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當(dāng)然有私心，苗苗聽話肯干不惹事，小姑娘踏踏實實，又乖又肯做，主編恨不得年年給她最佳好員工，這些都是其次，最要緊的時候她還有一個微博號，叫苗小姐美食日記，開了四五年，竟然也有十萬粉，手繪插圖，加上美食小視頻，評論播放量都不低，現(xiàn)成的活業(yè)績。

    主編還有十年退休，老經(jīng)驗是有的，新東西是早已經(jīng)跟不上了，倒是女兒給他出了主意，平時苗苗干私活主編從不計較，養(yǎng)兵千日，關(guān)鍵時刻能添一筆是一筆。

    苗苗有點臉紅，她是摸魚自己做私活了，可她從來沒有耽誤工作，主編說了：“這也是你的個人業(yè)績，什么是前瞻性這就是前瞻性?！?/br>
    苗苗還接過小廣告，還是這兩年多起來的，最大的品牌是某醬油，真有點拿不出手，可蒼蠅再小也是rou，苗苗也有偷偷給自己的雜志打廣告，不敢太明顯，用來墊鍋子當(dāng)背景，主編說算業(yè)績就算業(yè)績，慈愛的拍一拍她：“你去吧，別擔(dān)心?！?/br>
    于是苗苗不擔(dān)心了，還擠地鐵回家去，餓得前胸貼后背，地鐵里一群臉色青白神情麻木的上班族，她出了站嘆口氣，正要回家去，就聽見顧東陽的聲音：“小老太又嘆氣?！?/br>
    顧東陽神兵天降，雙手插在口袋里，依舊站沒站相，挨在地鐵口等苗苗下班，一張帥臉湊過來：“走吧，陪我買手機。”

    活脫是十年前的顧東陽，開口要么損人要么提要求，恃帥傲物，苗苗掙扎一下，于是他又添一句：“奶奶讓我來接你，接好你才能買手機。”

    奶奶的話不能不聽，苗苗吃人嘴軟，吃了顧奶奶家?guī)啄觊e飯，只好聽話：“你原來的手機呢？”刷一下機國內(nèi)就能用了，出了地鐵站，顧東陽點一根香煙：“丟了。”

    于是苗苗又問：“婷婷呢？”幸福里一條龍肯出國完全是因為陸夢婷，放棄英美去了日本，從顧東陽變成了赴東洋，顧奶奶氣的幾天吃不下飯，連連說名字沒起好，顧家翻天覆地，才十六歲的苗苗頭一次見識到劈荊斬棘的愛情。

    顧東陽側(cè)頭看看她，看到一張飽滿的水嫩嫩的圓臉，看到一雙目光碧清的圓眼睛，緩緩?fù)鲁鲆豢跓熿F：“丟了。”

    第3章 蘋果三日減肥法

    苗苗喉嚨口哽住，一時說不出話來，她這么簡單，簡單到一目了然，顧東陽抓到她眼睛里含著的一點淚光，不敢深究，自己先轉(zhuǎn)過頭去。

    陸夢婷跟苗苗不一樣，苗苗是顧東陽牽著長大的，他大苗苗兩歲，兩家門對門，曬臺對著窗口，一對幾十年，苗奶奶跟顧奶奶一起帶大兒孫輩，顧東陽自己才蘿卜頭丁點兒大，就帶著苗苗上幼兒園。

    陸夢婷是后搬來的，苗苗念初中的時候苗奶奶在樓梯上摔了一跤，骨折住進醫(yī)院，沒人照看苗苗，只好跟大伯回家去，等苗奶奶養(yǎng)筯動骨一百天出了醫(yī)院，顧東陽自行車的前座上已經(jīng)坐著陸夢婷了。

    十幾歲的小姑娘，淡眉大眼細腰身，青春期是最丑的時候，可她偏偏美的一枝獨秀，別人穿校服像爛抹布，她穿在身上像是苗奶奶細細裁出來嵌上白流蘇的藍色窗簾布。

    顧東陽陸夢婷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像是青春偶像劇，小姑娘才剛懂得美丑，就被美妙畫面震住，不知道多少人從顧東陽那里脫粉，陸夢婷長得好看，還會彈琵琶吹長笛，靠著個人魅力，讓一半人成了cp粉，苗苗就是其中之一。

    顧東陽瞬間就把從小牽大的苗苗忘到腦后，十幾歲的少年為了心上人可以爬窗臺翻欄桿赴湯蹈火，哪里還小青梅的立足地。

    苗苗倒不是為了自己難過，她是為了顧東陽難過，他走的時候網(wǎng)絡(luò)還沒這么發(fā)達，走了就是走了，一下子斷了聯(lián)系，苗苗是個自愈力很強的人，慢慢也就忘記了，只是忘不了顧東陽跟陸夢婷兩個人在弄堂口擁抱的場景，昏黃燈火下交織在一起的身影，突然間想到了此去經(jīng)年。

    苗苗一時之間難過的說不出話來，反而是顧東陽安慰她：“分手而已，哪有初戀就到老的。”苗苗十分配合，輕輕“嗯”了一聲，她還真以為他們會到老的，覺得心目中美好的愛情故事破得粉粉碎，打算安慰安慰顧東陽，于是問他：“你要不要吃長腳湯面？”

    顧東陽以前逃夜最愛吃的東西，還會給苗苗帶一份回來，憑良心說，就是談了戀愛，他偶爾也會照顧一下苗苗，蓋著滿滿青菜rou絲的面，帶回來的時候面還沒糊，苗苗從曬臺上用籃子吊上來。

    連湯都一起喝光，撐得肚皮圓滾滾，于是苗苗越來越胖，顧東陽卻依舊瘦，跟陸夢婷兩個翩翩然來，翩翩然去，俊男靚女走過弄堂灰磚地十分惹人注意，陸夢婷本來還常到顧奶奶家來吃飯，直到顧東陽為了她打架，打斷了一根肋骨。

    顧奶奶寶貝孫子十幾年，為了小姑娘打架，氣得她剪掉家里的電話線，在灶披間里著燉黑魚火腿香菇湯，還時時張頭望向窗戶外面，不許陸夢婷靠近幸福里一步。

    苗苗成了傳信小喜鵲，顧奶奶燈下黑，她從來都喜歡苗苗懂事聽話，不止一次說要找苗苗這樣的小姑娘當(dāng)孫媳婦，看著就有福氣，可苗苗瞞著她，替情敵送起了情信。

    顧東陽用黑魚湯收買她，其實也是日日喝，早已喝膩，苗苗不喝，他就偷偷倒進花盆里，那盆月月紅香得很有些魚腥氣，苗苗不舍得看顧奶奶燉的湯就這么浪費掉，一面替顧東陽喝湯，一面替陸夢婷送信。

    大概從那時起，就長成一顆成全別人的溫柔心，苗苗還在感慨，顧東陽已經(jīng)笑了起來：“十點才開始賣。”

    有些東西深深刻在記憶里，隔上十年越來越清晰，還記得年輕時候偷偷點的煙，饑腸轆轆時吃的那碗青菜rou絲面。

    苗苗已經(jīng)餓過了頭，一點也不覺得餓了，顧東陽離開十年，街道不一樣，偶爾回來來也是匆匆忙忙，哪里還記得有什么好吃的，反而是苗苗如數(shù)家珍，十二分對得起身上軟綿綿一大團rou，笑瞇瞇的告訴他哪里有好吃的。

    顧東陽松一口氣，突然就覺得安穩(wěn)了，別人都變了，苗苗還沒變，還是那個一眼見底傻兮兮的小meimei，兩個人沿著長街一路走，淮海路上燈火通明，這時候的店鋪已經(jīng)做起圣誕裝飾了，商場門前巨大的白色圣誕樹，裝飾起各色彩球，苗苗一邊走，一邊把街景拍下來，先取景，說不定雜志里用得上。

    顧東陽就站在一邊等著她拍照，這樣的組合有點引人側(cè)目，帥哥身邊不站美女總有點遺憾的，顧東陽泰然自若，苗苗不以為意，到了蘋果店，顧東陽買了一只手機，把手機遞給苗苗，讓她輸號碼。

    苗苗打了一長串，名字是奶奶，顧東陽低頭看看她，點點屏幕：“還有你的?！鳖櫮棠痰氖謾C里面有街道居委會，有社區(qū)醫(yī)院，除了家人排下來就是苗苗的，通話記錄第一位，幾乎天天都要打電話，大概是因為寂寞，這么想要謝謝她陪奶奶，拍拍她的肩：“帶你去好吃的去?！?/br>
    苗苗小掙扎一下，搖搖頭：“我減肥的?！?/br>
    顧東陽怔住，被煙嗆了一口，在日本呆了這么多年，顧東陽還真沒看見過像苗苗這么胖的小姑娘，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實在無法用看女性的目光去看她，違心說道：“你一點也不胖。”

    換作以前，苗苗肯定相信了，可她多長了一點年紀(jì)，早已不如以前好騙，十分不信卻給了顧東陽面子：“要減的，健康?！?/br>
    于是顧東陽不勸她了，為了健康確實瘦點好，最后還是苗苗陪著他去吃了長腿湯面，兩個要走了長長一條淮海路，像小情侶似的軋馬路，圣誕節(jié)的氣氛早已經(jīng)營造出來，顧東陽一時有點恍惚。

    記憶里上一次跟苗苗走長馬路，還是帶她去上幼兒園，梧桐樹葉層層疊疊，蟬聲不住，苗苗日日都有一支娃娃雪糕可以吃，苗奶奶嘴巴上絕不肯講，可心里還是疼她沒父母在身邊，顧東陽饞的很，哄騙苗苗很有一手，跟她打賭回回都贏，兩口吃掉娃娃臉巧克力味的帽子。

    長腿十年如一日，店面只有三張桌子，就在弄堂口支一個攤子，老板娘的脾氣也是十年如一日的壞，上了滿滿一碗青菜rou絲面，顧東陽看著苗苗窄桌對面搓手，氤氳起來的熱湯霧氣讓他有一刻覺得自己回到過去，只不過那時候?qū)γ孀倪€是陸夢婷。

    老板娘看苗苗很不順眼，占一個位子又不吃面，還是顧東陽又點了一碗，擺在苗苗面前，他把兩碗面吃得干干凈凈，湯里最后一根青菜也吃完，味道沒變，可人的舌頭吃叼了，原來那胡吃海塞的勁頭早沒了，一根一根粗面撈出來吃，吃完了兩個人走在冬日昏黃的燈光下回去幸福里。

    家家戶戶都亮著燈，顧東陽覺得有點稀奇，現(xiàn)在的人睡得晚，他以前逃夜回來，十一二點早已經(jīng)抹抹黑，賊骨頭似的躡手躡腳，沒想到現(xiàn)在竟然戶戶都點著燈。

    苗苗在門口跟顧東陽告別，兩個人全程幾乎沒說話，苗苗只當(dāng)他還要走的：“你怎么時候去日本呀？”

    顧奶奶嘮嘮叨叨說了一堆，去年還說顧東陽要結(jié)婚了，一面燒小菜一面堵氣，把鐵鍋敲得“邦邦”響：“我肯定是不去的，日本有啥好啦，在日本辦婚禮，結(jié)什么婚，要么昏頭！”苗苗還以為顧東陽終于跟陸夢婷修成正果，結(jié)果他們竟然分手了。

    顧東陽笑起來，還是那付老腔調(diào)，抬著下巴看人，笑得很有些邪氣：“我回來你不高興啊?！毙ν炅擞钟悬c尷尬，苗苗不是別的小姑娘，不能對她這么笑。

    苗苗卻不在意，顧東陽以前沒少這樣笑過，這種技能大約天生，修是修煉不來的，突然正經(jīng)她也不習(xí)慣，笑瞇瞇點點頭，坦然答道：“高興的呀，奶奶肯定開心?！?/br>
    顧東陽不敢再對她笑，嚴(yán)肅著一張臉：“謝謝你照顧我奶奶?！毙Φ臅r候不覺得，這么一嚴(yán)肅反而讓苗苗看見他眼睛里藏起來的落寞。

    這點落寞苗苗很能體悟，苗苗剛出生，她爸爸mama就趁著第二次出國大浪潮去了日本，那時候工人工資只有六十塊，日本打工一個月有三五千塊，復(fù)興路三角花園門口排滿了等簽證的人，mama先去了，爸爸后去，大浪潮沖啊沖啊就把這對夫妻沖散了。

    那時候沖散了苗苗的爸爸mama，十幾年后卷土重來，把顧東陽和陸夢婷也給沖散了，苗苗看他的目光帶點柔軟：“我們作伴挺好的?！?/br>
    本來也沒誰照顧誰，顧奶奶沒家人，苗苗也沒家人，一老一小彼此照顧，有好吃的一起吃點，有好玩的一起出去玩玩，現(xiàn)在天冷不出門，夏天兩個人還一起結(jié)伴去跳廣場舞，倒像一對祖孫，后搬來的人家，都以為苗苗是顧奶奶的外孫女。

    這是實話，顧東陽卻有心酸，這倒是新奇體驗，從小到大，苗苗總是笑瞇瞇的，白凈凈的小姑娘，穿著布裙子，不管誰牽她都笑，一條弄堂的人都喜歡她，怎么長大了，反而叫人心疼起來。

    苗苗接受謝意，“吱吱呀呀”上樓梯，賣蛋餅的那家早早入睡，賣麻辣燙的才剛開張，她進了房間倒在床上，從窗口偷偷看過去，對面的窗戶亮起一盞燈，舊窗簾掛了十年不變，顧東陽跟以前一樣，又跟以前不一樣，苗苗有點可憐他，出去的時候意氣奮發(fā)，回來夾著尾巴。

    苗苗沒想著打聽陸夢婷為什么不回來，她只覺可惜，不覺好奇，人總有點事情是不愿意被人知道的，比如，她就從來沒告訴過顧東陽，其實自己喜歡他。

    第4章 蘋果三日減肥法

    跟著兩天顧東陽沒有出現(xiàn)，苗苗也沒有去找他，他還跟原來一樣神出鬼沒，只有顧奶奶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天天拎著籃子去菜場買小菜，對面窗戶日日飄來魚rou飯菜香，苗苗卻再沒從窗戶口看見顧東陽，她忙著工作，忙著面試，雜志社又走了三個人。

    就連麗薩也沒留住，多拿了兩個月的工資走人了，干脆專心忙婚禮，特意提前給苗苗送了兩盒喜糖，甜蜜蜜的巧克力，裝在心形盒子里，拉著她的手：“我結(jié)婚那天，你一定要來當(dāng)姐妹團哦。”

    麗薩不是本城人，南下討生活，處得好的也只有苗苗，苗苗自然鼎力相助，兩人差不多時間入職，一直相處愉快，突然離別，感傷談不上，不舍倒是真有幾分。

    于是是相約早茶午茶宵夜，但其實兩人都減肥，約吃飯只是隨口一句，約完了仿佛真的敲定，麗薩出籠鳥似的飛走了。

    合并比想像中更快，園區(qū)里的辦公室將不再租用，剩下的人都要搬到高檔高務(wù)樓里去，那里地方大的多，還有一個空中花園，能留下來的趕緊過去占位子，苗苗被主編委以重任，三間辦公室，要她收尾，家具該賣的賣，東西該清的清，廢紙垃圾通通處理掉。

    苗苗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才干了一年半，想想辰光不長，亂七八糟的東西卻有這許多，光是椅子的靠墊就有三個。

    同事們?nèi)俗吡?，還有東西沒帶走，苗苗的手機時不時震一下，問她有沒有看見舊圍巾舊手套舊發(fā)夾，有的還能回想起來，有的都不知落在哪個抽屜里。

    苗苗極有耐性，人家問了，她就幫忙看一看，找到了就收好，書柜辦公桌都已經(jīng)搬出去賣掉了，只余下一堆堆舊雜志，等著收廢品的上門。

    雜志開印五年，中間也曾經(jīng)有些小成績，現(xiàn)在這堆東西碼在地上，稱一稱二十塊錢都不到，里面還有苗苗一年半的心血，干脆集齊帶回去，自己給自己做剪報。

    她以前從沒留心過這些，倒是會把減肥雜志上的東西剪下來收藏好，好看的衣服搭配，合口的飲食食譜，加起來總有兩大本，都是她喜歡的，等她瘦了，總有一天要穿上。

    苗苗愛屯東西的性格跟苗奶奶一模一樣，家里現(xiàn)在還有兩只樟木箱，里面都是苗奶奶的舊東西，苗奶奶去世的時候，苗苗才十三歲，本來身體就不好，還摔了一跤，好好壞壞一年整，第二年春天人就沒了。

    爸爸趕回來之前，大伯娘把家里翻過一遍，苗奶奶心里知道自己日子差不多，先把東西都收拾起來，除了家具，她留下的就只有兩只樟木箱。

    里面都是苗奶奶的舊衣服舊相冊，幾本筆記本包在一塊紫藍色舊天鵝絨布里，大伯娘沒找到她心里期望的東西，還笑嘻嘻過苗苗：“奶奶留給你的一箱銀洋鈿呢？”

    苗苗的爸爸mama出國之后就很少回來，一開始是舍不得回來的機票錢，窮的時候舍不得錢，等富了就更舍不得錢了，回來一趟半個月，一天就要扣掉一萬日幣，在九零年初，這是一筆大鈔票。

    苗苗開始不知道，苗奶奶也沒告訴過她，只知道爸媽是在國外工作，還是聽大伯娘跟老鄰居們吐苦水，半真半假又帶有一點炫耀的意思：“喏，小囡作孽呀，自己爸爸么不管，出國有什么好啦，出去么就離婚離掉類?！?/br>
    那個孽字拖得老長，帶點意味不明的夸耀，于是鄰居們都說她是厚道人，還要照管侄女，大伯娘的笑聲從樓下傳到樓下，人還沒進來，手上拎了什么東西就從弄堂口一直傳到弄堂里。

    那會兒有部電視劇火天火地，講的是下鄉(xiāng)知青回滬，一到晚上整條弄堂有電視機的人家都在看，片頭大大兩個字，苗苗查字典認(rèn)識這個字，孽債作孽是什么意思，她很明白。

    苗苗的大伯是家里的老大，因為苗爺爺去的早，上山下鄉(xiāng)的時候沒讓他去江西，安排去了郊區(qū)農(nóng)場，認(rèn)識了大伯娘，老老實實的工人，一個月就拿七十塊錢工資，加上五塊錢獎金，一家人雙職工，一個月的收入也只有兩百塊不到。

    苗苗爸媽死活要出國，大伯娘嘴上不說，心里認(rèn)定婆婆偷偷補貼了錢，要找經(jīng)濟擔(dān)保人，要讀語言學(xué)校，兩個人這點工資怎么能夠。

    可出國是賺錢的，不好撕破臉，一開始也確實親親熱熱，月月等著海運包裹從日本寄過來，等到大伯股市剛興起，買股票認(rèn)購證大發(fā)了一筆，苗爸爸寄回來的那點錢，她就再看不上了。

    上海改變巨大，連人的眼光在變，出了國的人卻身不由己，別人都當(dāng)你在外面混得好，偶爾回來也充作衣錦還鄉(xiāng)，當(dāng)年是嫌棄家鄉(xiāng)沒發(fā)展出國去，眼看著高樓一幢幢建起來，再想回來，早已經(jīng)被拋下，只好繼續(xù)流浪國外，沒辦法回來了。

    苗苗的爸爸mama早在外面有了人家，苗mama連孩子都又生了一個，她跟苗苗也就肚里十個月的感情，奶水都沒喂足過，有感情也不深，出去一忙一慌也就忘記了。

    苗苗被奶奶用蛋黃米糊奶糕調(diào)熱水一口口養(yǎng)起來，生怕養(yǎng)不活，她倒很會長，養(yǎng)得白白嫩嫩，細細軟軟的頭發(fā)扎成兩條小辮子，過生日的時候穿紅洋布裙子白襪子紅皮鞋，帶她去王開拍張照片，寄給在日本的爸爸mama去。

    苗奶奶跟苗爺爺成份都不好，苗奶奶姓梁，老閘北一排米廠也姓梁，進出坐汽車讀女校，彈鋼琴畫油畫學(xué)法語，可那是解放前的老黃歷。

    沒有小黃魚也該有點銀洋鈿，哪知翻遍屋子沒找到，苗苗只有十三歲，戴著黑袖章，懵懵懂懂站在屋子里，正是半大不大的年紀(jì)，大伯娘問她，她只答不知道。

    也許根本沒有這臆想出來的一箱子銀洋鈿，可大伯娘從此有了疑心病，對外親親熱熱，回來陰陽怪氣，苗爸爸匆匆來，又匆匆去，跟女兒也沒說上幾句，奶奶的東西他都不要了，在日本結(jié)了婚，對方根本不知道他在國內(nèi)有小孩，更加不能帶去。

    辦事情的時候，顧奶奶把苗苗叫到家里，給她買巧克力，顧東陽天天跑出去見陸夢婷，也知道要帶瓶可樂帶個炸雞腿回來，大伯娘先不說什么，等苗爸爸走了，回去就勒令苗苗不許再吃別人家的東西。

    她死要面子，收了東西對外絕不肯虧待了苗苗，盛飯都要用大碗，苗苗那會兒剛抽條，少女的輪廓剛顯現(xiàn)，就在發(fā)育的時候撐成了小胖子。

    辦完了喪事，老屋空關(guān)起來，大伯大伯娘帶苗苗去新村公寓房，顧奶奶眼淚水噠噠滴，拉著苗苗不住說：“聽你大mama的話，當(dāng)乖囡哦?！?/br>
    苗苗不聲不響當(dāng)乖囡，知道自己是個添頭，多出來的人，努力不添麻煩，可大伯家里依舊還是不太平，有錢之后老實人也起了花花心思，大伯娘又碰上下崗，滿肚皮怨氣，家里無寧日，等股票一跌，大伯的花花心思沒有了，新村公寓房也沒有了，一家子還又搬回了幸福里。

    苗苗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喜歡顧東陽的，那時候十五歲，日子過得不如意，家里雞毛蒜皮，有錢時候大伯開著紅色夏利帶苗苗跟自己女兒去吃肯德基，沒錢了只能咸菜過泡飯，反而是顧奶奶常包點餛飩送過來，她舍不得苗苗吃不好，顧東陽給苗苗帶面就是有樣學(xué)樣。

    大伯娘自然不開心，有錢的時候那么風(fēng)光，沒錢了倒要受人接濟，偏偏那時候起苗爸爸也沒錢再寄回來，家里天天吵，日子烏煙瘴氣，苗苗的青春期灰蒙蒙的，于是一點小小的收集，或?qū)ξ磥淼钠谕寄茏屗_心。

    大伯沒能再賺錢，賺錢的成了大伯娘，她瞄準(zhǔn)時機，買了好幾間棚戶區(qū)的老房子，間間都只有幾平米，一家三口的戶遷進來遷出去，拆一回賺一回，房子買到國外去，苗苗的堂姐高中時候就出了國，現(xiàn)在留美，嫁了美國人，生了混血兒，大伯兩口子，等到苗苗十八歲，趕緊也出了國，于是苗苗又回了幸福里。

    老家具都被大伯娘處理掉，閣樓里面空蕩蕩，只有兩只裝滿了舊東西的樟木箱子，還是大伯作主留給苗苗的，里面的東西不值錢，只有大伯娘還念叨著樟木一塊板都值百來塊。

    現(xiàn)在那間十幾個平方的閣樓早已經(jīng)是苗苗心目中的模樣，墻面粉白粉紅粉天藍，鋪著淺色地板，洋灰色雙人小沙發(fā)搭著玫瑰紅小毛毯子，裝了滾輪的原木茶幾，地上鋪著拼花方格子地毯，書架沿著墻打到天花板，一張桌板可以立起來畫畫的小書桌，花了五六年，終于安身窩居。

    今天的天格外陰冷，寒風(fēng)吹進人骨頭里，苗苗拎著半年份的雜志，從地鐵口出來，搖搖晃晃回家去，一想到她溫暖的小屋子，心里就響起手風(fēng)琴旋律。

    地鐵口出來一路燈火通明，拐一個彎就是黑壓壓的長馬路，梧桐樹伸著枝椏，路燈亮得很寂靜，迎面碰到穿灰呢大衣的問路人，路燈把他的臉照出一點暖意，不緊不慢踱到面前，黑眼仁里帶著閑適笑意：“請問，永安路幸福里怎么去？”

    第5章 蘋果三日減肥法

    “請問，永安路幸福里怎么去？”問路人一臉風(fēng)塵仆仆，面帶倦意，手上還提著一只登機箱，分明焦急，卻態(tài)度溫和，語氣還隱隱含著歉意，似乎在這樣的冷風(fēng)里留人問路很難為情。

    于是苗苗也忍不住溫和起來：“我們順路，你跟我走吧?！泵缑缭捯粑绰涞兀瑔柭啡司蜕爝^手來，替她提起手中重物，一面點頭一面笑：“多謝你。”

    苗苗還從沒被哪個男士這樣關(guān)照過，她身體過于巨大，從來都被當(dāng)作女大力士，搬水拎書一向自食其力，不差遣她已經(jīng)是客氣，哪里還替她分擔(dān)，何況還是個這樣好看的男人。

    長馬路上黑漆漆，分明只拐過一個路口，就仿佛到了另一個寂靜世界，臨著街的小店鋪早早關(guān)門，十二月的冬夜少有行人，長馬路上映出一長一圓兩道黑影子。

    那人不再開口說話，苗苗也不說話，她不擅長同人搭話，這人感覺出她安靜，也跟著一起安靜，兩個人沉默著走路，反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