,展開輕功,急追而去。約摸盞茶光景,聽到前面鑾鈴叮當作響。 兩人舉目一看,只見星光小道上,一名手拿拂塵的白發(fā)老道騎在一匹青驢上,不急不徐地向前走著,叮當叮當的鈴聲正是從青驢脖子上發(fā)出的。 雷驚雨在前引路,也走得不快。 吳過暗叫一聲慚愧,若他二人施展輕功一路疾走,自己未必能這么容易趕上。他回頭瞧瞧,小午始終跟在自己身后兩三尺遠,腳步輕盈,口中大氣不喘,不由得贊道:“小午,你有如此好的輕功,我以前怎么不知道?!?/br> 小午笑笑道:“大人,跟您相比,屬下還差得遠呢?!?/br> 為了不讓前面二人發(fā)現,兩人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與前面保持著十余丈遠的距離,徐徐前行。 雷驚雨左手提著一只長長的布袋,布袋里不知裹著一件什么東西,身上未帶兵器,不時回頭拍拍驢背,似乎是在催它快走。那驢子卻似乎懶散慣了,他越是拍打反而走得越慢。通靈道長坐在驢背上,始終一言不發(fā)。 青石小路一直通向東邊城門口,路途不遠,但青驢卻搖搖晃晃走了個把時辰才得出城。出城之后,雷驚雨和通靈道長仍然擇路東行。 出了城門,路就難走多了。初時腳下還是一條大路,雖然不甚平坦,卻還可以兩人并排走過,到了后來,路面越來越窄,最后只剩下了一條高低不平泥水未干的羊腸小道在樹林雜草間蜿蜒穿行。 星云暗淡,四野無光,道路兩邊陰風陣陣黑影綽綽,奇聲怪叫不斷傳出,似是寒夜梟鳴,陰間鬼叫,令人毛骨悚然。饒是吳過藝高人膽大,也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只聽得前面鑾鈴忽止,雷驚雨大聲道:“道長,到了?!?/br> 通靈道長略一點頭,從驢背上輕飄飄躍了下來。吳過和小午急忙閃身躲進路旁雜草叢中,只探出半截頭來觀察動靜。 小午抬頭一看,在吳過耳邊道:“這不是茅草山亂葬崗嗎?” 吳過定神四顧,但見這里雜草叢生滿目墳塋磷火閃動鬼氣陰森,正是亂葬崗上。 茅草山位于青陽城東十里處,山側有一塊荒地,是專門埋尸修墳的地方,便是亂葬崗了。聽說這里經常鬧鬼,所以極少有人來。一年之前,仁義山莊遭遇變故,莊主夫人白如雪的尸體便是在這里被人發(fā)現的。后來雷驚云的無頭尸和白如雪都埋葬在此。 微微星光之下,只見雷驚雨走進墳場,找尋片刻,忽然在一座墳墓前停下,用手一指道:“道長快過來,就是這里了?!?/br> 吳過聞聲看去,他所指的正是白如雪的墳墓。吳過曾來祭拜過雷驚云夫婦,故而一看便識,暗想:他深更半夜來找白如雪的墳墓干什么?難道是請來通靈道長作法祭奠兄嫂亡靈?可今天并非雷驚云夫婦的祭日呀。 只聽雷驚雨道:“道長,那我可就動手了,你做好了準備沒有?” 通靈道長卻始終一語不發(fā)。雷驚雨見他不理自己,討了個老大沒趣,伸手從提來的袋子里拿出一件長長的器物來,卻是一柄鐵鍬。他揮起鐵鍬,狠狠朝白如雪墳上挖去。 小午一驚,低聲道:“他想干什么?” 吳過搖搖頭,示意他噤聲,相距如此之近,稍有風吹草動,便會為雷驚雨和通靈道長所警覺。其實吳過也看出來了,雷驚雨是要挖墳開棺,心中也暗自驚疑,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雷驚雨心中有事,渾然未覺咫尺身邊的雜草叢中竟藏得有人,只顧甩開臂膀,奮力挖土。鐵鍬不時碰到泥土中的砂石,發(fā)出叮叮的聲響,于這深夜的墳場里聽來倍覺詭異。 不過盞茶光景,雷驚雨已經挖開了白如雪的墳丘,露出了一具漆黑的棺材。雷驚雨稍稍喘了口氣,扔掉鐵鍬,用手抓住棺蓋兩邊,用力一掀,只聽一陣吱嘎亂響,那具釘著數排大鐵釘的密封的棺材竟被他緩緩揭了開來。 棺蓋一揭,忽然間一陣陰風掃過,宛若有無數鬼怪從棺材中跑出來,天地間那種攝人心魄的恐怖氣息又濃了幾分。 借著剛才風吹雜草的沙沙聲的掩護,吳過和小午又快速地向左邊移動數丈,悄然登上了距墳場更近的一處灌木掩映著的高地。伏在高地上,正好可以看見敞開的棺槨里的森森白骨。 雷驚雨忙完這一切,饒是習武之人,也不禁累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扭頭對通靈道長道:“道長,請你施法吧?!?/br> 通靈道長忽然幽幽地嘆了口氣,回身從驢背上拿出一根桃木樹枝,有雞蛋粗細,一尺來長,左手手掌伸直作刀狀,連削數下,那掌沿竟如刀鋒一般,只見木屑紛飛中,那根桃木樹枝已經變成一枚一頭粗一頭尖的木釘了。 吳過見通靈道長在不動聲色中露了這一手上乘武功,不禁心下駭然。 通靈道長走近棺材,口中念念有詞,忽地右手一指,將桃木釘插入白如雪尸骸胸口,左手衣袖一揮,桃木釘便直釘下去,深入尺許,只有少許木柄留在外頭。 通靈道長雙手向天一指,手中忽地多了一道靈符。他將靈符粘在桃木柄長,嘴里叫一聲“咄”,那符箓竟無火自燃,燒化之后,灰燼落在白骨上。 通靈道長做完這些,輕輕搖一搖頭,嘆了口氣,背轉身來,并不說話。 雷驚雨見大功告成,不由得大喜,圍著白如雪的棺墓走了一圈,心下甚為得意,哈哈大笑道:“白如雪呀白如雪,你臨死之前說即便死了也要變成吸血鬼來向我索命,想不到你這死鬼的話居然真的應驗了。不過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現在通靈道長親自出馬,用桃木釘釘住你的尸首,用靈符鎮(zhèn)住你的靈魂,看你魂飛魄散之后還怎么變鬼害人?!?/br> 說到最后幾句,他已是咬牙切齒,話語之中竟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恚恨與惡毒之意。說完又向白如雪的尸骨吐了幾團口水,這才合上棺蓋,用手掌將撬起的鐵釘一枚一枚敲落。 吳過見他舉手之間露了這手硬功,臉色微變,心中忖道:這份功力,倒也罕見。 雷驚雨蓋好棺木,拍拍手上的泥塵,轉過身來,卻驀地怔住了。只見四野蒼茫,黑暗中早已不見了通靈道長的身影。就連一直睜大眼睛注視著場中變化的吳過也不知通靈道長是什么時候騎驢離去的,心下既是吃驚又是佩服。 雷驚雨見自己落了單,急忙將泥土填上,埋住棺木,修好了墳,拖著鐵鍬便走。 吳過和小午遠遠地跟著,直到看見他進了城,估計是要回仁義山莊去了,這才止住跟蹤的腳步。 子夜時分,吳過和小午回到了城里。當時正逢太平盛世,雖然已是半夜,街上仍然有些店鋪燈火通明,日夜營業(yè)。兩人在“一滴香”酒肆找了張桌子坐下,要了幾樣小菜一壺溫酒,細酌慢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