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jié)
費渡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我沒有……” “沒有什么?” “創(chuàng)傷,”費渡察覺到了自己聲音嘶啞,用力清了清嗓子,他說,“費承宇真的沒有打過我,也沒有對我造成過人身傷害,否則事后我不得去醫(yī)院么?如果真的這么興師動眾過,我總不會連這個也不記得?!?/br> 駱聞舟一時有些詫異地看向費渡:“什么時候‘創(chuàng)傷’特指身體創(chuàng)傷了,費渡同學,你說實話,期末考試及格了嗎——沒事,補考我不笑話你?!?/br> “我不存在精神創(chuàng)傷的問題,”費渡略微往后一靠,輕輕一挑眉,“你應(yīng)該感覺得到,我的共情能力很差,同理心和同情心幾乎沒有,缺乏羞慚感,恐懼感也比一般人遲鈍,和焦慮有關(guān)的自主神經(jīng)反應(yīng)活動微弱——如果再加上高攻擊性,那基本和費承宇沒什么區(qū)別了,我并不太想像他,所以后來借助電擊強行矯正了?!?/br> 駱聞舟感覺自己終于碰到了他的核心問題,一時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對面眉目清秀的青年。在此以前,他一直覺得費渡偶爾對自己的“惡劣評價”是慪氣、是找碴,甚至是心情不良的時找不痛快的一種方式,可他沒想到,原來在費渡這里,他說過的這些話并不是“惡劣評價”,而是仿佛陳述自己“姓名性別年齡民族”一樣的客觀說法。 “……不,”駱聞舟有些艱澀地說,“我沒感覺到。” 費渡碰到他的目光,突然不知為什么,后悔起讓駱聞舟幫他回憶這件事了,費渡倏地站起來:“實在想不起來就算了,我去問問他們追到那個司機沒有,朗誦者既然已經(jīng)浮出水面,總有跡可循,通過其他方式也是一……” 駱聞舟一把拉住他,與此同時,費渡的手機響了起來。 費渡:“等……” 駱聞舟把他扯了個踉蹌,從身后箍住他的腰,按住他準備去接電話的手:“你說你第一次闖進費承宇地下室的時候,是你mama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你趁機逃出去以后,為什么不敢看他是怎么對待她的?” 費渡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顫。 駱聞舟抬手按住他的胸口:“你沒有救她,心里愧疚嗎?難受嗎?你一直難受到現(xiàn)在,對嗎?所以從來不去想,幾乎以為自己忘了。費渡,你是真忘了嗎?” 費渡下意識地一掙:“我沒有……” “你不是說費承宇虐待她的時候曾經(jīng)讓你旁觀過嗎?”駱聞舟低低地在他耳邊說,“你關(guān)上門,也知道她會遭遇什么,對不對?告訴我——” 費渡電話鈴的歌聲仿佛走了調(diào),像那個周末,他從學?;丶?,看見她冰涼的尸體時聽見的一樣走調(diào),一瞬間,他想起一個仿佛重復過很多次的夢境:女人一張窒息的臉,面色鐵青地趴在地上,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不救我?” 他無意識地劇烈掙扎起來,碰倒了茶幾上的茶具,小瓷杯滾落在堅硬的地板上,連同熱水一起碎了滿地,那粉身碎骨的聲音和他的記憶重合在了一起—— 他被從書柜下面的小櫥子里一把拽了出來,然后聽見了女人的尖叫聲,昂貴的瓷器碎了一地,費承宇揪著她的頭發(fā)從滿地的碎片中直接擦著地面拖過來,旁邊有一個人漠然地看著這場鬧劇。 他下意識地把那個高大的客人當成一個掩體,往他身后躲去,那人低下頭,居高臨下地沖他笑了一下,甚至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fā),他說:“男孩子,光是躲可不行啊?!?/br> 費承宇仿佛注意到了他,充血的眼睛向他看過來,費渡覺得心跳仿佛中斷了一下。 熟悉的窒息感涌上來,費承宇在他脖子上套上了那個金屬環(huán)。 而這一次,另一端卻不是他平時“訓練”用的小貓小狗,而是—— 第154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五) 自欺欺人的重重迷霧之后,那張窒息的臉,終于無遮無攔地露出了塵封的真相。 費承宇把金屬環(huán)的另一端扣在女人削瘦的脖子上,蹲下來,非常輕柔地問他:“寶貝兒,密碼是誰給你的?” 男孩慘白的面色就像是鬼氣森森的陶瓷娃娃,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曾經(jīng)那么懦弱,那么無力,四肢全是擺設(shè),他抓不住自己的命運,也走不出別人的囚牢。 “你聽見什么了?”費承宇帶著腥味的手穿過男孩的頭發(fā),“好孩子不應(yīng)該偷聽大人說話,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對不對?” 費渡記得那個愚蠢的男孩下意識地搖了頭。 為什么要搖頭呢?費渡想,如果人能回溯光陰,能和過去的自己面對面,那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把那個男孩的頭擰下來。 世界上一切深沉的負面感情中,對懦弱無能的自己的憎恨,永遠是最激烈、最刻骨的,以至于人們常常無法承受,因此總要拐彎抹角地轉(zhuǎn)而去埋怨其他的人與事。 費承宇看見他這輕微的搖頭,然后笑了,指著地上滾了一身玻璃渣的女人說:“孩子都不是故意犯錯的,如果犯了錯,肯定就是不懷好意的大人引誘的,那我們來懲罰她好不好?” 費渡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還是被迫看見了,她的眼神如往常一樣黯淡、麻木,像一具死氣沉沉的尸體,那天步履輕快地親吻他的,仿佛只是他想象出來的幻覺。 費承宇沖他招手,可是費渡不住地往后退,退得那男人不耐煩了,他就直接合上了套在男孩脖子上的金屬環(huán)——兩個環(huán)扣,扣在兩個脖子上,一端緊了,一端才能松一點,而控制權(quán),就在小費渡蒼白無力的手上。 他只要攥緊拳頭,就可以從難以承受的窒息感里解脫出來,而這個動作,在無數(shù)次的反復加強和訓練中,幾乎已經(jīng)成了他的反射。 為什么他會忘記自己是怎么進入地下室的? 為什么他要模糊和他mama有關(guān)的一切記憶? 為什么他夢里的女人總是充滿怨恨? 為什么那張窒息的臉可以安插在任何人身上,隨時攪擾他的睡眠? “費渡,費渡!” 費渡的身體抖得不成樣子,被駱聞舟猛地搖了搖,費渡倏地回過神來,隨即好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他嗆咳得喘不上氣來。 駱聞舟沒想到自己兩句問話居然問出了這么大的反應(yīng),一時被他嚇住了,聽這個撕心裂肺的聲音,駱聞舟懷疑他要把肺也咳出來,忍不住去摸他的喉嚨,誰知才伸手輕輕一碰,費渡就激靈一下,猛地推開他,腳下踉蹌兩步,狼狽地跪在倒了一地的茶幾茶杯中。 有那么一瞬間,駱聞舟覺得他那雙顏色略淺的眼珠里閃過了近乎激烈的陰影,像是被封印了很多年的妖怪,見血而出。 駱聞舟屏住呼吸,小心地跟著費渡蹲了下來,心驚膽戰(zhàn)地沖他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寶貝兒,是我?!?/br> 費渡眼尾的睫毛比其他地方要長一些,略微被冷汗打濕,把那眼角描繪得格外漆黑修長,像是刀尖刻成的。那眼神也像刀尖刻的,定定的在駱聞舟靠近的手上停頓片刻,費渡的魂魄好似方才歸位,他略微垂下目光,任憑駱聞舟的手放在他肩頭。 駱聞舟輕輕地捋著他的手臂,感覺平抬都懶得抬的手臂肌rou繃得厲害:“跟我說句話?!?/br> 費渡張了張嘴,嗓子里泛起一陣血腥氣,沒能出聲。 “那我……”駱聞舟有些不知所措,隨即,目光落在費渡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他脫口而出了一句,“我親你一下總行吧?”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挺不像話,然而不便往回找補,干脆自作主張地抓住費渡的胳膊,把人拉過來,在距離對方極近的地方停頓了一下,看著費渡的眼睛,那瞳孔似乎微微放大,隨即仿佛是認出他,很快又掙扎著強行平靜下來。 駱聞舟嘆了口氣,在他額頭、鼻梁和嘴唇上逡巡了一圈。 費渡合上眼,把急促的呼吸壓得極低、極緩,他習慣于這樣,永遠內(nèi)斂,永遠克制,永遠并不關(guān)心自己有什么感受,而是通過別人的反應(yīng)來判斷自己應(yīng)該怎樣。 他甚至試著向駱聞舟笑了一下,笑得駱聞舟更加心驚膽戰(zhàn)。 “費……咳,費承宇帶來一個人,進門后直奔地下室,來得太快了,我媽試著攔了一下,但是沒成功,”費渡聲音沙啞地說,“我聽見動靜,聽見他們說話,又一次迅速把所有東西歸位,躲進了那個櫥子里,以為這回也能混過去,但是疏忽了一點。” “什么?” “我碰過他的電腦,費承宇伸手摸,發(fā)現(xiàn)他的筆記本電腦是熱的?!?/br> 駱聞舟心說這怎么跟諜戰(zhàn)片似的,他摩挲著費渡的手腕,輕聲問:“你想起來了?” “我只有十歲,費承宇不相信密碼是我弄到的,那天我媽又試著在地下室外攔了他一次,所以費承宇認為,是她攛掇我去翻地下室的,她不再‘聽話’了?!辟M渡按住自己的喉嚨,似乎又想咳嗽,隨后強行忍回去了,“當著外人的面,自己養(yǎng)的寵物居然造反,那天費承宇很生氣,差點殺了她。” “當著外人……和你的面?”駱聞舟輕聲問,“你是因為這個,才忘了那一段記憶的?” 費渡不想騙他,但是也不想對人提起,因此沒接話,生硬地扭轉(zhuǎn)了話題,他說:“費承宇帶回家的人很高——費承宇身高超過一米八,那個人比他還要高小半頭,有三四十歲,戴著一副眼睛,眼角有一顆淚痣,我只見過這個人一次。” 駱聞舟心里堵塞著一千個問題,聽了這話也只好先讓它們一邊排隊去:“戴眼鏡,眼角有一顆痣,你確定?” 他說著,匆忙摸出自己的手機,沒顧上看那一打未接來電,調(diào)出一張手機拍的檔案,放大了上面模糊不清的一寸照片:“是這個人嗎?” 費渡看見照片旁邊的簡歷上標得清清楚楚的“范思遠”三個字。 “我在檔案里就翻到這一張帶照片的,偷拍下來了,”駱聞舟略微一頓,“等等——你不是見過參與畫冊計劃的人名單和詳細資料嗎?連老楊女兒上哪個小學都知道,你沒見過范思遠的照片?” “沒有,”費渡緩緩搖頭,心里卻飛快地轉(zhuǎn)過無數(shù)念頭,“沒有——那份資料里有張局大哥的詳細信息,陸局未婚妻的工作單位,甚至潘老師父母的住址……但是沒有范思遠,這個名字好像只在介紹畫冊計劃牽頭人的地方提到了一筆?!?/br> 也就是說,當年的內(nèi)鬼給費承宇提供的材料里,只有關(guān)于范思遠的部分是一切從簡的! “你說那是冬天,”駱聞舟追問,“你確定是這個季節(jié)嗎?” “確定,我放寒假?!辟M渡抬起頭,“范思遠什么時候‘跳?!模俊?/br> “陽歷年前,”駱聞舟干脆坐在了地板上,“也就是說,范思遠當年真的沒死,還和費承宇有聯(lián)系!” 那個組織收集了無數(shù)像盧國盛一樣窮兇極惡的在逃通緝犯,而范思遠當時也是在逃通緝的嫌疑人! “他們當時在地下室說了什么?” 費渡閉上眼。 “想完全掌握他們也不難,”戴眼鏡的男人慢條斯理地說,“知道熬鷹嗎?要想讓它馴服,就是要先削弱它,不要心疼,適當餓一餓是有必要的?!?/br> 費承宇問:“餓一餓?” “你把它喂得太飽了,費總,久而久之,它會貪得無厭的,工具不聽話,就好好打磨,哪有磨刀人怕把刀磨斷的道理?”那個男人笑聲冰冷,“你知道我手上有些人手,但是不多,如果你要讓我?guī)湍戕k這件事,得給我更多的支持才行?!?/br> 費承宇笑了起來:“你的人手……怎么說?你行俠仗義的時候,‘拯救’的那些人?” “費總別寒磣我,”男人笑了起來,“但是沒錯,他們管用,而且聽話。仇恨、創(chuàng)傷,都是很好的資源,能讓人變得知恩圖報起來,看你怎么利用?!?/br> “費承宇應(yīng)該是發(fā)現(xiàn)‘他們’有其他資助人,心生不滿,想要完全控制‘他們’?!辟M渡低聲說,“范思遠是他的‘顧問’?!?/br> 駱聞舟的大腦高速轉(zhuǎn)著:“他們收集走投無的在逃通緝犯,其中包括了范思遠這個縝密又了解警察的連環(huán)殺手,但其實范思遠和費承宇事先有聯(lián)系,他為費承宇做事,潛入其中,到處安插自己的人……” 費渡接上他的話音:“成立‘朗誦者’這個復仇聯(lián)盟,利用他們把除了費承宇以外的其他資助人都坑進去,讓組織傷筋動骨、走投無路,最后收歸費承宇一個人控制。” 費渡所有的想法、甚至他自己的一些做法,全都不是無中生有自己發(fā)明的,那些念頭的種子都在他意識深處。 還有錢――推行這個計劃需要大量的資金和精力,一下都有了來源——只不過這個來源不在現(xiàn)在,而在十幾年前,這個計劃比想象中耗時還要長,而“朗誦者”既是獨立在外的第三方勢力,又在十幾年的經(jīng)營中混進了組織內(nèi)部。 濱海埋尸地、周氏、魏展鴻、蜂巢……這些巢xue和資金來源像當年費承宇希望的那樣,一個一個被挖出來斬斷,如果不是費承宇已經(jīng)沒有了意識,那他就要如愿以償了。 “等等,”駱聞舟一擺手,“等會,你不是跟我說,你確定費承宇已經(jīng)在三年前變成植物人了嗎?一個植物人是幕后黑手?” 費渡靜靜地看著他。 駱聞舟一瞬間仿佛感覺到了他要說什么,猛地站了起來。 費渡一字一頓地說:“費承宇已經(jīng)變成植物人了,但我還活著?!?/br> 駱聞舟暴躁起來:“閉嘴!” “誰告訴你費承宇已經(jīng)變成植物人的?”費渡不理會他,也毫不在意被茶水浸濕的外衣下擺,“是我?!?/br> 駱聞舟:“費、渡!” “我和警方交往密切,我還用盡手段加入了第二次畫冊計劃,能實時監(jiān)控每一起案件的進展,幫你們得到‘理想’的結(jié)案報告?!辟M渡說,“我還有自己的人,和范思遠的思路如出一轍——也許費承宇根本是假裝的,我是他的幫兇,也許我是直接弒父,成了他的唯一繼承人……” 駱聞舟直接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我說過我不喜歡你這個……” “師兄,”費渡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說現(xiàn)在看來最合理的可能性,又沒說真是我干的,騙財不騙色,是一個有素質(zhì)的壞人的基本cao守,我接近你如果有目的,不可能會和你發(fā)展到這一步?!?/br> 駱聞舟:“……” “那太下作了,不符合審美?!辟M渡把自己的領(lǐng)子從駱聞舟手里拉出來,伸手抹平衣襟上的褶皺,同時拿起自己的手機,未接來電上顯示的是“濱海療養(yǎng)院”,費渡看了駱聞舟一眼,當著他的面按下免提,撥了回去。 電話剛通,那邊就急急忙忙地接了起來:“費總!費總我給您打了三個電話您都沒接,急死我了——您父親失蹤了!” 費渡不慌不忙地問:“失蹤了是什么意思?” “不、不知道,監(jiān)控被人剪掉了,昨天晚上查房的時候還好好的,一早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