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阿嫣擦了手,先去外頭用飯。 其實早就習慣了。 祖母素來偏心,只喜歡嘴甜會逢迎人的堂姐,對她一貫挑剔。母親重男輕女,將兒子的前程看得比命還重,見楚嬙嫁了王府,怕也盼著她能被公侯府邸看中,好給兄弟的前程鋪路。 這府里真正疼她的人,一只手數(shù)得過來。 這么多年她已經(jīng)看清了。 …… 兩道院墻之隔的東跨院里,晚風拂柳,湖石猶熱,待嫁的楚嬙坐在池邊喂著鯉魚,臉上卻殊無笑意。 剛聽到賜婚旨意時,她確實歡欣之極。 做王妃么,誰不想? 滿京城那么多高門貴女,能嫁進王府的鳳毛麟角,甚至有人為孺人的位子明爭暗搶,她只消嫁過去便是王妃,做夢都能笑醒來。 但當有關汾陽王的消息陸續(xù)傳到耳邊時,楚嬙卻越來越不安。 因謝珽的名聲著實嚇人。 謝家祖上是武將出身,靠著赫赫戰(zhàn)功成為當朝僅有的異姓王,且王位還能父子相繼,也算位極人臣。不論當初朝廷的封賞是因君恩寵信,還是迫于無奈,這些年謝家坐擁十余萬強壯兵馬,手握重權節(jié)度一方,府里的根基穩(wěn)如磐石。 六年前,老王爺戰(zhàn)死沙場。 年僅十五的謝珽襲位,率兵殺伐,縱橫捭闔,先是將犯境的敵軍盡數(shù)擊殺,親手斬了敵將頭顱,后又與寡母聯(lián)手,拔除軍中有異心的幾位將領,迅速穩(wěn)住了局勢。這幾年里,謝珽鐵騎縱橫,北梁可汗數(shù)次派兵窺境,皆被他嚴防死守,半個活口都沒放回去。 據(jù)說那幾處戰(zhàn)場血流成河,枯骨堆山,至今仍有惡鬼夜哭,晴日里都陰風陣陣,沒人敢靠近。 唯有謝珽,每年亡父祭日都要親赴舊戰(zhàn)場,尸山血海里神情自若。 鐵石心腸下更沒半分柔情。 楚嬙自幼嬌養(yǎng)閨中,被賜婚之前,滿心想嫁個風姿俊逸、詩才秀懷的讀書人,聽著這些聳人聽聞的事,焉能不害怕? 傳聞之外,還有旁的事情入耳。 據(jù)說兵部尚書郭威的女兒遠嫁云南,受盡婆家的欺負,因郭威身在京城鞭長莫及,最終孤立無援絕望而死。而就在近日,信王妃郁郁而終的消息在京城甚囂塵上。那位也是重臣之女,父親在淮南為政一方,又有爵位在身,卻沒能保住女兒性命。 楚嬙特地派丫鬟如煙打探,據(jù)說信王妃是因婚后不得寵,遭孺人傾軋算計,手腕弱了些,才香消玉殞。 雖受皇家厚葬,卻平白丟了性命。 楚嬙聽著,只覺心膽俱寒。 那兩位皆有得力娘家,尚且落得如此下場,她若孤身離家,嫁給心狠手辣又絲毫不知憐香惜玉的謝珽…… 更何況,汾陽王府權勢煊赫,既是皇家賜婚,為何放著滿京城的貴女不用,偏挑中了她這個已故太師的孫女?這般蹊蹺的賜婚,背后怕是真如旁人說的那樣藏了許多隱情,而她,連同整個楚家,卻對此絲毫不知。 魚食被捏得細碎,楚嬙臉色泛白。 半晌,她抬起了頭,低聲道:“如煙,我不敢嫁了。” 第2章 替嫁 婚書上須改了名字,公之于眾?!?/br> 如煙被楚嬙這話嚇了一跳。 她忙看向周遭,見仆婦們還在屋里收拾陪嫁的箱子,沒人留意這邊,才壓低聲音道:“姑娘胡說什么呢!那可是皇上賜婚的,圣旨都來了,又讓禮部幫著cao辦,多少人做夢都想要的親事。姑娘嫁過去就是王妃,身份尊貴不說,一輩子榮華富貴?!?/br> 聽起來是頗誘人。 可再多的榮華富貴,若無福消受,又算得什么?若這婚事當真讓人夢寐以求,定會有人設法爭搶,哪會落到她的頭上? 所謂的潑天富貴終是虛的,她可不想孤身遠嫁給兇殘武夫,一個人在外面踩著刀刃提心吊膽,甚至搭上性命。 萬般榮華,終不及性命要緊。 楚嬙捏緊魚食,腦海里全是客死他鄉(xiāng)的郭家姑娘,郁郁而終的信王妃,甚至史書上和親遠嫁、老死異鄉(xiāng)的可憐女子,還有謝珽鐵石心腸、殺人如麻的名聲。 她深深吸了口氣,沒再多說半個字。 只靜靜盯著池中游魚,將魚餌徐徐灑下,而后如常用飯、盥洗、沐浴、就寢。 直到翌日清晨,一道消息將喜氣洋洋的怡壽堂炸開鍋—— 楚嬙失蹤了。 …… 自打楚太師過世后,老夫人就頗孤單。 兩房兒媳怕她獨自住著寂寞,便將楚嬙、阿嫣姐妹倆送到怡壽堂養(yǎng)著,一來能讓老人家有個伴,二來也能騰出空暇cao心兒子讀書、成婚、育子的事情。 姐妹倆各自住在東西跨院,每日在祖母跟前讀書習字、推牌玩耍,已有十來年了。只不過近日老夫人cao心楚嬙的婚事,要準備招待內(nèi)外賀客,怡壽堂里忙得四腳朝天,才各自用飯沒去叨擾。 如今東跨院出事,阿嫣豈能不知? 日頭才剛露臉,她撐著惺忪的睡眼起身梳洗,聽見外頭的動靜迥異往常,不免詫異,讓玉露悄悄去探消息。 沒過多久,玉露就白著臉回來了。 “怪道早起碰見如煙,她的臉色不對勁,果真是對面院子出事了!”她壓低聲音掩上屋門,連里頭的簾帳都拉起來,“老夫人那兒兵荒馬亂,像是在找人,東跨院的門也關嚴實了,不準窺探。我偷偷問了那邊的孫mama,說大姑娘早起不見蹤影,正四處找呢!” “怎么會這樣?” 盧嬤嬤知道此事輕重,聞言臉色都變了。 玉露低聲道:“我也想不通,賜婚的時候大姑娘不是很高興,還在咱們姑娘跟前夸耀么?聽說老夫人吩咐瞞著消息,可這種事怎么瞞得?。咳艄媸翘恿?,咱們家可就……” “是??!大姑娘怎如此任性!” 兩人怕禍及全家,連累了阿嫣,都憂愁看向自家姑娘。 阿嫣輕輕咬唇,也沒心思挑胭脂首飾了,只蹙眉道:“她向來如此,為著一己私利,不顧別人死活。咱們府里又沒鬧賊,她突然失蹤,定是心里有忌憚,自己跑的。祖母畢竟是一品誥命,不至于真讓全家落個抗旨的罪名。我只是怕……” “姑娘擔心什么?”玉露眸色微緊。 盧嬤嬤瞥著阿嫣神色,低聲道:“姑娘是怕這婚事有貓膩,如今大姑娘一走了之,老夫人為著全家性命,會讓姑娘冒名頂替?” 這事聽著荒唐,真到生死攸關迫不得已的時候,未必不可能。 阿嫣暗恨楚嬙的自私任性,事到如今卻也拿她沒轍,只沉吟道:“算了,再等等消息?!?/br> 萬一能把堂姐抓回來呢? …… “找不回來了!這死丫頭跑得無影無蹤,怕是掘地三尺都找不回來了!” 長房住的春曉院里,楚元敬氣得臉色鐵青,一把掃落案上杯盤,摔得滿地茶水狼藉,怒聲道:“早知她這么混賬,當初就該把她打死,省得連累全家!” “這是什么話,嬙兒可是你女兒!” 夫人薛氏哭得眼睛紅腫,猶不忘維護孩子。 楚元敬怒道:“我沒這樣的女兒!明日就要出閣,謝家迎親的人后晌就到,她卻在這時候跑得無影無蹤,是存了心要害死全家!問得怎么樣了,陳榮——” “主君,審問出來了。” 名喚陳榮的長隨匆匆跑進來,身后跟了兩個小廝,拖著被打得鮮血淋漓的如煙。 他沒敢多瞧,只拱手促聲道:“如煙交代說,姑娘是子時走的,穿了丫鬟如柳的衣裳,出府后就把如煙趕回來了,除了銀兩盤纏和一套騎馬的男裝,什么都沒帶。” 薛氏聞言立時撲向如煙,“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也是沒辦法?!比鐭熥杂姿藕虺?,粗活兒都沒做過,這會兒遭了痛打,氣息奄奄道:“姑娘說,若奴婢不肯幫她,眼睜睜看她跳進火坑,等到了謝家,就活生生打死奴婢,連尸骨都不讓送回京里?!?/br> “她究竟為何要逃婚!” “說是不想冒險,不愿去魏州送死。多的話她也沒跟奴婢解釋,只說咱們老夫人有手段,又素來疼愛她,定有辦法擺平這件事。讓奴婢謊稱夜半請郎中,帶她從角門出去?!?/br> “這哪是送死?求之不得的婚事呀!” 薛氏打死都沒想到女兒會有這種念頭,只慌張看向丈夫,“這兩天事多雜亂,也沒個防備,她既是從角門出去的,咱們滿京城找,總能有線索吧?” “你當她是蠢貨?” 楚元敬沒好氣,瞧桌上還有個玉盞,索性也砸了,怒道:“西南邊的城門寅時就開,讓那些生意人早些去謀生計。那死丫頭向來有成算,必定是從那里混出去,買匹馬跑遠了躲起來。長安城外那么多荒山野嶺,你挨個找人問去?” “那可怎么辦?”薛氏沒了主意。 楚元敬甩袖,狠狠瞪向如煙,“先派人看著,若那死丫頭不回來,打死了事!走吧,去找老夫人商量?!?/br> 說罷,抬腳直奔怡壽堂。 …… 怡壽堂里,楚老夫人神情陰沉。 聽楚元敬稟明經(jīng)過,她氣得差點背過氣去,砸著桌案連聲道:“孽障!孽障!好好的婚事,怎么就成了火坑?那謝家又不是吃人的惡鬼,還能把她生吞活剝不成?如煙呢,也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 “兒子用盡手段,她確實不知道。” “孽障!都是我素日寵壞了她,不知好歹,無法無天!你們做父母的也是,待嫁的姑娘也不說好生看著,放任她肆意妄為!” “母親教訓得是?!?/br> 楚元敬低頭連連告罪,又偷瞥向這位闔府地位最尊的太師夫人,試探道:“只是事已至此,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兒子定會差人四處去尋,可若是那死丫頭藏得深,找不回來,咱們總得過這一關。母親您看……” “抗旨不遵,那是死罪!” “是,是,所以得尋個彌補的法子。謝家迎親的人后晌就到,咱們總不能讓他們空手回去吧?若真如此,謝家可是雄踞一方的異姓王,皇上都忌憚幾分,咱們就算賠上闔府的性命,怕也擔不起這罪名。” “這還用你說!” 老夫人滿腔怒氣沒地方撒,逮著他就嗆了回去,聲音氣得近乎嘶啞。 滿廳鴉雀無聲,仆婦趕緊幫她順氣。 好半天,她才緩過來,沉聲道:“先派人四處找,也不許聲張,萬不可讓外人知道。能找回來自然好,若找不回來……喜鵲,去把二姑娘、二夫人和在家的幾位郎君、少夫人都叫來。你們也別走,這事兒得大家商量?!?/br> 楚元敬應命,暗自松了口氣。 唯有薛氏頗不情愿,猜出老夫人的打算后,焦急翹首瞧著屋外——畢竟是嫁進王府的美事,她這些天做夢都能笑醒,哪愿意因著楚嬙的任性就拱手讓人? 少頃,阿嫣聞召而來,云鬢珠釵,腰約素帶,繡著萱草薄衫下系了條玉色襦裙,勾勒得身姿纖裊淡雅,行動間搖曳生姿。 她乖順行禮,瞧不出什么情緒。 沒多會兒,吳氏也匆匆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