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衛(wèi)子楠微有一怔,她表現(xiàn)得有那么視死如歸么,叫這位慣愛鉆花叢的恒王,也失了胃口。雖然對圓房本身很是抵觸,但就這么逃過一劫,她卻有些氣不順。 她沉默著拉過來中衣,遮住露出的胸口,兩條細眉微微蹙起。她遮得隨意,光潔的手臂沒能遮完,靠近肩膀的那一處,剛掉了痂皮的肌膚呈現(xiàn)出粉紅色的傷痕。 世家女子多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便是小病小疼都能叫闔府擔憂,生怕苦了自家嬌嬌??伤纳砩蠀s多了許多大小傷痕,叫人不免心驚之余又心疼于她。卻說她在鎮(zhèn)國公府中,除了采薇,又哪里有人為她的傷病勞心呢。 秦傕瞧在眼里,自問,沒辦法熟視無睹。 這女人,明明強悍如斯,卻總在不禁意間惹人憐惜。他心思一動,憶起那日救她之事。她躺在血泊之中,漫漫黃沙掩埋了她半個身子,自己風塵仆仆千里奔波而來,看到的卻是這般凄涼場景,幾乎心如死灰。 所幸,她還殘留著微弱鼻息。就在被他抱起的那一瞬,她于昏迷中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拽住他的袖子,喃喃吐出一句“對不起,爹……” 之后便用盡了力氣,頹然撒開手去,不省人事。兩天后,她終于在大營中蘇醒,精神十足地親自披掛上陣,浴血拼殺,一路殺入高北王庭,竟渾不似是個重傷之人。 她為大昭幾乎犧牲了所有,卻又過得這般不如意。懂得帝王猜忌的她,眼下必是為了保衛(wèi)家,才不得不嫁給自己這個世人眼中的浪蕩子。饒是他再鐵石心腸,也不得不心生喟嘆,對她另眼相看。 這個女人承受了太多,讓人難免心生惻隱。當下,她沉悶著不說話,想是因著他的臨陣脫逃,心頭別扭吧。 屋里的氣氛相當?shù)膶擂危貍嗲迩迳ぷ?,挪到床沿坐著,問得極其討好:“咳咳……餓不餓,為夫給你弄點吃的回來?” 不提還好,一提還真餓了。衛(wèi)子楠坐了一會兒便已淡了糾結,不再苦惱那圓房的事,她腦中空白一片,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經(jīng)他這么一問,便坐起來穿衣裳,倒也沒遮遮掩掩。既然對方主動有此一問,她便沒打算客氣。 “前陣子養(yǎng)傷,吃的多清淡,勞煩王爺幫我弄些味重的解饞。” 秦傕得令,狗腿子似的起身就往外去,路過桌案時瞅了瞅那壺合巹酒,忽而暗自嘆了嘆。他曾無數(shù)次的想過,自己的婚事究竟應該如何解決,既不讓皇帝忌憚,又對他將來多有益處。兜兜轉轉,拖了又拖,娶的這位竟甚得他心,叫他多少放在了心上幾分。 他回過頭去,嘴角浮起笑意,帶著一絲輕浮味兒:“乖乖等著,我一會兒就回來?!?/br> 乖乖等著……衛(wèi)子楠何曾聽過此等蜜語,當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后背仿佛浸了冰水般惡寒。 “王爺說從不強人所難,卻就是這般先哄騙姑娘家,然后再下手的?”她笑問道,面對不著調的秦傕,她竟然也跟著不著調起來,生出了打趣他的心思。 除了在采薇面前,她慣是愛不茍言笑的,不知這會兒怎么有那心情說笑。其實她又哪知,“笑”這個東西是會傳染的。旁人對她這個黑臉大將軍又敬又怕,怎會和她玩笑,她自然是笑不起來的。偏秦傕此人愛嬉皮笑臉,她也就這么被感染了。 “怎能說騙!”秦傕往回走兩步,無奈回笑道,“這叫獻殷勤。本王也不指望夫人能感動得死心塌地?!?/br> 他聳聳肩,頓了一頓,突然話鋒急轉,臉上表情十分的不解:“只是本王很不明白,分明是夫人在父皇面前逼婚求嫁,為何說到洞房便是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咱們要講道理,本王做了解釋,那么夫人,是不是也得解釋解釋?” ☆、第8章 洞房花燭三 剛松下心弦的衛(wèi)子楠脖子一僵,被他問到了點子上。為何?自然是在他這里避風頭的。只是那些道理,怎好擺到明面兒上來,便只干澀道:“緊張罷了,下次還是由王爺主動吧……剛才……嚇著王爺,是我思慮不周?!?/br> 秦傕卻歡笑著搖頭,眸光閃動,顯出幾分興奮,賊賊道:“騙你的,我其實明白?!?/br> “……”她怔住。 “雖我秦傕無上進之心,見慣了卻也知什么是權衡之法,什么叫退而自保。夫人,你把這里當避風港了,本王知道。” “……”明眼人都懂的事,卻沒幾個會說出來,她沒料到秦傕這樣只知玩樂之人,也會明白其中道理,而且口無遮攔說得如此坦白。她一時語塞,感覺自己好似被扒光了衣服,給人圍觀。 “避就避吧,父皇不外乎也是這個意思。本王命里有此一劫,躲是躲不掉的,不如多多討好夫人,少挨些揍——對了,咱們打個商量如何?” “……咳咳?!彼龜可?,先是清清嗓子,才道,“王爺請說?!奔热槐唤掖┝?,他要再耍什么小把戲,她便不好不順著來。 “往后本王勾搭姑娘,摸人小手時,夫人睜只眼閉只眼,本王也當不知夫人的小算盤。如何?”秦傕這話說得堂堂正正,竟好似在談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交易。 所謂狗改不了□□,衛(wèi)子楠懂的,黃昏時在府門口所謂的約法三章,秦傕是必辦不到的。她不過是撂下話去,日后少些麻煩,他若真要是想偷嘴,但凡不過分,她并沒心思真管。 “適可而止。”她假意略作思考,點頭應允了。 “哎呀,夫人如此賢惠,是本王之大幸呀!”秦傕連忙俯首作揖,丟下一句假得不能再假的奉承話,歡天喜地地出門去了。 這個洞房花燭夜,真是一言難盡…… 待他走了,衛(wèi)子楠自嘲一笑,穿好中衣,看了看自己肩上的傷,突然又想起救她的那位蕭公子。這么多天了,還是沒有找到他,難不成“蕭任之”只是個假名? 前院的傅澤志招呼了一會兒賓客,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交代了手下幾句,自己先來庖廚找點東西填肚子。 剛一進去,瞅見大紅喜袍在身的王爺,正在廚房里找吃的??纯催@盤不滿意,那盤也不想要,直到看到盤西湖醋魚,才端在手里。 不是洞房么,被趕出來了?!他一時想起王妃提刀策馬的英姿,泰山不動的態(tài)度,不禁替主子捏了把汗。 “王爺……” 秦傕耳力極好,早聽出了傅澤志的腳步聲,頭也沒回,把盤子放進食盒,繼續(xù)琢磨著衛(wèi)子楠大概愛吃什么。 “賓客都走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 “還有近半在呢?!?/br> 也就是說,這才開席半個時辰,便走了一半。他眉間淡淡,甚是滿意地點點頭,繼續(xù)選他的菜。 他這個恒王,是很少結交權貴的。今日他成親,權貴們卻不得不敬他是個王爺,若不來捧場是決計說不過去,好歹他生母蕭貴妃圣寵不減。 來一趟做做樣子便是了,左右他這新郎官兒也不出來同樂,大多坐坐就走。 “上官云也來了?” 傅澤志又答:“回王爺,上官大人和丞相一起來道賀,喝了杯酒,吃了幾口菜便借口公務纏身,又一同先走了。屬下瞧著,他們無心和人說笑,應是心里不太痛快。” 怎么能痛快呢。 那上官云悔婚衛(wèi)子楠,理由找的是對方丑成了母夜叉,當年百姓還曾對他報以同情。而今衛(wèi)子楠不僅任兵馬大將軍,封忠武侯,還風風光光露了面,讓大伙兒都瞧見,她實則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這位上官大人悔婚之后沒多久,便娶了丞相獨女,從此官路亨通。他現(xiàn)在愁的不光是丑女變美人,庶女變將軍,還有他突然急轉直下的名聲。 總不乏有多舌之人愛翻舊賬,議論他攀附富貴,瞧不上衛(wèi)家庶女,到頭來自食惡果,成了妻家的狗,真真的妻管嚴一個。 秦傕不是睚眥必較的人,但衛(wèi)子楠嫁給了他,就是他陣營里的人,他有護犢子的壞毛病,一想到上官云那家伙吃了蒼蠅似的表情,就痛快到心尖尖上去了。萬幸衛(wèi)子楠沒有嫁給他,否則哪兒來的大昭安寧,哪兒能便宜了自己。 “你填了肚子便去招呼客人?!彼又诌x了兩盤菜,親自盛好兩大碗飯放進食盒,“忙完了今日,明日把中饋交代給王妃,你回去安心照顧妻子,月俸不少你的?!?/br> 聽得“妻子”二字,傅澤志頓時發(fā)愣,眼眶立時紅了,二十多歲的大男人,適才還好言笑著,忽然就開始哽咽:“多謝王爺關心,秀珠她……怕是要不行了?!?/br> 秀珠是傅澤志的結發(fā)妻子,兩人鶼鰈情深,可不幸的是秀珠兩年前患了肺癆,熬了這么些日子終于挨不下去了。 秦傕手上動作一滯,皺了一皺眉頭,隨即蓋上蓋子,拎起食盒,轉過身來。 “再去請位名醫(yī)診治,若是少錢,自己去賬房拿,就說本王準的。若是……不頂用,也去取些銀子,她喜歡什么便買給她,別讓人留了遺憾?!?/br> “王爺……王爺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备禎芍菊f完就要跪,一個大男人,慘兮兮地抹眼淚。 秦傕嘖了聲兒,沒好氣地指著他鼻子,不輕不重地踹了他一腳:“本王大喜的日子,你敢再哭!去,到琴鶴苑一趟,提醒顧氏明早記得來給夫人請安。” 琴鶴苑的顧氏,名喚顧水清,是當朝廷尉顧琛的女兒,也是個不起眼的庶女,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秦傕以風流聞名,后院怎會少了女人。兩年前,他先后納了六個小妾,其中便有這位顧氏。 只是,要迎衛(wèi)子楠入府,未免生了麻煩,他便在前陣子將小妾都遣散了,只看在廷尉的面子上,留下顧氏一個,抬成了側妃。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順便告訴她,若能討好王妃,本王可以考慮許她出府開她的酒樓?!?/br> 待傅澤志去了,秦傕從袖中拿出一個小黑瓷瓶,打開食盒,將白色的藥粉撒了少許在湯水之中。他撒得光明正大,毫不做掩飾。藥粉入了湯水,頃刻間化開沒了痕跡。而后,蓋上食盒,這才回房去了。 是夜,衛(wèi)子楠填飽了肚子,昏昏沉沉沐浴罷了,還未上床,眼皮已開始打架。她在邊關難得睡個囫圇覺,習慣了少眠,這夜瞌睡竟好得出奇。 秦傕卻瞪著兩只眼睛,聽著身旁傳來的細微鼾聲,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心頭累得很,早知如此不如自己也喝點那撒了藥的湯,還用像現(xiàn)在這樣,莫名其妙冒出一團邪火來么。他是個正常男人,相當?shù)恼?,先前被她那冷臉一攪和確實沒了興致,這會兒她乖乖睡著,倒是有幾分乖巧討喜…… 造孽??! 那藥并非蒙汗藥,而是他名下藥谷里產的良藥,比御賜的還要好上許多,專用于清血化瘀,治愈內外傷。適才感覺她的指尖冰涼,想是內里還未好全,他便把這藥為她用上了。只是這藥還有安神鎮(zhèn)定之效,于是乎,衛(wèi)子楠便睡了個踏實,若非卯足了勁兒搖她,定是醒不過來的。 反正醒不了,不如……他腦中冒出一個邪念:自己的媳婦兒,摸一下又不犯法。 這么想著,他一只咸豬手已經(jīng)攀上了自家媳婦兒的腰。這腰……少了些許柔軟,多了骨子韌勁兒,雖不是盈盈一握,倒也說得上纖細。 她睡得很香,沒有任何反應,于是秦傕的膽子不免又壯實了。手往上移去,意料之中地觸到兩坨柔軟,盡管隔著肚兜,卻已令他呼吸都漏了半拍。誰能想得到,外傳虎背熊腰的衛(wèi)將軍,身材如此姣好,他日后的艷??刹粶\。 盡管這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卻沒好意思再不要臉些,這種事,還是你情我愿的好。于是悻悻然收了手,生怕一時心頭冒起火來,苦的是自己。他枕著兩只手,睜大著眼睛盯著承塵,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不如…… 不如再確定一件事好了。 外頭有過一些風言風語,說衛(wèi)子楠五年軍營生涯,和男人扎堆兒,必定早就不清白了。那些正經(jīng)人家的姑娘,別說和男人相處,就是叫外男看一眼都不可能。他非迂腐之人,是與不是,但凡他喜歡都是不在乎的,況且衛(wèi)子楠這女人如此特殊,讓他不得不在心里專門辟出一塊地來安放她。只是既然想到這里了,衛(wèi)子楠又睡得很沉,不如確定一下總叫人踏實些。 他又一次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上她的腰,慢慢解開褻褲的束帶,罪惡的手指往下探去。分明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婦兒,怎么碰都是不為過的,難為他像做賊似的小心。 指尖觸到某處,他一面緊盯衛(wèi)子楠的臉,一面……。嗯……這大抵……是完璧吧,他覺得。心情莫名大好,不受控制地勾起了嘴角,竟像個楞頭小子似的,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突然變化的心緒。 正欲收回手去,便聽得細細一聲嚶嚀傳來…… ☆、第9章 聞雞起舞 衛(wèi)子楠不舒服地翻了翻身,將秦傕嚇得差點飛了魂兒,趕緊把手抽回來背在身后。所幸她翻了身后,依舊睡得香甜,秦傕定了定心神,懸到嗓子眼兒的那顆心才算又放了下去,再不敢胡來。 她究竟是太過警覺,還是天生敏感不得而知。媳婦兒睡得香甜,秦傕卻滿腦子跑馬,愣是灌了自己幾大碗冷茶,一直挨到四更天才勉強入睡。 翌日睜開眼睛,身旁的床褥平平整整,連一絲殘余的溫度也沒有。瞌睡沒睡夠,他坐起來清了清腦子,這才察覺衛(wèi)子楠不見了,頓時不能再清醒了。 這女人果然是與眾不同的,新婚第二天一大早的就鬧失蹤。他無奈笑了笑,沒有喚人伺候,只從衣桁上抓起衣裳隨意披上,便要開門出去。臨到了門前,他卻又頓住腳步,忽而想起什么,大步湊到劍架前,拔劍出鞘,在自己的左手食指劃出一道傷口。 血從傷口流出,落在床上那雪白的喜帕上,頃刻間暈染上朵朵桃花,曖昧至極,引得人浮想聯(lián)翩。 這才對了。他堂堂真爺們兒,洞房之夜怎能不弄出點血。若要是叫人傳了出去,不是他無能,就是衛(wèi)子楠不潔,徒生麻煩。 待止了手上的血,他這才推門出去,未及走出多遠,便見前面那方小院里一抹跳躍的白色身影映入眼簾。 今日天氣尚好,金色晨曦懶懶灑下。 衛(wèi)子楠自小聞雞起舞,少有一日耽擱,不論嚴冬酷暑,還是烈日暴雨,她必要早起練一練拳腳功夫。于她而言,“懶覺”二字十分陌生。身為女子,又是從兄長處偷師,基礎不好亦不得章法,她必然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站穩(wěn)腳跟。 當初選擇習武,有三個原因。一則是尋條不同旁人的出路,賭自己來日能入父親的眼,二則便要歸咎于她本身便喜歡舞刀弄槍,三則么,衣食短缺,她怕自己若不打磨自己的身子骨,最終落得個病弱而亡的下場。 前些日子受傷不能大動,可癢死她的手腳了,直到五日前得了大夫的準令,她才又重新拿起了偃月刀,雞鳴而起,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衛(wèi)家長刀的招式。 衛(wèi)家鼎盛之期,宗族兒郎承襲刀法的有二三十人之多,而今陣亡的有十之五六,故去的又是幾多,剩下的皆是丟開武學崇尚安逸之輩。故而,她以女子之身,竟成了如今唯一的傳人。她既然答應過父親,將來一定會教侄子衛(wèi)禎,便不敢一日落下功夫。 采薇站在一旁,滿臉崇拜地看著她家主子,手里捧著帕子,時刻準備著上去擦汗。只怕是這帕子不管擦了衛(wèi)子楠多少汗,她都會覺得是香的。 秦傕看了一小會兒。 頭一次見衛(wèi)子楠舞長刀,只覺她身似游龍,柔韌有力,招式大開大合,將一把粗重的偃月長刀,耍得美過劍舞。這女人這般不知憐惜自個兒,胳膊上的傷至少當再靜養(yǎng)半月為妙,她卻舞這百來斤的長刀不知多久了。 這似乎太過胡來。且還有一件,也是胡來,大大的胡來! 試問,有哪家的新娘子在新婚第二天,起得比丈夫還早?女子多嬌羞,恨不能蒙頭不見人才對,她卻大大咧咧叫人看了笑話也不知。再者,洞房之夜顛鸞倒鳳,哪有女子第二天還這般活蹦亂跳,豈不叫人懷疑新郎官兒無能? 善了個大哉。 秦傕忽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好在院里只安排了兩個丫鬟先應付,只待衛(wèi)子楠來點她入眼的下人伺候,故而只有那兩個丫鬟在遠處看得呆若木雞,尚不曾有人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