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肖重云問:“那為什么,春天的香氣最短,冬天的香氣最長?” 這個問題母親愣了很久,才跟他說,因為春天的香氣是前調(diào),當(dāng)然最短,冬天的香氣時基調(diào),一種香水靈魂之所在,所以最長。 那時肖重云想,原來母親的靈魂,一直是在冬天。 肖重云看了眼小鬼,發(fā)現(xiàn)他想問又不開口的樣子,就笑了:“其實‘循環(huán)香’沒有什么太大的秘密,就是定香劑復(fù)雜。那時很多人想偏了,往香料上靠,就家母運氣好。后來她就成了那位香水大師晚年收的入室弟子,大師過世以后原本想回國開創(chuàng)一片事業(yè),被我父親攔住了,帶回南洋——” 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 肖重云沒有再說了,張松也沒再問。兩個人默默脫衣服睡覺,在肖重云的堅持下,還是他睡沙發(fā),滿身是傷的小鬼單獨睡床。半夜醒來,總覺得不舒服,一睜眼發(fā)現(xiàn)小鬼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床上爬下來了,縮手縮腳擠了他小半個位置,還睡得挺熟。其實小鬼嚴格來說,已經(jīng)不是小鬼,是個長大的青年了。沙發(fā)雖然挺大,但睡兩個成年人卻不合適,張松半邊身子都懸在外面,一條腿拖到地上,可憐兮兮的。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過來敲門,說早飯以后武爺有請。 小樓是帶內(nèi)院的,向著院子花架的房間,是會客室,冷氣一直開放,透過玻璃窗正好能看見外面色彩艷麗的植物。武七端著茶杯在一張搖椅上看書,看見肖重云進來,就把茶盅遞過去,陰陰柔柔地:“幫我倒杯水?!?/br> 桌上有整套茶具,肖重云就重新沏了杯鐵觀音,武七在旁邊看著:“小張總,你管保險箱的人,沏茶手法挺專業(yè)啊?!?/br> “不知道?!睆埶擅鏌o表情,“從來沒有沏給我喝過。” “哦,那你招他來看中的什么?” “做飯好吃?!睆埶烧f,“炒菜做飯?!?/br> 武七嘖嘖稱奇:“我聽說你們公司小了,庫管還管后勤?” 肖重云總覺得,自大進這個房間起,武七眼睛就一直落在他身上,一刻不離。他抬眼看去,又覺得這人在做別的事,例如喝茶,例如和張松拉兩句話緩和關(guān)系,例如用聽不懂的外語吩咐手下人做事。終于水熱了,杯洗了,茶好了,他遞過去,武七接過來,問:“周先生,你知道十五年前,雅舍推出的一款叫‘summer day’的香水嗎?” 肖重云記得,但是他搖頭。 武七挺驚訝的:“我以為以周先生你的水平,應(yīng)該至少聽過一點,畢竟是當(dāng)年香水大賞的季軍,曾經(jīng)大出風(fēng)頭過?!?/br> 那是父親當(dāng)初調(diào)制的香水,中文名叫“永恒之夏”,是一款熱情的,濃烈的,用最名貴的熱帶香料表現(xiàn)夏日風(fēng)情的香水。記憶中父親曾經(jīng)把它當(dāng)生日禮物送過母親,但是從來沒看見母親用過。 武七把資料遞過來,肖重云翻了一頁:“武爺想要什么?” “其實我老板,對循環(huán)香到底怎么做到的,沒有興趣。”武七笑道,“他就想要一份特別的香水——summer day的香階循環(huán)版本?!?/br> 一模一樣的香水,前調(diào)初夏,中調(diào)小暑,基調(diào)盛夏,循環(huán)往復(fù),永無終止。 真正的永恒之夏。 “可以?!毙ぶ卦频溃暗沁@種復(fù)雜的香水,要求的東西可得多,晚點我列個單子,煩勞武爺置辦?!?/br> 肖重云回去,列了一張長達三頁單子,用鋼筆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名貴香料和想得到的原料,交給花褲衩?;ㄑ濕迷倌玫酵饷嫒ィ叶械娜?,一一采買。 原料一份一份送進來,肖重云就站在調(diào)香臺前,屏神靜氣,默默調(diào)香。有時候他會讓張松幫忙鑒定香氣,更多的時候是對著原料表,一言不發(fā),算著心中那一堆看不見的化學(xué)方程式。 張松是最早看出端倪的人:“我們不需要莨菪胺?!?/br> 他又挑出兩樣:“我們也不迷失香和胡椒醛。胡椒醛是草型香水的香基,summer day是花香調(diào)。” 肖重云點點頭,贊揚道:“對。因此我必須得亂七八糟寫一大堆,才能讓這些東西混進來?!?/br> 其實他也不確定,這個計劃是否可行,但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手無寸鐵,被軟禁至此,能夠用的,只有平生的積累,和基于這些積累而厚起來的臉皮了。只要他能夠騙過武七,只要他能騙過武七…… 偏偏武七那幾天挺閑,愛天天往工作室跑,看他調(diào)香。 他特別喜歡和小鬼搭訕,問肖重云在他公司以前是干什么的,月薪多少錢,多花兩倍挖過來怎么樣。對哦他把你的配方賣給我了,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開除了吧,似乎不用特意挖? 小鬼面無表情,專心看香料架。 武七問肖重云:“你老板人不聰明,錢給的也不多,你為什么替他做事?” 肖重云想了想:“知遇之恩?!?/br> 他就低聲笑了,走到肖重云身后,低聲問:“知遇,先要‘知’才是‘遇’。如果我給你更多的錢,你幫我做事?” 肖重云挺奇怪的:“你們也做香水這塊?” “不?!蔽淦哒f,“我們只是偶爾走私香料。” “那一行我不擅長,況且我懂得也不多。鼻子真不好用。” 他搖頭:“你跟在我身邊,幫我掌掌眼就好?!?/br> 有一次,武七的茶喝完了,陰沉沉地,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肖重云仿香遇上瓶頸,專心致志,也沒注意他在舊沙發(fā)上坐了多久。他突然開口:“周先生,知道,我為什么讓你們仿永恒之夏嗎?其實有個故事,不知道你愛不愛聽,今天我特別想講?!?/br> 話聲剛落,肖重云手一抖,蒸餾過的香料落地上,滿地玻璃渣。他想都沒想,就去伸手捂住張松的耳朵:“他沒聽?!?/br> 武七故意揚眉:“怎么了?” “您之前說過,”肖重云道,“想活就不要聽。我老板還年輕,他還有個公司要養(yǎng),能不聽就不要聽。” 武七笑了。那個笑容很淺,掛在嘴邊,像是隨時就要消散一樣。他站起來,走到肖重云身后,手越過他撐在調(diào)香臺上,幾乎貼著他的背,輕聲耳語:“那我就只講給你一個人聽?!?/br> 肖重云腦子飛速運轉(zhuǎn),回想自己這幾天言行,是否有失,一無所獲:“武爺,聽了還能活嗎?” “我最近越來越覺得你有意思,”武七道,“肯幫我做事,就能活?!?/br> “你知道南洋以前有個肖家嗎?哦,現(xiàn)在沒有了,他家長子改姓張,算是破門自立了。肖家次子據(jù)說當(dāng)年繼承遺產(chǎn)時,兩龍奪嫡,被他下狠手的哥哥關(guān)起來,關(guān)得精神還是哪里不太正常,再也沒能見人。周先生,這個故事不可怕,你手怎么在發(fā)抖?”他把手按在肖重云的手背上,聲音近得幾乎要咬著耳朵,“肖家當(dāng)時可真的是家大業(yè)大,就連我們教授,做點什么事情都得特地去跟肖總打招呼。以前這里怎么說呢,算是半個肖家的產(chǎn)業(yè)吧。” 肖重云知道,他在家族通訊錄上見過這個地址。 “干我們這行,最講究信譽。你說,究竟什么事情,能讓人背信棄義,忘恩負義呢?” 肖重云沒開口。 “錢?!蔽淦吒嬖V他,“很多很多的錢。你好好仿香,到時候我會給你,你想都想不到的那么多的錢?!?/br> 男人放開他時,肖重云已是一身冷汗。 所幸的是,他想要的東西,那天晚上,終于成功了。 肖重云傍晚時借口散步,在花園里轉(zhuǎn)了一圈,甚至去辦公樓門口望了望。這棟樓雖然帶著獨立小院和大量隱私空間,從外表看,就是棟保安挺多的辦公樓。每天會有人上門,辦理一些類似貸款的業(yè)務(wù),也會有看不出身份,形形色色的上把錢送過來。肖重云歸納概括總結(jié)了一下,這就是個異國他鄉(xiāng)的黑社會窩點。 他散完步回來,就站在窗前,看掛在天上火紅火紅的夕陽。 張松問他:“我們真的能回家嗎?” 肖重云伸手捏小鬼的臉:“說帶你回家,就一定會帶你回家?!?/br> “你的手在抖?!?/br> 肖重云于是把手收回來,笑了笑。 終于夕陽落了下去,月亮深了起來,深夜院子里都是昆蟲的鳴叫。肖重云打開窗,接了兩條床單,帶著小鬼往下翻,翻進內(nèi)院。 他的房間在三樓,床單只夠得到二樓。從二樓到一樓,是順著一根老舊的水管往下滑,每一步都像踩在鋼絲上,生怕一不注意,就斷了。 樓下的保安正在別的地方巡邏。 走廊的保安睡著了。 大門敞開著,門口的保安也睡著了。 肖重云這幾日,沒有調(diào)制“summer day”,而是調(diào)了另一款香水。這款香水沒有名字,方子是小時候從父親那里聽來的,特別復(fù)雜,是款安眠香。這種香水大量用了具有麻醉效果的莨菪胺,以及制作某種違禁藥品時是會使用胡椒荃。這兩款都是安全的日化原料,只在不同的使用方式,有不一樣的使用效果。 肖重云借著張松的鼻子,沒有仿“永恒之夏”的花香,而是仿了下樓小院里植物混雜的奇異香氣。他將這樣的香水,借散步之名,灑在小樓各個崗哨角落。等時間流逝,太陽退卻,這層作為掩護的前調(diào)和中調(diào)就漸漸散盡,真正具有麻醉和安眠效果的基調(diào)便在深夜顯現(xiàn)出來。 警衛(wèi)們什么都察覺不到,只是覺得,今天的晚風(fēng)比平常熏人,讓人異常地想睡。 這樣的困意越來越重,最終難以抵抗。 其實除了麻醉氣體,沒有什么真正能讓人百分之百入睡的迷香,有的只是助眠效果。肖重云也是賭了一把運氣。他能找到小鬼,已經(jīng)是好運當(dāng)頭,如果能平安帶回去,就更好了。 門口的臺階還帶著白日的余溫,肖重云拉著小鬼,赤腳走在上面,悄無聲息。他終于穿過了門廳,走到咯腳的街道上,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下一步大概是大大方方攔一輛出粗車,開到領(lǐng)事館,尋求回國的機會。 剛走了一步,就聽見有人喊他:“周先生,這么快就走了,也不打聲招呼?” 肖重云幾乎僵在原地,回頭,就看見一把黑漆漆的槍指著自己。 武七坐在臺階的角落上,好整以暇,看上去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之前我拷打你家張總時,他怎么跟我說的?他說他老師一定會來救他。” “那時我就很好奇,他老師是個怎樣的人。”武七道,“現(xiàn)在覺得確實不錯。長得挺養(yǎng)眼,能騙過我手下,找到門路進這里來,還能想出辦法,把學(xué)生帶出去。哦,泡的茶還挺好喝?!?/br> “對了,其實我挺好奇,周先生,你真名叫什么?”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機,正是肖重云來這里是時上交的,輕輕地上下拋了兩下,“我找人給你的手機開了機,發(fā)現(xiàn)最近老有個人不停地打電話找你。你這破手機充一次電能用九小時,這瘋子能一直響到手機沒電。你給他備注的名稱姓周,叫天皓,真巧,和你跟我說的名字一模一樣。” “失策了?!毙ぶ卦频溃安辉摪咽謾C給你?!?/br> “不是因為這個。”武七搖了搖手指,一臉遺憾,“是有一天故意讓你給我沏茶,有那么一瞬間你旁邊的小張總,搶在你面前想接茶杯。這個人一看就是幫你做事,幫慣了的,怎么可能是你上司。” 張松突然松開肖重云的手,往前走一步,擋在肖重云和黑漆漆的槍口之前。他低聲道:“老師,你走,我留下來?!?/br> 這句話的意味很明顯,肖重云一動不動。 “‘周’先生,回去吧。”武七溫和地勸道,“好好調(diào)香,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會放你和你學(xué)生,活著回去的?!?/br> 張松見肖重云沒動,猛然推了一把,肖重云站不穩(wěn),就順著挺高的臺階,往下滾了兩步。他一路滾到臺階底層,正要站起來,突然一道刺眼的車燈,直直地打到他臉上。 寂靜的深夜,一輛黑色轎車從黑暗中駛來,悄無聲息地停在辦事處樓下。 車窗搖下來,司機探出頭:“教授問,大半夜的,有人逃跑?” 車燈晃得肖重云半天睜不開眼睛。他只聽見急促地腳步,武七放開聲音呵斥門衛(wèi)的聲音,以及車門開合的聲音。等他稍微看清楚一點了,發(fā)現(xiàn)武七站在他旁邊,向車里的人彎腰匯報:“教授辛苦了,這么晚還cao心?!?/br> 他站的位置很巧妙,正好擋在肖重云和車燈光線之間,把肖重云的臉隱在黑暗當(dāng)中。 “沒有,剛才是點小事情。我有朋友半夜想偷偷出去買煙,被我教育了。這人戒煙很久了,就是管不住自己嘴?!?/br> “真不是?” “真不是?!蔽淦呱焓?,把肖重云拉起來,拍了拍他的肩往小樓內(nèi)推了一把,“好了回去吧,別站在這里礙教授眼睛,小心著涼。” 肖重云慢慢轉(zhuǎn)身,找小鬼,卻發(fā)現(xiàn)剛才這一摔一推之間,小鬼竟然不見了。 車內(nèi)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問:“年輕人,回頭讓我看一眼?!?/br> 車里早已下來兩個保鏢,聞言一個箭步上來,左右挾住他。其中一個保鏢掰過他的臉,向車的方向回頭,一道車燈又重新打到他臉上。 肖重云瞇起眼睛。 四下安靜了一秒,蒼老的聲音重新響起:“肖二少?我這是撞了什么大運,能讓二少爺親自登門助陣?” 第73章 教授 燈光暗了下去一點,司機把遠光燈調(diào)了近光,肖重云終于看清楚了一些。保鏢拉開后座的門,扶一位老者下車。與其說是老者,不如說是個剛剛步入老年,頭發(fā)尚未因歲月而花白,而眼珠已然因貪婪而泛黃的人。 一瞬肖重云覺得有些眼熟。 他見過這個人,對,他見過:“你是——” 槍聲驟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