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軒聽到這話，渾身猛地一顫。

    “如此看來，你應(yīng)該就是文軒了。笙歌當(dāng)年與我提起過你，你這名字還是他起的?！边@人影想到當(dāng)年那些事，忍不住懷念地笑了笑，“初次見面，我是這小通界的主人。名字我卻忘了，反正大家都叫我小通界之主。”

    小通界之主，小通界之主。文軒將這五個字咀嚼了數(shù)遍，心中驚駭不已。

    當(dāng)年葉笙歌身亡，是被幾個歹人聯(lián)手所害。而后不過一夜之間，那幾個歹人便音信全無，仿佛人間蒸發(fā)。當(dāng)時就有傳言說，是小通界之主出手為自家徒弟報的仇。

    那幾個歹人，當(dāng)年通通都是元嬰期。若傳言屬實，這小通界之主至少是個大乘了。

    第77章

    得知眼前便是傳說中的小通界之主，文軒頓時拿出大禮相拜?？伤F之身，再大的禮也做得別扭。

    “還是免禮吧?！毙⊥ń缰鞑挥傻眯α诵?，“話說回來，當(dāng)年笙歌險些收了你為徒，卻可惜……雖然如此，有這層關(guān)系在里面，你若遇到什么麻煩，或許能來問一問我?！?/br>
    說罷，他便轉(zhuǎn)身離去。

    此人沒有實體，走起路來像煙一樣。

    隨后文軒也離開這處墓地，自己尋了個無人的地方躲藏起來。就算知道此界中人對他無害，他也已經(jīng)不再適應(yīng)出現(xiàn)在別人的視野之中。每當(dāng)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會讓他莫名惶恐。哪怕行路時，文軒也一直努力將自己藏在陰影之內(nèi)。

    當(dāng)葉芹好不容易再尋到他時，便對他這習(xí)慣表示了極大的不滿與困惑，“你莫非害怕見到陽光嗎？”

    文軒搖了搖頭，心中不禁苦笑一聲。

    “好不容易來一趟，要我陪著你四處去逛逛嗎？”葉芹又問他。

    文軒卻依舊只是搖頭。

    “妖獸先生，你好奇怪啊?！比~芹只得如此嘆息。

    文軒默默將爪子從陰影里探出去，伸到陽光下，靜靜適應(yīng)了片刻，終于起身想要走出去，片刻之后卻又回到了那片陰影，蜷縮起來蹲在那兒。

    “你要在這里住幾天，休息休息嗎？我可以給你找個舒服一些的地方。”葉芹說完等了片刻，見文軒依舊不答，繼續(xù)問道，“還是你想回去了？”

    這問題卻讓文軒也茫然了一下。此時此刻，文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他該回去嗎？回到簡易身旁？是啊，應(yīng)該回去的，他都已經(jīng)離開了這么久，簡易一定已經(jīng)開始擔(dān)心，說不定會一直找他。

    可是啊……文軒再次從陰影里探出身體，試圖在陽光下多待上一會，最后卻終究還是退回到了陰影之中……現(xiàn)在的他，真的還應(yīng)該再回去簡易身邊嗎？如果回去，一切都會回到原點。他想要努力再站到陽光之下，簡易卻不會同意。

    如果不回去，他又能去哪？

    文軒猶豫很久，而后又在地上寫字，道出了方才見到小通界之主一事。

    “師父真的那么說過？那你可得把握住這個機會了，師父很少說這樣的話的?！比~芹欣喜道，“快快，把你遇到的麻煩都告訴他，他一定能幫你的?！?/br>
    說罷，她便當(dāng)仁不讓地在前引路，將文軒一路領(lǐng)入界主的住處。

    文軒本以為之前所見只是界主出游的神念，在這住處里能應(yīng)該能見到他的本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哪怕是在這住處之內(nèi)，他所看到的，也依舊只是一個影影綽綽的人影而已。

    葉芹將文軒留在這里，臨去之前卻又附在界主耳邊說了幾句話。

    待她走后，界主看著文軒道，“我這個徒兒，很擔(dān)心你。她觀你舉止，知道你與尋常妖獸不同，心中必有陰霾?！?/br>
    文軒低下頭來，自嘲道：果真連這個小姑娘都看得出來。

    “可愿與我一說？”界主問。

    文軒不知從何處說起，想了許久，從身上掏出來一樣?xùn)|西。那是一粒冰珠，前身卻是簡易那能讓他看到幻境的玉珠。玉珠一經(jīng)使用便會化為齏粉，而后文軒將齏粉收集，凝結(jié)成了這一顆冰珠。

    簡易知道他這舉動，只當(dāng)他要將幻境中所見畫面銘刻于心，并未阻攔。

    “這是……”如今小通界之主一見這冰珠，神色微變。

    片刻之后，小通界之主笑了一聲，“真想不到，此物上所泛出的氣息，竟讓我覺得有幾分熟悉。你從哪里找來這個東西的？”

    聞言，文軒也十分意外。但他記得簡易險些殺死葉芹一事，害怕眼前之人會找簡易算賬，一個字也不愿回答。

    其實簡易與這小通界之主并沒有半點關(guān)系。讓他熟悉的，是簡易背后的力量。

    界主見文軒不答，也不強求，憑空將那顆冰珠攝入手中，把玩片刻，便發(fā)現(xiàn)了其中所藏的那些齏粉。他隔著冰層，用神念觸碰那些齏粉，輕咦了一聲，“這玉粉中曾記有幻象。”

    “這玉中景象，便是你心中陰霾？”隨后他問文軒，“我能否一觀？”

    文軒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

    其實這冰珠早已不是原本玉珠，就連那些齏粉，也并未被文軒收集齊全。通過這冰珠，本該什么也看不到。但界主并非常人，只憑一點玉粉，竟也能還原出當(dāng)初文軒所見的所有畫面。

    越看，界主越將眉頭皺起。全部看完后，界主嘆出一口氣，“原來如此。竟能映出另一條路上會發(fā)生的事情，真是一門奇術(shù)。”

    再一追根溯源，界主卻又發(fā)現(xiàn)，那玉中景象竟然還并不是全部，其中有著被人為剪切的部分。他將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文軒，并詢問文軒是否需要將那些被剪切的部分還原。

    文軒點了點頭，在地上寫出“拜托”二字。

    界主便將玉粉中所藏畫面一點點地抽離出來，再一點點地還原其本來的面貌。一個光團(tuán)在他手中冉冉升起，又逐漸凝實。而后他將光團(tuán)拋向文軒。

    文軒合上雙眼，任由光團(tuán)映入腦海。

    那玉中景象，曾經(jīng)令他痛不欲生。當(dāng)初他怎樣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會還來再看一次。

    上次所看到的那些畫面，這次依舊在那兒等著，再一次刺得他遍體鱗傷。

    但這一次有一個不同。在一切發(fā)生之前，又多了一段畫面。那是文軒當(dāng)初未曾看到過的，被簡易特地瞞去的，一切真正的起因。

    一切的中心，是掌門紀(jì)子昂。

    當(dāng)初文軒也曾困惑過，分明全水云宗的人都在瘋了一樣追殺著他，為何獨獨不見紀(jì)子昂的身影？但這等事情，在那些傷人的畫面之下，在簡易緊貼著他身體的不斷勸慰下，終究沒能讓文軒去追根尋底。

    如今文軒終于知道了真相。

    在那個沒有簡易的世界里面，文軒未曾識破過紀(jì)子昂那不懷好意的目的，一直修煉著紀(jì)子昂所提供的功法。終于，紀(jì)子昂覺得時機已到，想要以文軒為柱，成就自己的元嬰。然后……

    簡易曾經(jīng)說過，文軒破壞了紀(jì)子昂的計劃，并沒有讓紀(jì)子昂得逞。可是簡易從未讓文軒知道，他之所以能破壞紀(jì)子昂的計劃，是因為當(dāng)時文軒體內(nèi)的妖氣感覺到危險，猛地從他體內(nèi)爆發(fā)而出，讓他趁著這紀(jì)子昂最無防備的時刻，直接將紀(jì)子昂斃于手下！

    然后才有張笑晴的那聲尖叫，然后才有水云宗眾人對他瘋狂的敵意。那時沒有簡易將魔頭引去青羽門一事，紀(jì)子昂準(zhǔn)備萬全，順利將整個水云宗都安全轉(zhuǎn)移到了中盛洲，正是最受弟子們愛戴的時刻。文軒卻在那個時候殺死了紀(jì)子昂，欺師滅祖，為世人所不容。

    是啊，根本就不全是因為文軒的妖獸血脈。若只有妖獸血脈，就算為大多數(shù)人所不容，也絕不會真的連一個愿意接受他的人都沒有。

    但話說回來，就算他殺死了紀(jì)子昂，如果不是當(dāng)時縈繞在他身遭的那些妖氣，也總有人會愿意聽他一句解釋，總有人會發(fā)現(xiàn)是紀(jì)子昂心懷鬼胎在先，總有人能理解文軒的舉動。

    無論是妖獸血脈，還是殺死紀(jì)子昂的事實，如果僅僅只有其中之一，都不足以讓所有人與文軒為敵，都或許會有著一線轉(zhuǎn)機。但當(dāng)時的情況，是兩者合一。哪怕文軒并沒有做錯什么，在那種情況下，也百口莫辯。

    這才是一切的真相。

    文軒趴伏在地，半晌沒有反應(yīng)。許久之后，他才終于有了動靜。他笑了一聲，那聲音卻比哭還難聽。

    或許在簡易的眼中，這個真相并不重要，畢竟無論如何，那些人對文軒的傷害都是實實在在的。但如果簡易真的是這么想的，又為何要特地將這個緣由瞞去？這一事實已經(jīng)證明，簡易很清楚這會對文軒的判斷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

    在這一瞬間，文軒幾乎心如死灰。到最后，就連他的簡師弟，也欺瞞了他。

    界主在上方靜靜地看著他，等著他自己緩過勁來。

    終于，文軒從地上起身，又磕了一個頭，來感激他讓自己得知了真相。

    “界主大人，”文軒在地上寫道，“事到如今，我唯有一事相求?！?/br>
    “你說?！?/br>
    “我這一生，自認(rèn)無愧于心，走到這里回首望去，卻全是荒誕可笑?！蔽能幈憷^續(xù)在地上寫道，“我愿與此前種種道別，只希望能剔除體內(nèi)妖血，重新作為一個人類而活?！?/br>
    小通界之主沉默片刻，深深看了他一眼，“你這是想要轉(zhuǎn)世重修？”

    “除此之外，可還有別的辦法，能讓我剔除體內(nèi)妖血？”

    “并無?！?/br>
    文軒慘笑一聲，不再多言，只又磕了一個頭。

    “若你執(zhí)意轉(zhuǎn)世重修，我可為你護(hù)持，保你神魂無恙，亦能為你安排來世接引之人，將你再次引入道途?！毙⊥ń缰鞯?，“但與此前種種道別……說來容易，你可真的想好了？”

    若說現(xiàn)在還有什么能阻止文軒這個念頭的，便只有他體內(nèi)那尚未解決的同心蠱了。他便又將此事一說，詢問能否幫他先將這同心蠱去除。

    “如果只是這點，你不需要擔(dān)心?！毙⊥ń缰鞯溃按私缗c外界并不相通。如果你在此界兵解，就算有同心蠱相連，也影響不到外界之人?！?/br>
    如此，還有什么可不舍的呢？

    小通界之主卻又遞給他一個圓盤，讓他再回去多考慮考慮，“轉(zhuǎn)世重修之事，事關(guān)重大，沒有絲毫后悔的余地。此物能映出你的心靈，你拿著它，等到能真正斬斷心中所有的時候，再來找我吧?！?/br>
    文軒道了謝，拿著圓盤離開，又被等在外面的葉芹帶入了客房。

    說是客房，因為文軒的妖獸之身，其實只是一個更干凈明亮些的洞xue。

    待葉芹離去之后，文軒將那圓盤放在地上，緩緩讓自己的心神浸入。很快，他就到了圓盤的內(nèi)部，看到了蹲在其中的另一個自己。

    這被圓盤所化出的文軒，仍是一個人形。這是當(dāng)然的，因為在文軒的心中，他自己始終都該是這么一個人類的模樣。

    文軒走過去，看到這另一個自己身上盤繞著的許多鎖鏈，那便是他此生所有的牽絆。只有斬斷這些牽絆，他才能證明自己真的已經(jīng)做好了和一切道別的準(zhǔn)備，才能轉(zhuǎn)世重修，來世重做一個人類。

    他伸出手，碰到第一根鎖鏈。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那時楚漣還在水云宗內(nèi)，丟給他一本功法，卻根本懶得管他，只任他自生自滅，自己琢磨該如何修行。幸而宗門內(nèi)還有三位金丹長輩，只要文軒捧著功法去問，便都會認(rèn)真給他指點，甚至比對自家的徒兒還要耐心幾分。這是文軒內(nèi)心最初的溫暖，養(yǎng)出了是他對水云宗最初的歸屬之感。

    然而事到如今，紀(jì)子昂惡態(tài)盡顯，其他兩位長老也早已與他沒了那份親近。至于師父楚漣，更是自那以后便再也沒有過音信。

    這么第一條鎖鏈，便就這么應(yīng)聲而斷，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文軒又碰到了第二條鎖鏈。

    張笑晴入門時，乖乖巧巧喚了第一聲師兄，叫得文軒十分高興，咬咬牙便將自己好不容易尋來的法器送了過去。之后張笑晴便對他異常親近，哪怕那柄文軒所送的法器之后根本上不得臺面，也一直被張笑晴珍藏著。至于駱輕泉入門時，其實也乖巧得很，師兄二字叫得最是清脆響亮，恭敬無比。隨著之后駱輕泉打遍水云宗無敵手，卻獨獨敗在文軒手中，這小子才逐漸執(zhí)拗起來，每每紅著眼眶高喊著自己一定能贏，絕不服輸。文軒一直對這個師弟有些頭疼，但打心底里，其實也是親近的。到了石不悔，因為入門太晚，加之性格木訥，與文軒的交談并不太多，沒前面兩個那么熟絡(luò)，卻也是文軒極照顧的一個師弟。

    現(xiàn)如今，這些師弟師妹，與他就算還談不上仇人，也與陌生人無異。

    這第二條鎖鏈，又能留下些什么呢？終究還是就這么斷了。

    再后來，是那些其他的師弟師妹。他們并非核心弟子，與文軒沒有那么多交集，卻對文軒最是崇拜。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這些人的每一個名字，文軒都記得……

    文軒就這么一條條鎖鏈的觸碰過去，一點點看著自己這一生中曾經(jīng)珍視過的美好，然后一點點看它們在自己手中碎裂。

    很快，原本密密麻麻盤在那里的許多鎖鏈，便只剩下數(shù)得出來的幾根。

    再過片刻，仍舊還留在那兒的鎖鏈，更是只剩下最后一根。

    文軒將手深處，終于碰到了這最后一根鎖鏈之上。這個時候，文軒心中甚至已經(jīng)有了些麻木。他一時間并沒有去想這最后一根鎖鏈里會是些什么，只想要快些結(jié)束這一切。

    卻就在碰觸上去的一瞬間，文軒猛地一顫。

    他闔上雙眼，肩頭不住抖動，幾乎就要落下淚來。是簡易啊，當(dāng)然的，他這心中最后所剩下的牽絆，只能是簡易。

    最開始，簡易倚在門前而笑，那樣張揚自信。后來他們一起智取妖獸，進(jìn)入那傳送陣后，簡易第一次展露出自身的特殊之處，為文軒取得法寶飛劍，自己也筋疲力盡，第一次讓文軒看到他脆弱的一面。那時他躺在文軒懷中，那樣的緊張羞澀，仿佛還近在眼前。

    后來他們又一同經(jīng)歷了許多，簡易一直守在他的身側(cè)，甚至無數(shù)次擋在他的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