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我其實沒見過, 聽父親說, 六年前的那回,他手刃北梁統(tǒng)率的時候,帶著二十名親衛(wèi), 把那邊護送撤退的兩三千人都擺在了地上,刀刃都卷了。后來父親趕過去,就看到他一身的血,眼睛也都紅透了,像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阿嫣聽得輕吸涼氣,“那也是精銳吧?” “跟在主將身邊的能差到哪里去?我反正不敢想象那場景,怕做噩夢。說出來就是要你知道,但凡招惹到他頭上的都沒好下場,前頭行刺的那撥,往后定要栽大跟頭,未必還能再來惹你?!?/br> 謝淑畢竟長于將門,提起這些事,也比書香門第里嬌養(yǎng)的阿嫣膽大些。 言畢,又溫聲道:“伯母特地安排我與你同乘,仍從這條路走,就是想讓你跨過這個坎兒。往后春游秋宴,出城的次數(shù)多著呢,總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br> “我知道了?!卑㈡梯p聲。 前有司裕后有陳越,旁邊還跟著個冷硬兇煞的謝珽,她今日這排面,確實沒什么可怕的。只不過,從前雖在京城聽過謝珽狠辣冷厲的名聲,卻總以為有點以訛傳訛的夸張,如今聽謝淑親口提起,才知他真的是經(jīng)歷過那些,既令人敬懼,又讓人覺得辛酸。 彼時的謝珽也只十五歲而已,卻已肩扛重任,被迫無情殺伐,這幾年一路走來想必十分不易。 她這道坎兒,又有什么難跨的? 阿嫣深吸了口氣,將身上的斗篷裹緊了些,又抱上暖乎乎的手爐,“咱們再瞧瞧風(fēng)景吧?!?/br> 謝淑依言推開了側(cè)窗。 兩人各抱手爐,說起了外頭雪覆日照的山巒和藏在深山里的暖熱湯泉,自以為方才那番咬耳朵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車廂外的司裕和謝珽卻聽了個半字不漏。 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輕飄飄的幾個字落入耳中,兩人神情各異。 踩著尸山血海走過來,能殺人不眨眼的,多半都曾將從前柔軟的心掏出來,錘煉過千遍萬遍,煅造成了冷鐵玄冰。 司裕來魏州這么久,雖沉默寡言,對阿嫣的事卻頗上心,往常瞧著謝珽忙碌出入,只覺此人身份尊貴、氣度威冷,與從前那些試圖將他握在手里充當(dāng)利刃的人相似。而今看來,那樣艱辛的路,原來他也走過,難怪那日他露了駭人的身手,過后并沒碰到麻煩。 不知楚姑娘會怎樣看待這樣的人? 也會視為惡鬼嗎? 司裕垂眸,眼底的黯然轉(zhuǎn)瞬即逝。 旁邊謝珽巋然坐在馬背,也不自覺握緊了韁繩,只瞥著木紋細密的車壁,揣測里頭小姑娘的神情。 直到馬車拐上山道,行過那日刺殺的位置。 側(cè)窗忽然被推開。 謝珽下意識收回目光,就聽阿嫣軟聲道:“殿下。” “怎么了?”他一本正經(jīng)的瞧過去。 阿嫣微微側(cè)頭,纖秀的手指扒在窗沿上,耳畔滴珠輕晃,望著他道:“我不怕了,殿下只管放心。外頭風(fēng)冷,殿下還是與母親同乘吧,別著涼了?!?/br> 她的目光清澈而柔韌,在天光雪色之間,是別樣的動人絕色。 謝珽覷著她,片刻后頷首溫聲道:“好。” 而后抖韁催馬趕到前面,鉆進武氏的車廂。 ——并非為了避寒,而是有事。 車廂寬敞,嬤嬤與貼身侍女陪坐在側(cè),武氏闔著眼正自養(yǎng)神。感覺到錦簾掀起時驟然闖入的冷風(fēng),她連眼皮都沒抬,只問道:“阿嫣闖過心頭那道坎了?” “過去了。” “那就好,讀書人家的姑娘畢竟嬌弱,她又年弱,受不得驚嚇。但若因此就駐足不前了,未免可惜。往后難關(guān)怕是不少,咱們總得護著她,一路走下去。倒是你——”她掀起眼皮,瞥了眼兒子,“怎么鉆進來躲懶了?!?/br> “是有事與母親商議?!?/br> “為了阿嫣?” “今日既是她的生辰,總不好虛度。到了別苑,給她備個生辰小宴吧?” “早就安排了,這會兒定已齊備?!?/br> 謝珽聞言,清冷的臉上竟自浮起詫色,“母親早就知道?” “自然。連禮物都備好了?!?/br> “……”因阿嫣是倉促替嫁過來,先前并未換庚帖合八字,謝珽也沒太留意這事。此刻看著親生母親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便好似一隊兵馬即將上陣,旁人刀劍盔甲俱備,唯獨他兩肩空空,措手不及,不由幽幽道:“怎么不提醒我,還能早點備禮?!?/br> 武氏笑了笑,終于睜開眼睛,不無揶揄的道:“我哪知道你還沒準(zhǔn)備禮物。何況她是你的枕邊人,你原該比我更了解她的事,自己不上心,怪得了誰?好了,你腿長腳長的,在車里也擠得慌,還是騎馬去吧,讓我瞇會兒?!?/br> 說罷,靠著軟枕闔上眼皮。 謝珽被趕出來,就著車轅翻身上馬時,就見馬車后面謝琤跟徐秉均并轡而行,謝琤還不時拿出腰間掛著的短劍比劃,入目只覺逸興遄飛,相談甚歡。相似的錦衣玉裳,同樣的少年意氣,瞧著跟親兄弟似的。 就他是個孤獨鬼? …… 溫泉位于山腰,周遭草深林密。 謝家當(dāng)初是憑戰(zhàn)功拿到王爵之位,統(tǒng)率河?xùn)|兵馬,先祖出身草莽卻身負奇才,方有今日門第之盛。掐指算算,前后未及百年。 這溫泉卻是自古就有。 山腰別苑不少,多是當(dāng)年魏州附近的高門權(quán)貴所建,后來門第興衰,家產(chǎn)易替,便在那些根基深厚的高門望族手里來回倒騰。 謝家先祖并非強取豪奪之輩,承襲王位后哪怕旁人捧來迎合,也未收取。 而溫泉周遭的好地方早就被瓜分殆盡,更不宜另行修建。 是以至今,謝家在此都無別苑。 好在王府位高權(quán)重,且待文武部下恩威并施,頗為仁義,旁人亦巴不得請為座上貴賓。每回女眷們想起來要逛逛時,只消打個招呼,自有人殷勤灑掃庭院屋舍,命人整治酒席蔬果,王府去時多帶份厚禮,便可抵得過了。 今日,武氏選了賈家的別苑。 既因此處毗鄰溫泉,出入最為方便,也算彌補上回阿嫣途中遇襲,未能如約赴宴。 賈老夫人攜了兩位兒媳,昨晚就過來準(zhǔn)備屋舍,這會兒暖帽鶴氅,在別苑門口殷勤相候。見侍衛(wèi)騎馬開路,后面幾輛馬車轆轆行來,婆媳倆在仆婦的簇擁下迎到跟前,笑吟吟向謝珽和太妃施禮。 武氏與她們熟稔,亦含笑招呼。 這間隙里,阿嫣已在盧嬤嬤的攙扶下出了車廂,那邊賈夫人匆忙迎過來,含笑道:“上回原是想請王妃賞臉,來西禺山散散心,未料竟讓歹人驚了駕,實在是我們迎候不周。趁著山谷里的梅花都開了,今日又略備薄酒來迎,這一路車馬勞頓,辛苦王妃了?!?/br> “夫人客氣,是我叨擾了。”阿嫣笑得溫和。 滿山積雪未融,近處栽了紅梅青竹,襯著逶迤藤墻,滿目清雅。 她今日穿了件銀紅灑金的斗篷,發(fā)髻間金釵輕搖,耳畔滴珠嬌艷,被冬日里暖洋洋的日頭照在臉上,只覺黛眉如煙,雙瞳剪水,膚色柔膩而不見半點瑕疵,從氣度到姿貌都是無可挑剔的美人。 聲音亦柔軟悅耳,盈而不弱。 賈夫人親自陪她往前走,口中道:“上回演武場上也曾拜見過王妃,如今又見,這姿容卻仍令人覺得驚艷?!?/br> 老夫人亦笑道:“這是太妃和王爺有福,娶了這樣嬌滴滴的美人,何止萬里挑一?!?/br> 這夸贊雖有奉承之意,卻并不違心。 尋遍整個魏州城,眉眼能及得上阿嫣的原就沒兩個,這身書畫音律浸養(yǎng)出的氣度,更是少有人及。 謝珽不自覺覷向阿嫣。 玉姿瑰色的小姑娘,果真極美。 或者,她已不是含苞未綻的小姑娘了,瑰艷披風(fēng)勾勒得身姿盈盈,行動間腰肢纖細,胸前漸豐。此刻以王妃身份與人寒暄,舉止進退得宜,比起年紀(jì)相若的謝淑,身上多了幾分已為人婦的柔婉氣度,眼角眉梢漸添稍許風(fēng)情。 翻過年她就該十六了。 謝珽心頭微動,見徐秉均跟著謝琤大步走過來,目光就落在阿嫣身上,不自覺便伸手撐起斗篷,將阿嫣罩在懷里。 阿嫣微詫,抬頭看他。 謝珽清冷的眉目間風(fēng)波不起,只稍傾過去道:“山里風(fēng)冷,別吹病了?!?/br> 一行人徐徐入內(nèi),花木池石,屋舍儼然。 賈家婆媳早就備好了午飯,擺在炭盆熏熱的暖閣里。這地方選得巧妙,兩旁奇石如抱,將凜冽的山風(fēng)擋去大半,正面窗扇寬敞,推開之后,山谷里連綿盛開的紅梅盡數(shù)入目,就著冬日里枯淡的雪光山色,景致開闊暢遠,極為悅目。 一頓飯賓主盡歡。 因武氏并未向外透露生辰之事,那兩位并不知內(nèi)情,倒免了阿嫣忐忑。 飯后,賈家婆媳未再相擾,只留武氏帶著兒孫們賞景取樂,她們自回對面的別苑,以備不時之需。 武氏道了謝,親自送她們出去。 而后,各自先回屋舍歇息。 待小憩過后,消去馬車顛簸的勞累困乏,已是申時過半。阿嫣起身換了衣裳,同謝珽到隔壁武氏屋中,正逢長嫂越氏帶著四歲的小侄兒謝奕過來,遂結(jié)伴出了別苑,四處觀玩。 至于謝琤和謝淑,早就抱著卷毛小黑狗跑進梅林里去了,還拉上了徐秉均一道去。 蒼山負雪,紅梅翠竹,自是極美的。 阿嫣與越氏陪在武氏身旁,謝珽抱著嘰嘰喳喳鬧個不停的小侄子,不時湊過來插嘴兩句。謝奕性子活潑,大抵是覺得這位嬸嬸生得漂亮,又溫柔耐心,碰見好奇的東西,不時就要喊著阿嫣來問。 到得后來,便是夫妻倆帶著孩子?xùn)|看西逛,各自牽了一只手,在溫泉旁漫步探路。 近處有經(jīng)霜未落的柿子,小燈籠般在枝頭搖搖欲墜。 謝奕吵著想吃,阿嫣其實也嘴饞,只是柿樹太高了夠不著,只能慫恿謝珽,“殿下素有英武之名,想必攀樹也手到擒來,不如煩勞殿下動動手,哄孩子高興?” 說罷瞥向樹梢,暗露饞相。 分明是打著孩子的名頭假公濟私。 謝珽瞧她興沖沖的面露期待,只好解了大氅給她拿著,借力躍上樹干。 武氏不經(jīng)意間回頭,就見阿嫣披風(fēng)曳地,蹲在地上跟小謝奕滿地撿柿餅,素來擺著持重端肅姿態(tài)的謝珽則站在樹梢,將摘到的柿餅穩(wěn)穩(wěn)丟到她跟前,“夠了嗎?” “太少了,還要給三弟和堂妹他們呢!” 少女頭都沒抬,聲音分明喜悅。 謝珽認命,只好再去攀摘樹上零星掛著的幾顆殘果。 …… 當(dāng)天傍晚暖閣小宴,擺上了謝珽親自采摘的柿餅。當(dāng)然,因是阿嫣讓玉露洗了端上來,加之三個小的都對謝珽頗為忌憚,歡喜道謝時便都沖著她去,將功勞盡數(shù)算在阿嫣頭上。 謝珽在旁笑而不語。 宴席豐盛,放了年輕人愛喝的甜酒,混著淡淡梅香。 徐秉均今日與謝琤相談甚歡,加之謝淑看慣了滿府武將,對文墨之家有別樣的孺慕之心,同他討教書畫文墨時也頗融洽,在這宴上也不忸怩。待杯盤漸空,宴席將盡,便起身舉杯道:“今日是楚jiejie的生辰,太妃慈愛設(shè)宴,我平白蹭了這份熱鬧,無以為報。不若畫副行宴圖,權(quán)作留念吧?!?/br> “好??!”謝淑立時呼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