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 雪下了一夜便止,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江憑闌若無其事地打開房門,一眼就看見微生玦踢著腿揮舞著大袖子在走廊上穿梭。 哦,用他的話說,那是跟江憑闌學的,做早cao,鍛煉身體。 她把肩頭的包袱卸下來,丟回了屋子里,笑得牙咯咯響:“怎么是你?還有一個呢?” 微生玦朝院子里努努嘴,她看過去,喻南正平靜地坐在石凳上平靜地喝著茶。 “早啊,”她沖那邊揮揮手,“喻公子這早茶喝得真早,雞都還沒打鳴呢?!?/br> “這我就不高興了,憑闌,你怎得不問我早?” “早早早,你們都早。”她打個哈欠,“我突然有些困,再回去睡會?!闭f完轉身就走,進屋,關門,拆包袱。 微生玦跟了進去。 江憑闌沒想到他會來,停下手中動作,頗為不滿地看著他:“擅闖女子閨閣,該當何罪?” “我進我未婚妻的房,何罪之有?” 她立刻飛過去一個眼刀,不得不說,在這方面,三殿下的臉皮倒是比喻南要厚。 微生玦早已習慣被江憑闌瞪,在他眼里,那眼刀不是刀,是溫柔似水碧波蕩。他不客氣地坐下來,指著她手里的包袱道,“憑闌,你想一聲不吭溜之大吉,這可不道義?!?/br> “這不是沒走成嗎?”她笑得無奈,“我就知道,有你們倆陰魂不散的瘟神在,我是走不成的。不過,我倒是不太明白,殿下您放著好好的三皇子不當,總追著我做什么?” 她這番話說得很不近人情,微生玦卻懂了她的意思,只是面上仍嬉笑:“我追著我的未婚妻,理所當然?!?/br> “微生,”她收了笑意,“我與你兩人,也就別打什么馬虎眼了吧?!?/br> 這是她第一次不喊他“殿下”,也不連名帶姓地叫他,微生玦再怎么嬉皮笑臉的一個人也知道了收斂,正色道:“憑闌,我真希望這馬虎眼能一直打下去?!?/br> “你知道不能?!彼匆谎鄞巴饴兞恋奶旃?,“回去吧,我不管微生王朝究竟出了什么亂子,會有多大的麻煩,你是皇子,你有能力也有責任,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這樣追著我,我倒覺得知微閣的人或許說得沒錯,我當真是微生王朝的禍害?!?/br> “憑闌……” 她豎掌打斷他:“我一開始不明白,為什么喻南非要幫我不可。我知道一定有原因,卻實在想不出,我初到這里,究竟有何可讓他利用的?,F(xiàn)在我明白了,他要利用我掣肘你?!?/br> 微生玦笑得幾分苦澀:“我倒寧愿你笨些。” “之前是我不知道,現(xiàn)在既然想明白了,就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為我陷入被動。你幾次救我,我已經(jīng)很感激,也希望你信我一次,我能自保,我比任何人都更想在這詭譎的異世活下去?!?/br> 他默然,良久才輕輕道出一個“好”字,然后伸手入懷,拿出一個物件來笑了笑:“我人可以走,見面禮和聘禮卻須得留下?!?/br> 江憑闌一愣,這小子還記著這茬呢?她接過東西一看,是個小巧而精致的玉墜,玉是上好的和田玉,精雕細琢成龍的模樣,尾端與首不相接,正是“環(huán)而有缺”。 忽然便記起初見,那人回眸朗聲笑道:“在下微生玦,‘環(huán)而有缺’謂之玦。” 她直覺這東西有些要緊,很可能是他身份的象征,收了似乎不好,但再看他此刻嚴肅的神情,又覺得,要是不收,他說不定一置氣就不走了。她只好將玉墜捏在手里:“無功不受祿,這么名貴的玉若是送我,我是不敢收的,不過倒是可以暫且替你保管,待你解決了宮里的麻煩,再來問我要回?!?/br> 微生玦心里想著給出的東西怎么還有要回的道理,面上卻不動聲色:“看在你與我約定相逢之期的份上,便不計較你是保管還是收下了。我一會便走,不過柳暗與柳瓷得留下?!?/br> “你的護衛(wèi)自然要跟著你,留下做什么?” “我堂堂一個皇子,身邊還缺護衛(wèi)?”他笑,“留下來,自然是為了替我照顧好未婚妻的,這也是他們身為護衛(wèi)應盡的職責。哦,對了,你們女孩子家那些不方便的事,可以跟柳瓷講,她是女兒身?!?/br> “……” 事實證明,微生玦當然是想多了。首先,江憑闌自小在男人堆里長大,并不覺得女孩子家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其次,所謂不方便的事并不在江憑闌這般鐵打的體質上發(fā)生,在她眼里,月事跟練功是毫無關系毫不影響的兩碼事,雖然這古代的月事帶確實比現(xiàn)代簡陋太多。 這練功的事,還得從微生玦走的那日說起。 江憑闌得到消息,曲水縣那邊有了進展,那日一早本想趁機溜之大吉,包袱都備好了,打開房門卻遇見兩只攔路虎,于是就沒走成。微生玦離開之前交代她,他已派了人去曲水縣照應她的手下,讓她安心留在杏城,以免節(jié)外生枝,江憑闌也便不走了。一來,在這古代異世,微生玦派去的人確實要比她靠譜,二來,曲水縣離杏城與皇城都有些距離,她怕自己走遠了,這邊出了什么亂子救援不及。 喻南倒是無所謂她走不走的,反正她走,他也走,江憑闌因此更堅持按兵不動。不過,她是居安思危的人,按兵不動并不等于坐以待斃,閑來無事便在院子里活動活動筋骨。 這一活動,便活出了事。 庭有紅梅,薄雪覆兮。有美一人,攜枝舞兮。婉轉來去,風姿綽約兮! 廊有柳氏,瞪大眼兮。望美一人,驚而起兮。婉轉來去,可不正是柳家劍法兮! 柳瓷站在長廊下,看著庭院里以梅枝作劍自顧自比劃著的江憑闌瞠目結舌:“她……她怎會我們柳家劍法?” “難不成這丫頭與柳家也有淵源?” “等等……”她似是看出了什么門道,用手肘推了推柳暗,“你看仔細,這是柳家劍法,但又不盡然……與其說是柳家劍法,倒不如說是主子的劍法,是主子那日在擂臺上對陣那個夕霧時使的劍法!” 話音落,兩人霍然抬頭。 “沒錯,主子出手向來沒有固定的章法,對戰(zhàn)不同的敵人自有不同的招式,夕霧是高手,身手不在你我二人之下,主子當日與她比試,是將柳家劍法改了那么幾式,當時我在底下看著,還暗嘆主子這幾式改得絕妙?!?/br> “這么說來,她只在擂臺后邊隔著簾子看了一次便記住了?我柳家劍法招式本就繁復,這一套尤甚,就連主子當年都是看了三遍才勉強受用?!?/br> “這丫頭沒有內力,也看得出來不曾握過劍,她能以梅枝將招式斷斷續(xù)續(xù)演練出來,想必全靠過人的記憶力?!?/br> “學武之人,過人的記性也是天賦之一,更何況她根骨極佳,祖父若還在世,看到這樣的苗子必然是要收歸門下的?!彼α诵?,“如今柳家只剩我一條血脈,你說,這個徒,我收是不收?” “你這丫頭倒機靈,今后你同主子的輩分可還怎么算得清?” “算不清便算不清吧,這個徒啊,我還真收定了!” 收徒的過程很簡單,對話如下。 “姑娘,我看你天賦異稟,根骨極佳,莫不如拜入我柳瓷門下,總有你名揚天下的一日?!?/br> “名揚天下倒不用,能跟你一樣,在天上飛來飛去不?” “小意思?!?/br> “能跟你主子一樣,隔山打牛不?” “沒問題?!?/br> “看見那個每天坐在石凳上喝茶的面癱了嗎?能從他手掌心里逃走不?” “這個……或可一試?!?/br> “那還等什么?現(xiàn)在立刻馬上,趕緊的!” ☆、名師高徒 柳瓷當起師父來倒是一點不含糊,并不因江憑闌可能會成為自己未來的女主子而手軟,讓她扎一天的馬步,踩白日的梅花樁,都是家常便飯。江憑闌對此也毫無怨言,一一照做,師從柳瓷后,天天起早貪黑刻苦練功。她很清楚基本功的要緊,況且,比起她江家老爹,眼下那些訓練方法已算是客氣的了。 喻南也不阻止她,多數(shù)時候都在屋子里養(yǎng)傷養(yǎng)病,偶爾出來也是坐在石凳上喝茶,似乎當江憑闌是空氣。 沈老家主很早便吩咐過,東廂那邊,再大的動靜都不要去打擾,所以江憑闌在這里吃火鍋也好,砍樹搭梅花樁也好,沈家人都充耳不聞。至于沈書慈,聽說早就被氣走,去了舅母家。 一眨眼便過去了一月有余,江憑闌日日摸爬滾打,不僅自己摸爬滾打,還叫上阿六和十七一起摸爬滾打。東廂已經(jīng)不是東廂,活脫脫變成了個練武場,最高的梅花樁高過房頂,就立在池塘邊上。江憑闌每天都要爬上去跟柳瓷過招,柳瓷浮在半空,她單腳立在梅花樁上,結果當然是她摔下來掉進池塘。 第一天是一招就掉,過了幾天能接上個七、八招再掉,到后來可以接個二、三十招,不過結果還是一樣的。 池塘里的魚每天都要受驚好幾次,不知是被這天氣凍的還是被她嚇的,沒過幾天竟都死絕了。而江憑闌仍舊日日上演濕身大戲,一開始落水后還換身衣服,拿火將身子烤熱乎,到后來干脆也不烤了,一件濕衣服穿上半日,凍得嘴唇發(fā)紫,扒幾口飯,喝一碗姜湯,再接著練。 阿六和十七有時候看不下去,苦口婆心地勸,連柳瓷也擔心她這么下去肯定得感風寒,忍不住放點水,她卻跟個沒事人一樣,擰擰袖管上的水,白他們一眼說:“要舒服做什么?舒服是死人的享受。來,接著來!” 當然,鐵打的人也經(jīng)不起這么日日折騰,江憑闌沒出什么岔子,說起來還得歸功于每天都給她準備藥湯的南燭。南燭的醫(yī)術確實不賴,每次泡完那藥湯都像重生了一樣舒坦,江憑闌有時也奇怪,有這么個高人在,喻南的病怎么就日日不見好呢? 她這邊日夜不休地練功,微生皇宮里也有日夜不休的爭執(zhí)。又一日早朝,金鑾殿上,天青錦袍的男子朝對面人拱了拱手,上前一步朗聲道:“左相此言差矣,國之根本在于民,賑災一事,關鍵不在于陛下指派哪位皇子,而在于如何‘賑’。僅是指派人選一事,您與右相大人便已爭執(zhí)了三日有余,如此本末倒置,怕不是為人臣子該有的作為。兩位丞相若對諸皇子的能力實在擔憂,我倒有個提議,”他轉身朝惠文帝拱手,笑道,“依兒臣看,不如辛苦兩位丞相親自南下,賑恤災情,安撫民心,如何?” 那左相大人氣得須發(fā)倒豎:“你……荒唐,實在荒唐!” 他轉頭,目光如隼:“左相大人竟也知曉什么是‘荒唐’?” 金鑾殿上,如此般爭執(zhí)日日都有,一刻不停歇。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一月前,從不上早朝的三皇子忽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回朝主動參與議事了,回來第一天就把朝中重臣得罪了個遍,宮中因此盛傳三皇子吃了火藥,得了失心瘋,只有少數(shù)有心人從中看出了門道。 三皇子十余年來以頑劣表象示人,實則竟是在藏拙?而如今他一朝歸來,大刀闊斧,刀刀斧斧砍在這朝中重臣的要害位置,又是為何?若為奪嫡,以他之能,加上陛下對其多年溺愛,廢舊立新并非難事,何須如此大動干戈得罪群臣? 眾臣都咬著牙憋著一股氣搖搖頭散了,偌大的金鑾殿只剩了微生玦,惠文帝不勝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玦兒,你過來,到朕身邊來?!?/br> 他謙恭上前,頷首:“父皇。” “玦兒,這些日子以來,朕時常在想,若朕當年不顧群臣反對,執(zhí)意改立你為太子,眼下可還會是這番局面?” “兒臣只知,若父皇當年執(zhí)意如此,兒臣定不會受此隆恩?!?/br> 老皇帝大笑:“是,是……是朕老糊涂了!你可是朕唯一一個敢在金鑾殿上抗旨,當面沖撞朕的兒子?!彼裆行澣?,“朕要立你為太子,你抗旨不從,朕將兵符賜予你,你看也不看一眼丟在地上轉身便跑,你啊你,真是讓朕歡喜又讓朕愁??!” “父皇,您還真將知微閣老閣主的話信了十七年?” “信,如何不信?你是微生王朝命定的天子,天意如此。只可惜如今的微生王朝氣數(shù)將盡,朕沒能將它完好地交到你手上?!彼麌@一口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人布了一盤棋,這盤棋已下了十余年之久,軟刀慢割,待意識到疼,已來不及了?!?/br> 微生玦默然,半晌后道:“父皇,這下棋人是誰,您心中可有數(shù)?” 老皇帝搖搖頭,忽然一凝神,看向他的眼睛:“這么說來,你……” “不,兒臣不知?!?/br> 不是不知,而是不敢想。離開杏城臨出發(fā)前,江憑闌曾悄悄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四個字:小心太子。 這么要緊的事,不會毫無根據(jù),他回宮后立刻動用手下力量暗中調查了太子。世人所知道的太子微生璟,出生時大不過成年男子小臂,不會啼哭,不足月便險些夭折,兩歲時病重,先皇后因之一夜青絲生白發(fā),陛下不忍,命太醫(yī)全力救治。三歲仍不會開口說話,不會行走,五歲那年再度病重,全靠參湯吊著一口氣,當時太醫(yī)斷言,太子活不過七歲。但奇怪的是,活不過七歲的太子活過了十五歲,十五歲那年又一次病危,當時太醫(yī)復又斷言,太子活不過二十。而眼下,活不過二十的太子二十二歲。 這樣一個無論什么時候死都不會令人覺得意外的太子,一個議事時只聞其咳嗽而不聞其見解的太子,一個病重得時常連早朝也無法出席只得避不見人的太子,在他活著的二十二年里,理所應當?shù)?,并未有太多作為?/br> 太子病弱,無法生育,是注定活不到繼位的,老皇帝留著這名存實亡的太子不過是顧念與先皇后伉儷情深,加之自己寵愛的三皇子不成器,其余皇子又爭得頭破血流誰也不肯相讓。因此,眾人爭來斗去,從未有人將寶押在太子身上,同樣的,也從未有人將矛頭對準他。 每當各派系爭得不可開交之時,老皇帝總會象征性地問一問太子的意見,太子如其人,出的主意也都弱氣,但妙就妙在中庸,各派系的皇子在自己討不著好的情況下,也樂得見別人討不著好,因此最后被采納的往往都是太子的建議。比如四年前嶺北□□,微生、皇甫兩國邊境鬧得不可開交,朝中有人主戰(zhàn),并推舉驍勇善戰(zhàn)的二皇子揮兵北上,有人主和,舉薦年紀雖小卻才思敏捷過人的四皇子前去談判,最后還是聽了太子的,誰也不派,舍嶺北,退一步海闊天空。 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不少,而那些時候,微生玦正游戲人間,從不問政。眼下將這些事聯(lián)系起來,竟讓人細思極恐,生出后怕來。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一個絕對沒有立場背叛微生的人,卻以一種軟刀子慢割、人人都不曾察覺的方式一點點削弱微生王朝的國力,穿針引線般掌控著微生王朝內部的權力斗爭,讓那些腐爛、陳舊的東西慢慢滲透到微生王朝的骨子里,最終……一個強大的國家便如中空之木,輕輕一碰即刻崩塌。 這樣的事,他如何敢想? “父皇,太子殿下的病如何了?” “還是老樣子,太醫(yī)說,怕是熬不過今年冬天?!?/br> “是嗎……”微生玦沉吟半刻,“他是自何日起避不見人的?” “武丘平逼宮那夜過后便沒再來上早朝,說起來也有兩月了,朕倒未曾看望過他?!?/br> “今日是年三十,宮中晚宴熱鬧,他一人在東宮想必冷清,便由兒臣替父皇去看看吧?!?/br> …… 沈府東廂。 今日江憑闌接了柳瓷四十余招仍未落水,正要得意,忽然眼前刀光一閃,她也算反應過人,猛地下腰后仰,劍險險擦過鼻尖,涼得她險些打出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