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不試試怎么知道!” 張老太太下意識反駁過,才想起轉頭,見到是他,踉蹌著撲上去:“老大,你去查了,你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說是去送人,怎么送個人就變成這樣了?到底誰害了他?!” 張推官哪能讓繼母拉扯上,慌忙閃避到旁邊,才回道:“徐四公子的馬車驚了馬,興文運道不好,恰跟在旁邊,躲避不及。受傷的且不只他一個,我才追著去查看,徐四公子傷得更重,從車廂里摔出來,左邊的胳膊和腿全折了,如今剛抬回國公府去,還不知有沒有別的暗傷。至于興文的臉,現(xiàn)卻不知怎么回事,我回頭再查,如今還是治傷要緊,對了,大夫怎么說?” 張老太太看著實不像能好好說話的樣子,大夫怕她亂說醫(yī)囑,明明治不好的傷,非說自己能治好,便忙出來,親自與張推官分說了:“……便是如此,張三爺?shù)哪?,在下實在無能無力,請大人見諒。” 張推官見過張興文的臉,這個結果是意料之中,他便嘆氣:“唉——” “誰說治不好了,明明有藥,有藥就行的!”張老太太轉撲珠華,“藥呢,珠丫頭,快把藥拿來,我知道你記恨巧綢,可你小舅同你沒仇啊,你不能這么小心眼,連他一并記恨上了,這可關系著你小舅的未來,橫豎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那藥你用不用也沒關系了,你就拿出來救救你小舅吧!” 她瞪出滿眼血絲,死死盯住珠華,珠華被困在椅子里,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兼且覺得張老太太那神情怪可怕的,有點不太敢看她,眼神躲開下意識往張推官望去,張推官—— 沖她搖了搖頭? 珠華不由愣住,張推官的動作很小,但她確定自己沒看錯,他確實是在搖頭,所以,張推官叫她不要把藥給出去? 珠華自己的態(tài)度在兩可之間,那藥其實只剩了個瓶底,就給出去她也不是很心疼,但既然張推官給了暗示,珠華就坦然道:“老太太,我倒是想給你,可我已經(jīng)用完了啊?!?/br> 張老太太逼視她:“用完了?” 珠華點頭:“是啊,我都用了這么久了,不信你問大夫嘛,我按大夫的話用藥的,你問他,用到現(xiàn)在是不是該用完了?!?/br> 大夫點頭。 他心里算著應該還能再用兩次,不過別說這剩的兩次了,就是拿個整瓶過來,對張興文的傷也是于事無補,何必糟蹋東西,便順著珠華的意思幫了她。 “不,我不相信,哪有這么巧的事,你們都不想看我的三兒好——”張老太太喃喃著,忽然直起身來,“好,好,我知道你們個比個的狠心,我不求你們了,我自己想辦法!” 她直沖向門外,叫了幾個仆婦不知說了些什么,仆婦們便匆匆出去了,張推官以為她病急亂投醫(yī),讓人去外面藥堂尋藥或是多尋幾個大夫來,此時若再攔,恐怕真惹得她發(fā)了瘋,難以收場,便不出聲,由她去了。 一時大夫開了藥方,著人去煎藥,屋里諸人靜靜等著。 等不多時,小爐子上的藥罐剛剛開始冒出熱氣來,先前出去的幾個仆婦便回來了,手里沒拿藥,也沒領大夫,卻出人意料地拖著一個有幾分姿容的丫頭。 那丫頭臉色蒼白,一路走一路掙扎,掙扎不開,只能慌亂地喊:“你們干什么,我犯什么錯了,我就犯錯也不該拖我來這里——姑娘,”她被拖進正屋,一眼看見珠華,眼神立即亮了,要往她那里跑,嘴上喊,“姑娘救我!” 珠華看一眼那涕淚交流的丫頭,又看一眼表情變得得意又扭曲的張老太太,陷入了森森的莫名其妙里:什么意思啊,這是要威脅她?可把紅櫻拖過來干嗎?真打這個主意明顯抱葉明光來才有用?。|院這會兒正空虛,主子們全不在,這能拖出紅櫻了,把葉明光弄來也不難吧。 她滿腔疑惑,便暫未出聲,由張推官先發(fā)了話:“老太太,好好的把珠兒的丫頭弄來做什么?快放開她?!?/br> 他后一句話是沖著抓著紅櫻的仆婦說的,那仆婦不敢正面對抗他,聽到便低頭退開了,張老太太并不阻止,只向著張推官冷笑一聲:“心疼了?” ——這是瘋啦? 珠華更加一頭霧水,完全鬧不懂張老太太搞什么鬼,張老太太也不理她,先指了個丫頭,讓她帶大夫到旁邊廂房里去歇一會,那大夫多年出診,一見這勢頭曉得不好,他這樣人為自保,最好不要卷進別人的家事里,因此一字不問,立刻跟著丫頭走了。 張推官職業(yè)關系,嗅覺敏感度高些,從那三個字里已經(jīng)覺出哪不對了,臉色冷沉下來:“老太太,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哼,老大,你還裝什么傻?” 張老太太盯著委頓在地、正啼哭著整理裙裾的紅櫻,目光滿溢惡意,“你裝的好一副不二色的癡情樣兒,要不是讓我逮著了證據(jù),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和外甥女的丫頭有了□□!” 轟! 憑空一個大雷劈在珠華頭上,都把她劈結巴了:“什、什么?!” 她仰頭望向張推官,目光是真不敢置信。 鐘氏同樣,而且已經(jīng)直接向后軟倒在椅中了。 唯一鎮(zhèn)定點的是張老太爺——在他思維里,兒子睡了外甥女的丫頭雖有些不大好聽,但睡了也就睡了,兒子守著一個體弱的發(fā)妻多年,至今連個承繼香火的男丁都沒,這下要是想開了,肯收丫頭了,那非但不壞,而且還是件好事了。因此他只是有點責怪地看了兒子一眼,心想你既然喜歡,明白要過來,另買個丫頭給外甥女使就是了,這么大個官,何必還偷著來呢。 別人的目光猶可,張推官獨叫珠華看得狼狽不已,他心里知道張老太太的話純屬子虛烏有,所以不太介意鐘氏,但當著年幼外甥女的面被潑這么一盆臟水,他一個儒家門生,那就難堪得快掩面了,心內懊悔沒有及時讓珠華回避,此時再讓她出去,倒顯得自己確有不可告人之事了,只能側過身子,簡直快背對珠華了,才能發(fā)出聲來:“老太太慎言!如此人倫之事,豈是能胡說的!” 張老太太昂起頭顱冷笑:“我胡說?我說這話,同你衙門里發(fā)文拿人一樣,可是有憑有據(jù)的!” 她說著甩袖用力向紅櫻一指:“證據(jù)就在她的肚子里!” 珠華下意識順著她的指向看去,便見紅櫻條件反射般地一捂小腹。 …… 眾人臉色不細表,總之,各有各的精彩。 紅櫻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等于不打自招,本就沒什么血色的面孔瞬間煞白,她癱在地上,被眾人如打量什么罕異動物一般看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眼淚都嚇得頓住了,只是瑟瑟發(fā)抖。 不對。 珠華終于從這目不暇接的鬧劇里尋出了一絲清明。 ——如果紅櫻真懷的是張推官的孩子,她此刻應該去抱著張推官的大腿哭求庇護,張推官膝下如此空虛,便是后悔了想翻臉不認同她的私情,也不會連孩子都一并舍棄,紅櫻在張家住了三年,應當很清楚這一點;或者,她也可以選擇去鐘氏面前求原諒求收容,以鐘氏的脾性,便不樂意,也不會干出往她肚子踹一腳或當即叫人煎打胎藥來的事,她總是有說話機會的。 然而,兩個選項紅櫻一個都沒有選,她只是癱在那里恐懼發(fā)抖。 這就不合常理了。 鐘氏的反應印證了珠華對她的看法,面對如此景況,她沒有質問張推官,也沒有辱罵紅櫻,只是如失去了最后一絲氣力般,閉上了眼睛,在兩行清淚淌下讓別人發(fā)現(xiàn)之前,顫抖著低下頭,把臉壓進了帕子里。 珠華顧不上她,專注地望向張推官,只見他緊緊抿住嘴唇,眼中情緒幾番變動,終于開腔,目光對上珠華:“……珠兒,你的藥放在哪里?讓人去取來罷?!?/br> 珠華一下跳起來,她扭到的那只腳不敢使勁,就單腳蹦到張推官面前,伸手就捶他:“我不給!你怎么能對我的丫頭做這種事,讓人知道我還有什么臉見人——嗚嗚,還想逼我拿藥,別說我沒有了,就是有也不給,你們一家都不是好人,嗚嗚,我要領著光哥兒走,都欺負我們沒爹沒娘,嗚嗚……” 張推官聽她第一句原本板著的臉就快燒起來了,任她一通亂捶,勉強擠出話來道:“珠兒別鬧,舅舅回頭補——”他卡頓了一下,因為珠華快速仰了下頭,臉上并沒有一滴眼淚,反向他眨了下眼。 張推官心下大定,把剩的末尾說完,“補償你?!?/br> 珠華跺了下腳,大喊:“我不要補償,我就是不給,說什么也不給!” 喊完繼續(xù)“哭”。 她整個巴在張推官身上,從張老太太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她的臉,但因為她這個哭鬧的反應是對的,所以張老太太一點也沒有懷疑,只是不耐煩地催促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就快把我要的東西拿來,你弟弟現(xiàn)在這個模樣,哪里經(jīng)得起耽擱——對了!” 她眼神忽然鬼火般亮起來,盯住珠華的后腦勺,“珠丫頭,你那個定了親的未婚夫正在家里,你不把藥交出來,我立刻就告訴他去!他要知道你的丫頭不清白了,又會怎么想你?” 這老妖婆! 珠華原本不過演戲,被這一威脅威脅出了真火,氣得用力捶了一下張推官。 “……”冷不防挨了一記狠的的張推官面上不能露出來別色,只能忍著配合張老太太勸哄珠華,又說實在不行只能去她屋里搜了,終于把珠華“勸”得松了口,答應交出剩余的藥來。 當下事不宜遲,張推官立即命人去按珠華說的方位把藥拿了來,張老太太如獲至寶地接到手里,拔開一看,大失所望:“怎么只有這么點?!” 張推官道:“珠兒先便說了,藥用完了,老太太忘了?” 張老太太發(fā)著怔,她如今總算清醒一點了,周身冰涼,覺得自己實在做了個大大的虧本買賣:早知道只有這么點,她何必把紅櫻這張底牌掀出來? 如今唯一可安慰自己的是,珠華前后說辭都如一,同這藥都能對上,可見起碼藥是真的了。 ——可是真的又怎么樣?就這么點了,除非是仙丹才能起效吧?! 張老太太內心幾番掙扎,張推官已經(jīng)沒空理她了,他讓人拿藥的同時就叫來了東院的人手,這時拉起癱軟的紅櫻,珠華捂著臉由玉蘭抱著,鐘氏則由她的另一個貼身丫頭風清扶著,一行人直接向外走去,張推官最后丟下一句:“請老太太不要外泄此事?!?/br> 張老太太聽到這句,心里終于好過了點:紅櫻那肚子早晚會現(xiàn)形的,這張底牌她再握也握不了多久,倒是老大子嗣那么單薄,不可能讓紅櫻打胎,那么底牌雖掀,把柄仍在,她仍然有可圖謀之處。 ☆、第40章 一回到東院,張推官立即使人往前面去傳話,讓李全叫個不起眼的小廝去買打胎藥來。 他說這話時,屋里只有兩三個心腹下人在,便沒背著人,鐘氏也聽見了,她再傻也知道事情不是像張老太太說的那樣了,不好意思地平了情緒,坐在一邊聽張推官開審。 也不算審,只是問,紅櫻到這地步還有什么可瞞的,一問就直接招了:“……是、是三爺?!?/br> 珠華揚眉:“嗯?” 她有一點意外,張老太太最起初賴張推官的時候她是信的,因為不管從地理位置的便利講,還是從紅櫻本人的利益出發(fā),確實是張推官的可能性最大,這應該也是張老太太認準了張推官的原因。 而從紅櫻的反應排除掉張推官之后,后宅還剩張興志張良翰張興文三個成年男人——張老太爺就算了,紅櫻得多想不開才去攀他的高枝啊。在珠華的推想里,這三個人里張興文的嫌疑其實是最小的,理由仍然是紅櫻的反應:她的孩子不是張推官的,那么她被張推官帶回來肯定討不了好,基于這個前提之下,如果是張興文的,她當時就該說出真相了,張老太太可能留下她要這個孩子,也可能不認不要,她總有個賭贏的機會,可她沉默到底,連最后的掙扎都不做,這算怎么回事呢? 張推官同樣意外,他的想法和珠華細節(jié)有差,但大致走向是差不多的,他除了認為張興文的嫌疑最小之外,還同時鎖定了個嫌疑最大的,就是張興志,他一個白身還有妾有庶子,女色上本就不安分,又因為撫養(yǎng)葉明光的關系,三不五時要往東院來,具備了和紅櫻搭上的條件,所以他當時隱忍不發(fā),以最快速度把紅櫻換了回來,只要人回來,灌藥打胎,再遠遠一賣,張老太太不過一個后宅婦人,不可能有本事再追回來,證據(jù)既沒了,余事就都好辦了——怎知原來并非如此? 兩個人心情仿佛,目光不由對到了一起去,張推官見著外甥女黑白分明閃著疑惑的眼睛,一下醒神:“……珠兒,你回你房里歇著去?!?/br> 珠華哪里肯,一口拒絕:“我不。” 鐘氏也慢半拍地意識到讓她旁聽不妥了,跟著勸道:“珠兒,這不是你女孩兒能聽的話,還是回房去吧,你想知道什么,回頭我告訴你。” 明明有現(xiàn)場聽,誰要聽轉播呀?紅櫻犯下這種過錯,雖則還沒有到?jīng)Q定如何處置她的那一關,但她不可能再留下來了,肯定要賣掉,珠華要現(xiàn)在離開,說不準再來時已經(jīng)見不著紅櫻了,到時候她再有疑問問誰去? 因此珠華堅決不肯,但張推官比她更堅決,直接示意丫頭來把她抱出去,珠華回身抱住椅背,同他爭辯:“舅舅,你沒道理,紅櫻是我的丫頭,她犯了事,我為什么不能聽?” 僵持間,紅櫻不知被觸動了什么,忽然爬過來,抖著嗓子道:“姑娘,姑娘別走,我知道你們要問我什么,姑娘在時我才說,姑娘不在,我就不說了。” 紅櫻打的這點主意,在張推官眼里可謂一目了然:無非是自知所犯過錯甚大,看著珠華畢竟年紀小,心軟,和她求情好求些,所以要她留下罷了。 丫頭的心思,張推官是不予理會的,他能讓人開口的手段多了,但外甥女卻著實有些難辦,這等私情雖確不該讓她參與,但她這般硬扛,張推官猶豫片刻,不想同她鬧僵,私心里終究還是偏向了她,無奈擺擺手,讓丫頭退開來。 既允了珠華在場,那張推官的問話就只能含蓄著來了,他先問:“什么時候的事?” 紅櫻重新跪好了,兩手放在面前的地上扣在一起,垂著頭,低聲道:“去年,大約年底的時候。” 張推官:“……” 他欲言又止,頭痛地掃一眼珠華,她端正坐著,一臉聚精會神——這再往下怎么問哪?問兩個怎么勾搭上的?這種話他覺得每一句都不該給外甥女聽。 珠華看懂了他的糾結,但為了防止再被趕出去,她只裝不知道,若無其事地道:“舅舅,你沒想到要問什么,那我先問一個成嗎?” 張推官無力地道:“你問罷?!?/br> “好。紅櫻,你剛才為什么不向張老太太說出真相?” 這是珠華最大的疑問,也是她所以賴著不走的原因,她覺得這里面一定有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我不敢?!?/br> 珠華緊跟著問:“為什么不敢?你怕什么?” “我、我怕——”紅櫻的聲音又顫抖起來,而且這回抖得比先還劇烈,她的手指扣住了地上的磚縫,似乎從中得到了一點支撐,猛然喊出來,“我怕三爺!” 她喊完嗚嗚哭了出來:“姑娘,姑娘我對不起你,我害了你,我不該瞞著的,我沒想到他那么可怕,我以為他就是說說,我沒想到他真敢下手,嗚嗚……” 珠華努力試圖理解她的話:“你什么意思?害我的人不是小姨嗎?跟小舅舅有關系?你提前知道?” 她一邊問出一連串問句一邊下意識往張推官看,張推官也是震驚,他知道張興文在珠華被害的事上有蹊蹺,但這只是他的感覺,張巧綢閉了嘴,僅憑洗墨的話無法定罪,畢竟不能說張興文知道有牽機就一定會拿牽機去害人吧? 萬沒想到,他留了尾巴在紅櫻這里。 紅櫻只是痛哭,珠華和張推官都忍了不去催她,紅櫻發(fā)泄般的哭了一陣子,情緒終于穩(wěn)定了一點,邊回憶邊開始敘說。 “是我不好,我見姑娘年紀小,想著我的終身指望不上姑娘,就自己亂想辦法,我又心高,不想只配個小廝,三爺暗地里向我示意,說以后會納我的時候,我就動了糊涂心思,從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