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jié),容螢披著翟衣坐在車中,金玉滿頭,盛裝打扮,這身行頭大約得等到河間府才會換下來。 陪嫁的侍女與她同坐在車內(nèi),幾個姑娘的臉色都浮了層哀傷,一想到今后將遠離故土,老死在關(guān)外,每人心中都是恐懼的。 可容螢卻與之相反。 她臉上有說不出的輕松,鷹眼已經(jīng)順利前往豐河城,多日來的擔(dān)憂煙消云散。不管成功與否,自己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了,該做的事,該救的人,一個都沒落下。 至于端王的生死,她只能把這一切交給未來。 陸陽說,或許扶持定王登基是命中注定的結(jié)果,那么他的死也許也是命中注定的結(jié)果。 想到這里,心中不禁寬慰了許多。 陪嫁的東西林林總總,趕路也稍顯緩慢,走了四五天,眼看就要到河間府了,幾個侍女終于忍不住竊竊私語。 “聽說城里有匈奴的使臣,大單于也在么?” “出了這片林子,今后就再也回不了大郕了。” “匈奴人都不是善茬,往后可怎么辦?” 這些日子她們極力掩飾著忐忑,但對于未知的異域到底還是害怕的。 容螢依舊穿著繁復(fù)精致的衣袍,她挪到窗邊,簾外是最后一抹綠色,天空開始變得遼闊了,有蒼鷹展翅飛過。 在侍女們惶恐不安的表情里,她神情淡淡的哼起那首童謠。 聲音不大,雖沒唱詞,歌中卻仿佛能聽到海角與天涯。 像是與她心靈相通似的,隨行的馬匹忽的驚叫起來,一切來得如此突然。 “將軍!是匪賊!……” 車夫拽著韁繩,馬車瞬間停住,里面的人搖搖晃晃沒坐穩(wěn)。兩個侍女忙去扶容螢,一面又被方才那句喊話嚇得不輕。 “好好兒的,怎么會有賊殺出來?” “是什么賊,南邊的反賊?還是山賊……” 另一個安慰她:“別慌,有居將軍在呢,咱們不會有事。” 離邊關(guān)越近,附近就越亂,這本是在居河意料之中,但沒想到這還沒到邊關(guān),潛在林子里的賊人就冒了出來。 他沒有多想,抽出佩劍就殺了過去,吩咐他的副將看好公主的馬車。 “將軍請放心,卑職一定不負所托!” 容螢穩(wěn)住身形之后,當(dāng)下從車窗探出頭。 燦爛的夕陽筆直地投射在她臉上,一瞬間,幾乎睜不開眼。 燕雀自樹梢飛過,西風(fēng),瘦馬,形成一副畫中的景象。 那個人正在為她廝殺,披荊斬棘,劃開一條帶血的路,就像這些年每一次擋在她身前那樣義無反顧。 饒是知道他會來,但看見這一幕,容螢仍舊百感交集。 他如果活著,那一定是為她而活;他若要死,那也一定是為她而死。 “公主!” “公主您去哪兒!” 眼看賊匪數(shù)量并不多,副將正舉刀喊著保護公主,卻怎么也沒料到公主竟自己打起簾子,跳下車,朝這些反賊跑了過去。 所有的人都被這個舉動驚得目瞪口呆。 黃昏下的山林溫和得令人心醉,她披著那身鮮艷的服飾,在晚風(fēng)中發(fā)足狂奔。大紅的衣袂獵獵飛卷,滿頭珠翠散落在地,青絲一水的落下,隨著那些輕紗流動,纏繞繚亂。 在容螢的記憶里,這或許她做公主的時候,最讓她難忘的一刻。 像是什么都拋在了腦后,什么也不用去想,她提著裙擺,只需要不顧一切的跑向那個人,看著他滿身的鮮血和自己的衣裙融為一體。 陸陽握著劍,目光柔和的望著她,晚霞把錦衣敷上了一層金色,整個人美得不像話,他微微張開雙臂,準(zhǔn)確無誤地擁住。 空氣中有血腥味,有泥土的芬芳,如今還有她身上的氣息。 “陸陽……”容螢低聲喚道。 “嗯?!?/br> “陸陽……” “嗯?!?/br> 她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陸陽……” “嗯。” 他的指尖還沾著血,胸膛有一道刀傷,猙獰無比。容螢咬住下唇,對他這身傷淚流滿面。 陸陽抬手替她擦干眼淚。 “別哭了?!彼p聲道,“不是想和我成親的么?不哭我就娶你?!?/br> ☆、第57章 【連理枝】 風(fēng)從耳旁呼嘯而過,背后似有什么破空而來。 陸陽正要轉(zhuǎn)身,一柄大刀橫在他面前,唰的一下斬斷襲來的長箭。 岳澤打得滿頭大汗,一面隔開對面的士卒,一面埋怨道:“你們兩個!這些事能不能回去再說么,也不看看現(xiàn)在什么情況……” 四下里殺聲響起。 容螢環(huán)顧四周,馬賊從四面八方涌進來,沖著那車上的陪嫁與一干侍衛(wèi)酣戰(zhàn)著。原來是真的有賊?她不知這些人都是從哪兒找來的,但近處的幾個人都是熟面孔。 岳澤、陸陽、天儒……還有岑景? 馬蹄聲如驚濤駭浪,一波一波濺起滾滾煙塵。裴天儒不會功夫,又是個惜命之人,自然是躲得越遠越好,眼看人已經(jīng)救到,他甩鞭抽向身旁的一匹馬,駿馬吃痛地長鳴一聲,朝他二人跑來。 遠處的居河見事情不妙,隔開馬賊就想往這邊追,怎料被一柄寒氣迫人的長刀隔斷,岳澤跳上車同他糾纏,陸陽則抱起容螢上了馬,飛快朝來路奔去。 日頭沒入了地底,最后一絲亮光也沉寂在了夜色里,他們將喊叫聲甩在了身后,于林中策馬疾馳,泥土在馬蹄下飛揚,蔥蔥郁郁的樹木自身邊擦過。 “天儒他們呢?” “我們商量好了碰頭之處,他們會去的。” “怎么會有馬賊?” 他語氣不冷不熱:“裴天儒的主意?!?/br> 容螢不再問了,看著視線中逐漸往后倒退的景物,一瞬間讓她回到了那個凄迷的雨夜,陸陽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救她于水火,可容螢一直覺得,在那個晚上,她的記憶是最深刻的。 追兵隨時可能找上來,他們馬不蹄停地趕路,陸陽提前來把這近處的山頭樹林摸了個遍,知道哪里最容易躲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輕易甩掉尾巴。 彎彎繞繞跑了一夜,到晚上氣候更加冷了,馬匹行路的速度也緩下來。容螢正靠在他胸前,察覺到馬兒已不再奔跑,她抬起頭,“到了?” 陸陽搖頭說沒有,他聲音低啞,胳膊顯然在輕顫。 “……只是有點累。” 意識到他還受著傷,眼下那些口子早就凝固,容螢忙松手,“那歇會兒吧。” 安靜的山間聽到了清脆的流水聲,陸陽遲疑了下,點頭道:“嗯。” 他驅(qū)馬行至小溪旁,翻身下去,腳剛著地,容螢就看見他身形不穩(wěn)地晃了晃,心下不忍:“我自己下來,不用你抱?!?/br> 話音才落,陸陽就攬著她的腰,輕輕松松地托下馬背。 容螢扶著他的手臂問:“你不疼么?” “不要緊?!?/br> 陸陽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走到溪邊掬水洗了把臉,淡淡的腥紅隨清溪流動,他解開衣衫,想清理傷口,但因為皮rou與衣袍已連在了一起,這個舉動令他不自覺顫抖。陸陽輕輕顰眉,撩袍從靴邊抽出一把小刀,作勢想割斷衣服。 容螢卻忽然輕笑出聲。 他的手頓住,“怎么了?” “沒怎么,就是想起……”她走過來,輕柔地從他手中去過小刀,眉目低垂,小心翼翼地劃開傷口附近的袍子。 “想起那時候,你也是這樣的?!?/br> 陸陽怔了許久才記起前情種種。 是啊。 他心道,那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一個毫無地位的劍客,一個瘦小怯弱的孩子。 而他的姑娘如今已經(jīng)長成大人了。 奔波勞碌了一天,那匹馬兒彎下脖子無聲無息地飲水。陸陽倚樹而靠,容螢就蹲在他身旁,擰了帕子細細清洗傷口。 她動作很輕,幾乎感覺不到一點疼痛,陸陽難得有這樣愜意放松的一刻,就那么定定地注視著她。 妃色的翟衣要比嫁衣更鮮艷,在夜色中襯得她精致無比。布條一層一層纏在腰間,遮住胸口那道大傷,陸陽雖已沒什么力氣,還是伸出手,眷戀的撫摸她的臉頰。 容螢替他包扎好,這才抬頭,兩手把他的胳膊抱著。 “難受嗎?睡會兒吧,我看安靜得很,他們段時間內(nèi)追不上來的?!?/br> 陸陽倦倦地搖頭:“沒事……你沒受傷吧?” “沒,他們不敢傷我?!?/br> 他笑了笑,“那就好。” 陸陽合上眼睛,隔了不多久又睜開,像是在為什么而執(zhí)著著,就是不愿閉目。 看久了,容螢也奇怪:“都困成這樣了,怎么不睡呢?” 他仍舊搖頭,轉(zhuǎn)而笑道:“你穿這身好看……” 聞言,她愣了下,心頭歡喜不已,忙挑眉湊到他面前,“好看吧?做這衣裳可花了不少心思的,陪嫁里還有套吉服,比這個更好看?!?/br> 說完有點遺憾,“可惜不能帶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