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陳粵明從秦公館回到公司是午夜十二點,看守公司大門的門衛(wèi)早早下班。 唯獨三樓的董事長辦公室燈還亮著,陳粵明站在窗前,新上任的男經(jīng)理站在他身后幾步外,利索地將手中的文件一字不漏地念完。 “很好,”陳粵明把手中的煙滅了,“把另一份要你找的資料給我吧?!?/br> 秘書把手中另一份只有薄薄兩頁的文件遞給他,他剛才念出公司投資的影視項目出現(xiàn)資金周轉(zhuǎn)問題,卻不明白為什么陳先生還要說“很好”二字。 陳粵明把資料翻了翻,看完一笑,“很有意思?!?/br> 經(jīng)理湊著打趣,“陳先生是對這位小姐有意思?” “不是說影視資金困難嗎?”陳粵明把文件放在辦公桌子上,又從桌上的煙盒里掏出一只香煙點燃,他最近的煙癮見長,有時候一天兩盒都不夠。 聽到他這么問,經(jīng)理十分高興,以為陳粵明同意撥款,豈料,他吐出一口濁霧,道,“明日如果霍將軍去了英租界的巡鋪房,你就擬一份合同交給這位小姐,資金問題自然解決?!?/br> 經(jīng)理雖不大懂意思,但明白老板的話只管照做,特別是對陳先生這類的人。 陳粵明只手夾煙,再回頭看桌上的文件一眼,照片上的女子留著標(biāo)準(zhǔn)的學(xué)生頭,眉眼里流露著與年齡不符的憂郁。 第二日大雪后放晴,銀裝素裹的世界分外地好看,太陽像稀釋了的蛋黃潑在白銀的空中,橙黃的韻色,卻模糊得沒有圓形的邊了。 向陽房間被雪映照得通亮,寧蝶醒來,只覺哪里不對勁,她頭有些暈,伸手撐著額角,發(fā)現(xiàn)胳膊不對,再猛然掀開被子,睡前她明明記得自己穿的是絲質(zhì)的裙子,為何現(xiàn)在變成整套的長褂和長褲寢衣。 她全身散架般的疼,扭過身正對上一雙深邃的眼睛,好似能將人牢牢地吸進(jìn)眸子里。 霍丞就這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赤果的上身精壯,呈健康的古銅色。 寧蝶的臉色便由紅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為毫無血色的白。 不忍看她全身在發(fā)抖,霍丞下床撿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他長褲并未脫,只需穿好上衣和外套。 “昨晚既然定下約定,在沒有經(jīng)過你同意前我不會對你做什么?!彼┐髡R了,看見寧蝶還躺在床上睜著眼發(fā)愣,只好面無表情地解釋,“衣服是因為沾上香油給你換了?!?/br> 寧蝶慢吞吞地坐起來,臉色緩和不少。 見此,霍丞啪地戴上軍帽,胸腔里冒出一股火氣,“十點前必須到英租界的巡鋪房,錯過了你就等著下次機會吧!” 結(jié)果這句話直接導(dǎo)致吃早餐時,寧蝶毫不顧忌形象的狼吞虎咽,同桌上的許太太等人滿臉詫異。 如果不是霍丞的要求,寧蝶原本打算不吃早餐。 看她吃得急,身側(cè)的霍丞為她倒上一杯水,推到她面前,“在我用完餐之前下桌,昨晚的約定什么你就當(dāng)沒聽見?!?/br> 寧蝶飛快嚼面包的動作一滯,腮幫子鼓鼓的,接著總算邁入正常人吃東西的行列。 看見他們早上就急著離開,許太太命人給寧蝶多加一件外套,親自踮起腳給她系紐扣,在霍丞和下屬討論冰天里開車走哪條路線最安全時,許太太壓低聲音對寧蝶道:“昨晚我對寧小姐的恩情,寧小姐可得記住?!?/br> 寧蝶以為她說留宿一事,便笑道,“多蒙許太太照顧,我睡得很好?!?/br> 察覺哪里不對,許太太問:“昨晚你沒和霍將軍……” “寧蝶,”霍丞走過來打斷她們之間的對話,“快上車,外面冷?!?/br> 寧蝶抱歉地沖許太太笑笑,寒暄幾句約好下次見面喝茶,待她坐進(jìn)車?yán)铮糌┍尺^手,望了望遠(yuǎn)處的白色雪景,隨即他收回目光,腳上的軍靴將鞋前一根枯枝咔擦地踩碎。 “許太太,”他道,“昨晚的事,下不為例?!?/br> 若不是禮帽上垂下的黑紗擋著,許太太的臉色估計看起來會更加蒼白。 她千不該萬不該,把主意打到霍將軍心尖人的頭上。 車要發(fā)動了,霍丞方坐上去,車后連著幾輛車跟著,皆是保證霍丞安全的下屬。 臨出發(fā)前有丫鬟跑過來,喘著氣說是霍先生有遺落的東西,太太命她交給霍先生。 用紙袋包著,通過車窗遞進(jìn),霍丞打開紙袋一看,金閃閃的,好一別致的金禮盒,巴掌的大小,中間暗藏著金屬色的按鈕,一按,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胸針映入人眼簾,流光瑩瑩。 與其討好霍將軍贖罪,倒不如討好霍將軍的女人,許太太深諳其理。 不料霍丞眼睛都不眨一下,把東西退回給那丫鬟,順便帶話:“既是寧小姐的朋友,何必如此見外,大家都是自己人?!?/br> 面對他不言茍笑散出的低氣壓,那丫鬟膽戰(zhàn)心驚地捧著東西回去。 許太太聽聞,卻好似脫水的魚終于游回河里,這下得救了。 ☆、第11章 簽約 車順著山坡彎彎繞繞地前行。 郊外被雪覆蓋的白色之景漸漸落在視線的后面,車開上大路,積雪不深,司機開始踩了油門奔馳,那西南有名的鬧市便不遠(yuǎn)了。 到達(dá)英租界的地盤,饒是霍丞權(quán)大背景深,也不能擅自多帶自個的人進(jìn)去,他囑咐下屬們在交界處等候,考慮寧蝶在,于是同意一輛車跟進(jìn)來。 巡捕房建得是純歐式的風(fēng)格,據(jù)說為彰顯英國人的戰(zhàn)功顯赫,巴黎那邊特意派一名著名建筑師參與設(shè)計,為體現(xiàn)中西結(jié)合的理念,在金漆渡邊的羅馬柱前多加了一對石獅,就像英租界和西南的關(guān)系,不倫不類地保持和諧。 霍丞跨步下車,然后伸出手扶寧蝶下來,兩人站定,英租界的負(fù)責(zé)人比利先生正站在臺階上,兩側(cè)都是清一色金發(fā)藍(lán)眸穿著紅白制服的警衛(wèi)。 比利先生人高馬大,西方男人典型的身材,棕色系的絡(luò)腮胡密密麻麻地占據(jù)他方形的下巴,和霍丞一碰面,他眉眼舒開,率先伸出胳膊,友好地進(jìn)行握手禮。 寧蝶抬頭,幾年未見的安儒老師站在比利先生身后的助理旁邊,在一群外國人里面格外打眼。 事實上自她下車起,安儒一直心虛地保持著低頭。 幾年前那個披著長發(fā),容貌稚嫩,穿著褪色校服的小女子,如今站定在他面前,一襲狐裘大衣顯得她身段纖長勻稱,氣質(zhì)矜持高貴,披肩的長發(fā)也削短成蓬松的短發(fā),一張瓜子臉越發(fā)小巧,那雙透亮的眼睛便盈盈地動人。 她徹底地出落成姿色不俗大姑娘,更重要的是她身旁站著的人竟然是霍丞。 若放以往今日碰面,寧蝶必是欣喜,但經(jīng)過林萊玉的事,她對安儒老師那存著的敬重之心跟著消失,她目不斜視,仿佛當(dāng)安儒是一團(tuán)空氣。 比利先生邀請他們往里走,和霍丞相談得十分愉快。 寧蝶是第一次聽到霍丞說英文,標(biāo)準(zhǔn)的英式發(fā)音,圓潤的嗓子使他說出的每個單詞都像是鋼琴鍵上的低音鍵,聲沉而穩(wěn)。 她略微訝異,霍丞是會英文的? 那寧箏怎么會當(dāng)他的翻譯? 許是這世會吧,寧蝶一想,又不覺奇怪了。 牢房畢竟陰氣重,女子進(jìn)去不妥,霍丞讓寧蝶安心在負(fù)責(zé)人辦公室里等待,他親自去一趟。 有外人在,寧蝶即便是想立刻飛到林萊玉的身邊,也不能拂霍丞的面子,她點點頭,溫順地坐著,為免她無聊,那位比利的英國助理開始和她聊天,讓安儒做翻譯。 “nothanks,”寧蝶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極欲表現(xiàn)的安儒,對英國助理用英文說,她在學(xué)校學(xué)過英文。 安儒額頭上冒出一層虛汗,寧蝶此刻是故意架空他的工作。 這個時候倘若寧蝶表現(xiàn)出對他的不滿,憑助理的精明,自然不會留下他。 寧蝶見識不俗,她故意用小女生俏皮的語氣和助理說話,比普通的千金閨秀多一份開朗,再加上助理有意攀談,他們之間的交談雖不算十分有趣,倒不至于缺少氣氛。 有人過來喊助理過去處理一份文件,屋子里一下子只剩寧蝶和安儒。 安儒左右瞧沒人進(jìn)來,尋著寧蝶旁邊的空沙發(fā)坐下,局促不安地道:“沒想到一晃幾年,寧蝶倒不認(rèn)我這個老師了?!?/br> 寧蝶冷然沉默,仍舊裝作不識。 他當(dāng)初把她拒之門外,選擇明哲保身興許沒錯,可是在寧蝶的記憶里,安老師曾是位仗義勇為的人士。 他早就該想著憑寧蝶的骨氣,最終大家只有形同陌路。 安儒尷尬地不知說什么好,過半天又道:“林萊玉的事其實都怪你師娘,她怕你們連累我前程,撒著潑不讓我管,你說……你說我怎么辦……” 說完掩面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無奈樣子。 他久久沒有聽到寧蝶的動靜,便抬起頭,恰恰撞上寧蝶一雙滿含探尋的眼睛。 這個女子,是綿里藏針。 安儒清咳兩下站起身子,自覺地走到一邊杵著,外面腳步聲近了,兩位英國士兵領(lǐng)路帶人進(jìn)來,瞧見是誰,寧蝶撲過去抱住人,吸鼻子啞聲道:“萊玉,我想死你了?!?/br> “哎呦我的大小姐,”熟悉的人聲,熟悉的語調(diào),林萊玉嘴上抱怨,心里暖開花,“我都三天沒洗澡了,你抱著不熏鼻子啊!” “你就是臭了我也喜歡?!?/br> “可你勒得我胸口疼。” 寧蝶又趕緊地松開手,唯恐一個萬一把林萊玉弄傷了。 “好了,”林萊玉看她擔(dān)驚受怕的眼神,心軟地道,“我這不是平安出來了嗎,哪里都好著呢,對了,接我出來的那位軍爺人呢?” 她說完又回頭用英文問了一遍。 英軍道,霍先生陪比利先生一起去梨園看戲了。 林萊玉可惜了一把,沒能對霍先生親自說聲謝謝。 “你從哪搬的救兵,長得那是儀表堂堂、玉樹臨風(fēng)、一枝梨花壓海棠……”走出去的路上林萊玉還念念不忘霍丞的美貌。 寧蝶一面應(yīng)付一面忍不住地心情好,之前還在擔(dān)心如何和霍丞告別,眼下是不用了。 待兩人在下屬的護(hù)送下離開英租界,寧蝶后面跟著的四人道:“辛苦你們了,不用擔(dān)心我,你們先回去向霍將軍復(fù)命吧?!?/br> 那四人點頭,隨之開車離開。 等車消失沒影,林萊玉把過寧蝶的手,問:“我好似看見了安老師,那人是安老師嗎?感覺和以前大不相同,見了我都沒有招呼一聲?!?/br> 寧蝶把她上門求安夫人的事一說,林萊玉對安儒大失所望,“算了,這人以后不提也罷,你和我說說,你和那霍先生又是如何回事?” 說著還眨巴了一下眼睛,就等著寧蝶老實交代。 寧蝶啞然,仔細(xì)想這輩子是如何和霍丞認(rèn)識,發(fā)現(xiàn)一回想起來俱是些面紅耳赤的畫面,她更是說不出口了。 “請問是寧小姐嗎?”她們說話的間隙,兩位穿著西服的年輕人向?qū)幍哌^來,其中一位戴著眼鏡,看著斯斯文文,是他提問的寧蝶。 寧蝶困惑地打量來者,“你們有什么事?” “是這樣,”打頭的青年笑道,“我是魅晨旗下影視公司的總經(jīng)理李盛,身邊這位是我的秘書,我這里有一份合同,估計寧小姐看了會感興趣?!?/br> 說完遞給寧蝶一張他的名片。 魅晨?名字太過熟悉,寧蝶環(huán)顧四周,青石鋪就的大道上,兩側(cè)高聳的大樓,處處可見魅晨——魅晨牌肥皂、魅晨車行、魅晨旗袍店、魅晨百貨…… 原來還有魅晨影視,隨即寧蝶大悟,一邊點頭,一邊道:“原來陳粵明先生現(xiàn)在連娛樂業(yè)都要分一杯羹了?!?/br> 李盛溫和地笑著,扶了扶圓形眼鏡,“如果寧小姐愿意賞臉的話,不如李某作東,請二位去咖啡店一談?!?/br> 寧蝶搖搖頭,她剛在走出租界的路上告訴林萊玉鳳阿姨生病住院的事,她現(xiàn)在急著陪林萊玉去醫(yī)院。 而且陳粵明和霍丞關(guān)系非淺,寧蝶自然不能多接觸魅晨。 李盛許是急了,不顧街上人多,直接攔住寧蝶道:“寧小姐,這份合同只要您簽下,您每月都有二十五塊大洋的薪資,而且工作安排絕不影響您的學(xué)業(yè),三天后您這學(xué)期課程結(jié)束,我們可以立馬送您到拍攝基地,參與電影拍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