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阿嫣卻知道該動身了。 從前,她也曾許多次幻想新婚出閣的情形,還在佛前默默進香祈愿,不求婆家富貴,只要郎君品貌合她的眼緣,能性情相投彼此愛護,給她撐腰予她照拂,便是頂好的姻緣。 然而今日真的披上了這身嫁衣…… 鳳冠上明珠貴重,金翠耀目。 嫁衣金絲彩繡,堆成鸞鳳奇花,穿在少女單薄窈窕的身上,愈覺身姿修長,裊裊婷婷。她原就生了極美的容貌,此刻黛眉淡掃,胭脂輕抹,巴掌大的一張臉,細膩白凈得宛若新瓷,不見半點瑕疵。那雙眼更似一泓清泉,被眉心的嫣紅梅花襯著,楚楚動人。 玉姿花貌惹人憐。 要嫁的郎君卻是出了名的鐵石心腸,摻雜朝堂博弈后,更不知前路會是何等坎坷。 阿嫣垂眸,將杯中暖酒一飲而盡。 詩里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她如今這情形也差不離了。 往后孤身在外,總得靠自己。 阿嫣瞧向盧嬤嬤,而后取了玉露捧在盤中的花扇,低聲道:“走吧,還得去廳上辭別母親?!闭f話間由眾人簇擁著出了閨房,往前廳而去。 吳氏婆媳坐在廳中,人前姿態(tài)端莊。 阿嫣盈盈行禮,聽了出閣前的教誨叮囑,由謝家派來的喜娘迎著,徐徐往外走。 背后忽然傳來孩童稚嫩的聲音—— “jiejie!” 阿嫣循聲瞥過去,看到年僅十歲的弟弟楚宸站在兄嫂旁邊,一雙眼殷殷望著她,藏不住里頭稚嫩的擔憂。 強忍的淚花在這一瞬奪眶而出。 阿嫣沖他輕輕點頭,沒敢再去瞧身后母親泛紅的眼睛,只拿花扇緊緊遮住面孔,走出這座她生活了將近十五年的深宅庭院。 第4章 少年 將年少的心淬煉得冷硬、狠厲。…… 府門外,謝家迎親的隊伍聲勢浩大。 滿目華蓋香車,金裝玉裹。 領(lǐng)頭的是汾陽王親事府典軍陳越,生得人高馬大,因是沙場殺伐出身,兼負迎親和沿途衛(wèi)護的職責,這回便穿了鎧甲前來,瞧著威風凜凜。待阿嫣進了紅緞裝點的婚車,便拱手同楚家告辭,一路鼓樂,徐徐出京。 送嫁的楚安和陪嫁仆婦丫鬟等人亦陸續(xù)登車上馬,踏上遙遠行程。 巷外艷陽高照,薄云遮日。 長街上擠滿了慕名看熱鬧的百姓,因謝家看著皇室的面子,擺了不小的排場,馬車緩緩駛過時,引得眾人紛紛艷羨夸贊。 車廂里,阿嫣抬袖拭去淚花。 再怎么不情愿,終究是要面對的。她沒法像楚嬙那般狠心任性,為一己之私,棄闔府性命于不顧,更不敢拿父親的前程和祖父的清譽冒險,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踏上與預想中截然不同的前路。 只可惜臨別之時,她最珍視的兩位親人并不在身邊。 阿嫣側(cè)身,悄悄掀開后廂一角側(cè)簾。 窗格外城闕巍峨,隊伍嚴整。 謝家派來的侍衛(wèi)護在婚車兩側(cè),她的陪嫁之人多在儀仗之后,車隊逶迤,一眼望不到頭。 倒是長亭中幾道身影闖入視線—— 是徐元娥和年事已高的徐太傅夫婦,由仆從陪著站在那里,想必是倉促離別心中擔憂,才離席出城來這兒送她,依依不舍。 阿嫣眼眶溫熱,握緊了扇柄。 長安城里有她記掛的人,也承載了她對祖父的種種回憶,終有一日,她得設(shè)法回歸故土。 …… 從長安到魏州,路途有千里之遙。 汾陽王府坐擁重兵雄踞一方,謝珽的善戰(zhàn)之名也遠揚四海,迎親隊伍朝行夜宿,途經(jīng)之處山匪盜賊自發(fā)避讓,還算安穩(wěn)。 這日晚間,進了汴州地界。 此處遠離京畿勢力,也還沒到謝家的轄地,主掌軍政的是宣武節(jié)度使梁勛。如今皇家式微,節(jié)度使統(tǒng)攬地方大權(quán),漸有割據(jù)之勢,且各有山頭彼此不服,在地緣接壤之處免不了有些爭地奪權(quán)的摩擦。 梁勛跟謝家的關(guān)系自然也不算好。 在這種地方,陳越分外當心。 入暮時分,一行人在客棧下榻歇息,阿嫣自然被安排在最上等的屋舍,由盧嬤嬤和玉露貼身陪伴。左右兩間屋子都是謝家陪嫁的仆婦隨從,再往兩翼則是迎親隊伍的人,由侍衛(wèi)們守著樓梯口,不許閑人靠近。 陳越則親自率隊,負責夜間巡邏。 侍衛(wèi)們也比先前警惕了許多。 阿嫣自幼養(yǎng)在書香世家,錦衣玉食慣了,何曾見過這等架勢?猜得外頭已不似京城安穩(wěn)太平,行事便格外謹慎,夜里沐浴卸妝之后,沒敢穿得太單薄,在寢衣之內(nèi)穿著貼身小衣以防有變,連衣裳都在枕畔備著,免得出了岔子手忙腳亂。 昏昏睡去后,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忽然有嘈雜聲依稀入耳,阿嫣迷迷糊糊才想翻身,就被盧嬤嬤用力推醒了。 “姑娘,快醒醒!出事了!” 老人家滿臉焦急,恨不得把阿嫣從被窩里拽出來。見她惺忪睜眼,忙單手將她拽起,又扯了衣裳往她身上套,口中道:“外頭來了賊人,像是打起來了,姑娘快穿好衣裳躲起來,別被傷著了。” 阿嫣嚇得打了個激靈,趕緊起身穿衣。 緊掩的門扇旁,玉露借著窗縫看清楚外面的情形,跑向床榻時聲音都微微有些發(fā)抖。 “外頭來了好些兵魯子,都騎了馬拿著刀劍,像是要殺人的架勢?;鸢讯键c起來了,那個陳將軍帶著人守在客棧門口,兩邊打得滿地都是血。這、這外面怎么如此兇險,姑娘,咱們得快些躲起來……” 說話間倉皇四顧,打算尋個箱柜藏身。 反鎖的門扇便在此時被人撬開。 吱呀一聲,門扇倏然開合,一道瘦高的身影忽然闖入,悄無聲息。 玉露眼角余光瞥見,險些驚呼失聲。 阿嫣卻借著透窗而入的月光認清少年的臉,忙道:“別嚷,自己人!”說著話,趕緊背過身去將外衫系好,隨手攏住滿頭披散的青絲,趿著軟鞋往前走兩步,向那少年低聲道:“你闖進來做什么?” “姑娘別慌,躲進柜子——”話音未落,一道鐵箭破窗而入。 少年抬臂,空手抓住利箭,隨手反擲。 窗外似有慘呼傳來。 阿嫣愕然瞠目,就見少年指著角落的木制高柜,促聲道:“躲進去,別出聲?!?/br> 說話間,袖中短劍微揚,擊飛又一支利箭。 弓.弩既出,激戰(zhàn)中的陳越心知不妙,忙抽身退出,調(diào)十余名侍衛(wèi)守住屋子前后,免得利箭破空,傷及楚家姑娘的性命。 阿嫣躲在柜子角落,心頭突突直跳。 她并不知道今晚公然行刺的到底是誰的兵馬,更沒想到,身邊這位素來沉默的少年竟然有如此身手。 外頭侍衛(wèi)高聲詢問王妃是否受傷,盧嬤嬤慌忙答曰無恙,護崽母雞似的擋在跟前。 阿嫣心念電轉(zhuǎn),只將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這少年名叫司裕,是阿嫣撿來的。 是去年臘月,她同徐元娥相約出城賞雪訪梅,在一處積雪覆蓋的山坳里,瞧見他渾身是血的藏在巖縫隱蔽處,奄奄一息。若非周遭有淺淺的腳印,血色洇在石頭上被她無意間瞥在眼里,險些沒瞧見。 阿嫣心善,忙命小廝將他抬出來,送到附近的農(nóng)家醫(yī)治。 少年傷得很重,昏迷不醒。 那陣子徐太傅原就許她倆住在別苑,每日尋訪梅花陶冶作畫的心性,阿嫣便常抽空去瞧,順道帶些藥膳補品給他。少年的命救回來了,卻跟啞巴似的成天不吭聲,旁人靠近時也冷冷的不甚搭理,只在屋里獨自養(yǎng)傷。 阿嫣也不勉強,只請郎中盡心照料。 后來,少年不辭而別。 阿嫣料他傷勢無礙,便沒放在心上。 誰知二月里,少年竟去而復返,在她踏青賞春時忽然現(xiàn)身。滿坡盛開的木芙蓉里,少年瘦高的身姿如同鞘中利劍,面無表情的說他名叫司裕,救命之恩尚未報答,愿讓阿嫣隨意驅(qū)使兩年,不取分文,權(quán)當答謝。 阿嫣起初覺得這事兒挺荒唐,只說當日相救是隨手為之,讓他不必放在心上,后來見他執(zhí)拗,只好尋個車夫的位子讓他待著。 司裕也盡職盡責,少言寡語。 這回來魏州,阿嫣乘的是謝家準備的婚車,由校尉親自驅(qū)車衛(wèi)護,司裕便充任盧嬤嬤的車夫,一路沉默隨行。 哪料今夜,他竟顯露出這般身手? 外頭打得激烈嘈雜,侍衛(wèi)們將屋子守成鐵桶,偶爾有一兩支箭漏進來,因傷不到阿嫣身上,司裕也不予理會,只抱劍站在箱柜前面,守住這一方小天地的平靜。 許久,打斗聲漸漸停了。 讓人心驚rou跳的勁弩利箭消失無蹤,外頭侍衛(wèi)扣了扣門扇,拱手道:“賊人已盡數(shù)伏誅,不知姑娘可有受傷?這屋子沒法住人了,陳典軍說請姑娘移步出門,到另一家客棧歇息?!?/br> “好,這就出來?!?/br> 阿嫣聲音微啞,瞥向司裕時就見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躲在旁邊長垂的簾帳后面,行走之間悄無聲息。 她猜得背后或許另有情由,為免橫生枝節(jié),并未聲張,因身上穿戴還算整齊,只將散亂的發(fā)髻簡單挽起,由盧嬤嬤和玉露陪著出屋。 外頭火把照得通明,長廊上堆了散亂的箭支,底下血跡斑斑,兵士打扮的賊人或死或傷,也有被生擒的,盡被侍衛(wèi)羈押。 陳越已率眾整隊,朝她恭敬道:“賊人夜襲客棧驚擾了姑娘,是卑職失察,還望姑娘恕罪,移步別處歇息?!?/br> “有勞將軍。” 阿嫣欠身為禮,隨他遷往別處歇了半宿。 翌日啟程,就見司裕仍是車夫打扮,早早守在盧嬤嬤的那輛車前,沉默如常。謝家侍衛(wèi)中有兩人重傷難行,抬進馬車里養(yǎng)傷,旁的連夜包扎后仍騎馬衛(wèi)護,腰懸長劍盔甲嚴整,滿目英姿威武,絲毫瞧不出昨夜鏖戰(zhàn)的痕跡。 想來這般情形于他們而言司空見慣。 阿嫣暗自捏了把汗,登車啟程。 后晌踏進謝家所轄地界,周遭立時安生了許多,直到次日傍晚抵達魏州,安頓在官驛之中,等待明日大婚之禮。 …… 這趟迎親往返十來日,動靜不小。 陳越安頓好了楚家眾人,即刻去王府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