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大娘,我等會讓小荷和青葉都來幫你,十來個漢子呢,一路送了我弟弟這么遠,要好好招待一下。家里可缺什么酒菜?我現(xiàn)讓人去買。” 梁大娘樂呵呵地道:“奶奶放心,都交在我身上,也不用買什么,年根底下,各樣吃食都備得足足的?!庇挚慈~明光,嘖嘖贊嘆,“這就是奶奶的弟弟罷?真是好模樣兒,同奶奶一般的品格。” 就揭了一個籠蓋,從里面拿出一碟熱氣騰騰的紅豆糕來,讓葉明光吃。 “謝謝大娘?!?/br> 葉明光很有禮貌地拿了一塊,邊吃邊出來,珠華正低頭和他說話,要帶他去休息,見到葉明光的目光忽然往邊上望去,她下意識跟著一抬頭,便見孫姨娘站在門邊,半伸著頭往這邊打量。 她笑了笑:“姨娘?!?/br> 她這一聲出來,葉明光也就知道打量他的人是誰了,跟著喊了一聲。 孫姨娘訕笑了下:“小少爺來了,奶奶,有什么要我?guī)兔Φ膯???/br> 珠華見她一手拿著剪子,一手捏著張紅紙,知道她在剪窗花,就道:“姨娘忙自己的吧,我這里忙得過來?!?/br> 拉著葉明光到前面正房,翠桐和半芳兩個年紀太小,外面搬東西的活珠華沒讓她們?nèi)ィ藭r讓她們?nèi)ヌ锜崴畞?,親自卷了袖子,給葉明光擦臉洗手,又湊近了聞聞他的頭發(fā)。 葉明光微紅了臉躲開了:“……路上沒時間洗。” 珠華笑了:“我給你買了服侍的人,只是現(xiàn)在都在外面忙著,等晚上洗澡時一起幫你洗罷。” 又問他:“你累不累?” 葉明光精神奕奕地搖頭:“不累!” 他說著目光炯炯望珠華,珠華一時沒領(lǐng)會到他的意思,便轉(zhuǎn)身去開箱子道:“我提前給你做了幾身衣裳,只是尺寸是估摸著的,不知準不準,你來比劃一下我看看。應(yīng)當不會短,不過假如短了也不怕,我特讓人把衣角掖長了,拿去讓人改了再放出來一點就好。” 她見到葉明光開心,其實不是多要緊的話,硬是絮叨個不停,葉明光讓她來回撥弄著比劃衣裳,又幸福又有點苦惱——jiejie和以前一樣,還是那么好,就是記性好像還是不怎么樣,該問的問題一直想不起來問。 明明是很重要的問題啊。 葉明光憋不住了,有點小哀怨道:“jiejie,你都不想知道我考得怎么樣???” 因早便說好他考完就上京,沈少夫人沒有再特意安排人送信,童試的傳播度與會試又不能比,他的成績不會這么快傳到京城來,這里一定還不知道才對。 珠華:“……” 她確實還不知道,也真沒想起來問! 她沒見到葉明光的時候和蘇長越念叨過這件事,但其實在她的真實念頭里,一個童試而已,除非葉明光考一半睡著了,否則就沒有不過的可能。她這個信心太充足了,以至于潛意識里覺得葉明光就已經(jīng)中了一樣,等到真迎到了他,團圓的喜悅壓過了其它情緒,一時把別事全忘了。 不過這時她也不太著急了,葉明光都是個主動邀功的小模樣了,還能有個不中的?就笑道:“第幾名?” 葉明光壓了壓嘴角:“忝居第一?!?/br> 不等珠華夸他,他矜持地又補了一句:“三個?!?/br> 珠華沒經(jīng)過科場,這些常識是有,畢竟需要個反應(yīng)的過程,蘇長越走到廊下時聽到,掀簾進來,先一步道:“小三元?” 這個名詞清晰多了,珠華歡呼一聲,丟下衣裳就揉他的臉:“這么厲害!” 葉明光晃著腦袋往后躲:“jiejie,我系大人了——” “好好好,你長大了。” 這個好消息讓蘇家過年的喜慶味又足了幾分,連蘇婉蘇娟知道了都咋舌不已——她們不十分清楚外面的事,但現(xiàn)有蘇長越這個例子比著,他當年十五中秀才已經(jīng)算了不得了,沒想到還有更厲害的,葉明光過了這個年也不過十二,一般人家這個年紀的還是個純粹的孩子,譬如年節(jié)時跟大人出外拜年做客,都是混到孩子堆里去玩,他已經(jīng)有資格上正經(jīng)席面了。 護送葉明光來的護衛(wèi)們用過一頓豐盛的飯菜,隔天他們不顧挽留,就要告辭離去,大過年的讓人家在路上奔波,珠華挺不好意思,七七八八撿著方便帶走的熟食給他們?nèi)艘欢眩终垘兔o沈少夫人帶了感謝信和禮物,才送他們走了。 接下來就是團圓過年,本朝官員的年假被截為兩段,正旦也就是正經(jīng)的春節(jié)過年從初一放到初五,隨后的元宵節(jié)則從十一一直放到二十。中間五天需要開衙上值,但卡在兩個小長假中間的時段,想也知道根本沒什么人有心辦差,多是去衙門晃悠一圈,跟同僚談?wù)勑π土T了。 過年無非吃吃喝喝,前幾日在家吃喝,后幾日出門吃喝,蘇長越還好,他的應(yīng)酬不算多,不過正月十二有一樁必要去的——翰林院的秦學士做四十歲的整壽。 珠華問他:“我要和你一起去嗎?” “不用,秦學士家屋舍沒那么多,人去的太多,里外不好區(qū)隔,所以一般都不攜眷?!碧K長越想了一想,“不過,光哥兒要是不怕生的話,倒是可以跟著我,秦學士為人低調(diào),他請的都是翰墨文士居多,光哥兒將來必定從文,提早見識一下不壞。” 珠華懂他的意思,這所謂“見識”不是指見識什么富貴大場面,葉明光在魏國公府都住了幾個月,他不缺這方面的見識,但是純文臣的圈子他就從未有機會見過了,這其實才是他真正用得上的見識,那些富貴見再多又有什么用?不是自己的,不過看個虛熱鬧。 葉明光有開掛的記憶力在,死讀書對他來說從不是什么難事,他需要補上的是書本之外的知識,這一塊他既很難自學成才,珠華也幫不了他——她混的是夫人圈,葉明光小時候還能跟她后面去博兩聲夸贊,大了就不行了,他的主場已經(jīng)不一樣。 “蘇哥哥,多謝你想著他,你怎么這么好呀?!?/br> 珠華笑瞇瞇灌他兩句迷湯,馬上親自去找著葉明光,把他喊過來,把事跟他說了,又道:“沒事,你就跟著你姐夫去就行了,看看別人怎么說話行事,送個禮,吃頓飯就回來了。” 葉明光并不緊張,他三場試考下來,外表看著變化不大,其實內(nèi)里已經(jīng)成熟了不少,就點頭應(yīng)了下來。 兩邊說好,輪到十二這一日,他就跟在蘇長越后面出發(fā)了。 ☆、第145章 秦學士家住在甜水胡同,他在翰林院已呆了十年以上,從入仕之初無品級的庶吉士一路升到了從五品的侍讀學士,始終在這天下最為清貴的翰墨之地,他過生日,舉辦的與其說是壽宴,更像是一場文會。 絡(luò)繹不絕的來客們皆是溫文儒雅的文士裝扮,出自翰林院的同僚們幾乎占了一半,蘇長越到時,很自然地跟他們?nèi)诔梢蝗φf話了。 他資歷淺,來得算早,此時客人還不多,葉明光跟在他旁邊立著,蘇長越介紹了一句是妻弟,初到京城,跟來長一長見識。旁人便不留心了,繼續(xù)聊自己的,負責幫忙接待客人的秦學士長子見到,讓人給葉明光另端了一盅蜂蜜紅棗茶,又給上了碟梅花糕來。 葉明光謝了他,就立在桌邊,一手茶一手糕,一邊慢慢吃著,一邊豎著耳朵聽這間屋里的閑聊。 不管朝政底下有多少暗流洶涌,近來在面上是太平無事,官員們談天的氣氛便以輕松為主,分了幾個圈,有論詩詞的,有說文房的,有聊公務(wù)的,還有交流鄰居家新近出了什么八卦的,有的沒的,灌了葉明光滿耳朵。 蘇長越逗留了一會,該打的招呼打到了,俯身低聲和葉明光道:“光哥兒,秦學士對我有提攜的情分,我去問一問他有無什么需要我?guī)兔Φ?,你在這里呆一會,我去去就來?!?/br> 這其實就是個禮數(shù),秦學士不可能真給他安排什么差事,不過去走過這個過場,雙方的顏面都顯得好看一些——但雖然是個過場,他也不能帶葉明光同去,哪有去幫忙還拖家?guī)Э诘?,看著都不誠心了。 葉明光點點頭:“姐夫,你去忙,我就在這里等你,哪也不去。” 蘇長越便匆匆走了,葉明光繼續(xù)呆著,當個吃糕群眾。 “文兄,我覺得這里用‘觀’更好,意境更為平和,‘見’字就顯得淺了些……” “我從前都以為天下硯臺,端硯第一,前日偶得一方松花硯,色欺洮石風漪綠,神奪松花江水寒,才知這些器物,各有千秋,未必個個都能分出個高下來……” “……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真是煩煞個人,專撿著半夜鬧騰,一嗓子嚎出來,能止小兒夜啼。內(nèi)子吵得受不得,白日里去問,他家人也怨得了不得,說他家老太太是怨恨孫女攀了高枝,不肯拿回大把銀子來,去把兒子贖回來才會如此——真是一點點規(guī)矩也不懂得,圣旨欽定了發(fā)配邊關(guān)的案犯,便搬座金山也贖不回來。這老太太不講道理,孫女到人家去了管不得,就磋磨兒媳出氣,撿著大半夜要茶要水,兒媳慢一步兒,就大罵不孝。打從他家搬到我家隔壁,連累著我們都睡不安寧?!?/br> 這說八卦的長篇大論,怨氣十足,把旁人的注意力也引過去了:“這是誰家?犯了什么案子?” 又一個人笑道:“文兄呆了,這還用問,近期叫流放的還有哪家?!?/br> 問話的醒過來了:“不錯,是忠安伯府。我記得先聽說他家女眷都慘得寄居到了哪個土地廟里,幾時搬到盧兄隔壁去了?” 抱怨的正是探花盧文濱,道:“別提了,有三四個月了,我起初也不曉得是他家,因他家成日吵鬧,隔墻傳過來,我才知道了。” “他家孫女是嫁了誰?家事都一敗涂地了,還有高枝肯娶,莫非是個絕色美人?” 盧文濱不屑地撇了撇嘴:“絕不絕色我不知道,不過哪里是娶,是讓人納了做妾去了。你們猜是誰家?” “盧兄也不給個提示,京城豪貴上百,這叫人怎么猜?!?/br> “不是勛貴,再一個,只管往高了猜就是。” 屋內(nèi)眾人再閑也不至于關(guān)注萬閣老的兒子又納了幾個小妾,因此都不知道,不過萬公子名聲在外,有了兩個限定條件后,立時就有人猜出來了。 盧文濱點了頭:“就是他。” “這位萬公子真是——” 眾人免不了一陣議論,倒也不全是貶語,男人在納妾這件事上的態(tài)度總是寬容的,能把昔日的伯候之女納入屋內(nèi)做個小星,想一想也是難得的風流艷福。 但這種話不便于大庭廣眾下宣之于口,于是總的來說,還是以不贊成的居多。 這個過程里,盧文濱自然而然成為了話題的中心點,他眉宇間泛過一絲得意,忽然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葉明光,口氣輕慢地道:“這是誰家小兒,如何在這里徘徊不去。這不是你胡耍的地方,隔壁有專為小兒開的一席,你應(yīng)當去那邊。你不懂事,莫非帶你來的大人也不懂事,不知道按規(guī)矩來嗎?” 葉明光:“……” 他嘴里還含著半塊糕,暫時不好回應(yīng)。 旁人看他嘴巴還一動一動地在嚼,長相精致又有些憨憨的,笑著打圓場:“是小蘇家的親戚,這孩子乖巧,并沒插話亂跑,他要在這里,就由他去罷,聽一聽也礙不著什么。” 也有人側(cè)目盧文濱:這傻裝得真沒技術(shù)含量,屋子攏共這么大,便沒看見蘇長越帶人進來,總該聽到他介紹的聲音了,和人家有心結(jié)就有心結(jié),有本事懟正主,乘大人不在,欺負孩子算什么本事? 盧文濱這個脾氣,本身便不是很討人喜歡,他得的探花又籠著疑云,不能服眾,當下就有人輕笑著道:“盧兄的耳力說來也是奇怪,隔著院墻和屋墻起碼兩道磚瓦,總是被鄰居的動靜吵得不能安睡;這同在一室,反而聽不到同年的說話了,真不知是什么緣故?!?/br> 盧文濱紅了臉:“你——” 他當然是故意的,他頂著一甲探花的名次卻總被二甲傳臚壓一頭,心里如何能服氣?千方百計想找著機會把這一頭壓回去,在翰林院里一直未能如愿,這才把心眼動到這種場合上來了。 雖則欺負一個孩子有些勝之不武,但只要把這個孩子攆出去,蘇長越自然大大跌了臉面,能折辱了他才最重要,與之相比,他就落下一點苛刻的名聲又值什么,何況,他本也不是憑空發(fā)難。 就平息了一下怒氣,指著葉明光道:“這屋里不敢說有多少鴻儒,也是往來無白丁了,諸君言談的且有朝政公務(wù),以這小兒年歲,當開蒙不久,與頑童相去不遠,你我的話也是他可以亂聽的嗎?他聽得懂嗎?這是將我等當做了什么?” 先前諷刺他的人就啞口了——這有道理在,雖然葉明光不吵不鬧,這也不是正經(jīng)議政場合,一般人都無所謂他在,但盧文濱硬要挑刺,再跟他往下辯,似乎也犯不著。 離葉明光近的文兄就低頭勸他:“小孩兒,這里其實沒什么好聽的,大人的話無聊得緊,我?guī)愕礁舯谕嫒チT,我兒子也在那里?!?/br> 葉明光把最后一口糕咽下去,口齒清晰地才開了口:“謝謝伯伯,我有兩句話,說完再走。” 他可以走,但不可以被攆走。 條理清晰又有禮貌的小孩子總是招人好感的,文兄笑道:“哦?你說?!?/br> 葉明光仰頭望向盧文濱,道:“這位大人,你說你的話我聽不懂——這我才真是不懂,你無非是說,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 他聲音響脆,把盧文濱先前說忠安伯府家的事一字不落地重復(fù)了一遍,說到一半時,蘇長越回來了。 “……” 他表情罕見地有點囧,小舅子這是說的什么東西?什么磋磨兒媳的,這種內(nèi)宅八卦言辭他從哪聽來的?回去要是告訴珠華,算不算他沒看好小舅子,讓他被人帶壞了啊。 只是看屋內(nèi)情形,一屋人都靜靜聽他說,無人阻止,其中必有緣故了,蘇長越便站了他旁邊去,先未出聲。 再旁觀片刻,他看出了頭緒——隨著葉明光不停的說話,盧文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已經(jīng)到了一望即知的地步,不少人的目光在葉明光和他之間來回輪轉(zhuǎn),看葉明光時是驚訝,看他時就是揶揄了。 蘇長越心里有了數(shù),微微動怒,盧文濱幾回針對他,他沒往心里去,能避讓的都避讓了,但此人氣量狹窄至此,為下他的臉面,不惜欺壓一個孩子,讓人無法可忍。 候到葉明光說完,他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帶點責備地道:“光哥兒,我?guī)銇?,是為見識文賢前輩的風采,擴一擴見聞,見賢思齊,你學這些婦人的閑話做甚??煨┩?,莫回去學與你jiejie,不然連我都不好交代?!?/br> 葉明光無辜臉:“姐夫,我不是有意學的,這位大人說我聽不懂他的話,我不知為什么,我覺得他似乎沒有說什么深奧義理。我怕我走神聽漏了什么,所以回想出來問他請教?!?/br> “噗!” “哈哈!” 旁邊的人接連笑開,文兄年歲較長,為人厚道些,只笑道:“小蘇原來這般懼內(nèi)?!?/br> 原就不服盧文濱的人說話就直接多了:“盧兄說得那么嚴重,我以為是泄露了什么禁中密聞呢,嚇了我好大一跳,都不敢出聲了,原來不過是聊了聊鄰居家的夜半私語?!?/br> 盧文濱臉色鐵青,他沒想到先前的話能被葉明光一字不落地復(fù)述出來,一時震驚過度,忘了打斷,待到后來要打斷,晚了,臉已經(jīng)丟出去,哪里還撿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