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口中如此說著,心里卻已被少女的眉眼占據(jù)。 成婚之初,他確實沒打算長久。 因著父親戰(zhàn)死的舊仇橫亙,更沒打算對阿嫣動心,將這強賜的荒唐婚事坐實。 直到他的腳步忍不住拐向春波苑,目光忍不住落向她的眉眼,在她哭泣時心疼、歡喜時欣悅,乃至那個夜晚,鬼使神差的吻上她醉后勾人的眼尾。后來半月未見,他拿了珠釵暗自期待的回到春波苑,瞧著阿嫣悶聲不語的后腦勺,彼時的失落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以至于這幾晚歇在外書房,他竟覺得十分不習(xí)慣,甚至有了那樣荒唐的夢。 或許,他從前真的狂妄了。 那晚阿嫣在春波苑追著他罵了一路,雖是約好的入戲之詞,恐怕也夾雜了一兩分真情實感。小姑娘在謝家的處境殊為不易,又覺得他鐵石心腸,在玉泉的事上欲言又止、背對著他沉默了整夜,恐怕真的是生了點隔閡。 好在成婚未久,這會兒試著去焐,想必為時不晚。 正琢磨著,就聽外面腳步匆匆。 旋即,徐曜從虛掩的門扇里探頭進來,見兩人似是在閑談,忙抱拳道:“殿下,那邊有動靜了,收網(wǎng)嗎?” 謝珽聞言,立時起身道:“去看看!” 第37章 古怪 嫌屋里太熱嗎? 這晚月黯星稀, 夜色如墨。 濃云遮得原就薄涼的月色時隱時現(xiàn),沒了燈籠取亮的地方,幾乎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徐曜邊往外走, 邊低聲稟報。 “是那個名叫小錦的婢女。瞧著悶聲不響的, 也不怎么跟人搭話亂打聽,但留意多了就能發(fā)現(xiàn), 她常會在別人議論家事時在附近磨蹭。等話題斷了就會離開,試了兩次都是如此。隔著墻都知道動靜, 想必耳力極好?!?/br> “方才她借口消食離開屋子, 在僻靜處翻.墻出了春波苑, 還偷偷藏了件夜行衣??瓷硎质莻€行家, 翻.墻越樹沒半點動靜?!?/br> 謝珽聞言,眉心竟自微跳。 京城派來的jian細(xì)他經(jīng)手過不少, 安插在內(nèi)宅里的女探子也有過,但多半是靠美色媚主,即便不靠美色, 也有一兩樣出挑處,能博得主子賞識, 繼而靠信重套取消息。 像小錦這樣的并不多見。 這婢女生得瘦弱, 跟小雞崽似的, 一眼看去瞧不出半點功夫。反倒因做事磨蹭性格溫吞, 常被旁人欺負(fù)責(zé)罵, 枯瘦得可憐。 若非截獲了喬懷遠的密信, 又經(jīng)阿嫣提醒特地留意, 很難想到她會是jian細(xì)。 吉甫那狗賊倒挺有眼光! 謝珽眸色微沉,同徐曜直奔后院,那邊已有侍衛(wèi)等著, 在謝珽趕到后立時指了方向——因小錦那身輕功實在出人意料,行事之隱蔽也像是特地訓(xùn)練過的,為免打草驚蛇,徐曜沒讓人跟太近。 如是三次,終至王府西北角。 這地方人跡罕至,連亭臺都沒修,唯有高樹茂竹連成一片,成為登臺眺望時的一角風(fēng)景。那些老槐高有數(shù)丈,葳蕤樹冠在冬夜里黑黢黢連成一片,謝珽并未離得太近,借著極昏暗的夜色瞧過去,就見她身披黑衣蹲在樹底下,似在挖什么東西。 片刻后,從松軟的土里掏出了一把弓箭。 這東西沒法帶進府里,分明是新做的。 她隨手掃去泥土,彎腰踩著樹干一躍而起,瘦小的身影輕如靈猴,輕輕松松攀上樹梢。又從懷里拿出個巴掌大小的木板,拴在箭稍,彎弓悄然拉滿。 冬夜靜謐,唯有風(fēng)聲輕颯。 她來時掐著點避過府內(nèi)侍衛(wèi),這會兒應(yīng)是算準(zhǔn)了外圍侍衛(wèi)巡邏的時辰,沒急著射出去,只藏身在樹冠上,幾與黑夜融為一體。 ——王府雖防衛(wèi)嚴(yán)密,似這等偏僻地方,卻也不能時時派人守著,安排了侍衛(wèi)分隊巡邏,間隔半盞茶的功夫。 謝珽比個手勢,徐曜會意,安排人朝著她箭鋒對著的方向悄然圍攏過去。 少頃,借著高處之利,可見遠處有火把亮光徐徐走過。 小錦舉弓,在火把走遠時悄然射出。 她沒急著離開,似在等對方回應(yīng)。 謝珽卻已無需再等。 矯健的身姿踩著樹干騰空而起,身形起落之間,短劍錚然出鞘。男人身姿魁偉,不似對方瘦弱輕盈,槐樹枝被踩得輕搖微響,不遠處小錦聽到動靜遽然回頭,就見謝珽身如鷹鷲,凌空撲殺過來。 她似有些慌神,起身欲逃。 徐曜手里的箭卻已照著她背心疾射而出。 小錦被迫閃避,身形難免遲滯。 這間隙里謝珽已然趕至,短劍凌厲森寒,挾了勁風(fēng)直奔面門。 小錦哪是謝珽的對手? 兩三招未過,身上已遭重創(chuàng),謝珽那柄短劍削鐵如泥,廢她手腳易如反掌。待小錦重傷不支,跌落在地時,趁勢撲過去,腳尖穩(wěn)穩(wěn)踩住她咽喉,幾乎令其窒息。 徐曜隨之趕來,命侍衛(wèi)將其生擒。 極短暫的暗夜交鋒,除了周遭樹枝被踩得劇晃,幾乎沒鬧出旁的動靜。小錦顯然沒料到這么快就被人察覺出形跡,重傷之下劇痛難當(dāng),被侍衛(wèi)鉗制住后塞緊嘴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是面如土色。 徐曜將人押到王府的暗牢里,剩下的就是嚴(yán)審。 這種事駕輕就熟。 謝珽懶得親自動手,先讓徐曜招呼著,他在外等了片刻,侍衛(wèi)們就將王府外接應(yīng)的人押了進來。是個商人打扮的男子,去年底來到魏州,租住在王府西北面的一處院子里。小錦那弓箭射得頗遠,木板恰能落到他院中,每嘗得了此物,都會送往魏州城一處煙花之地。 據(jù)他招供,加上今晚這次,他也只收過兩塊木板。 今晚那枚自然被搜了出來。 打磨平整的木板,上頭拿極細(xì)的小刀刻了密密麻麻的字,雖凌亂些,字跡卻都清晰可辨。上面所寫的恰是這兩日春波苑里的情形,說夫妻倆已然鬧僵,阿嫣遭了冷落閉門不出,玉泉亦遭重懲,謝瑁那邊卻無動靜。此次離間未成,反令處境不妙,急盼對策。 謝珽看罷,神色驟寒。 果然,那日的小動作另有圖謀,吉甫草蛇灰線地安排此女混入王府,怕是沖著挑亂內(nèi)宅來的。 木版被捏得粉碎,謝珽含怒親自審訊。 沒用太久,小錦松口招供。 …… 同許多jian細(xì)一樣,小錦的出身極為低微,幼時被人牙子賣來賣去,顛沛流離。但她根骨不錯,加之耳力不錯記性很好,后來被有心人挑中,養(yǎng)在暗處訓(xùn)了數(shù)年,成為如今這模樣——枯瘦弱小,故作溫吞,軟弱可欺的樣子極易令人卸去戒備,瘦小的身姿卻能如貓猴般暗夜?jié)撔小?/br> 去年初,吉甫打算對謝家賜婚試探。 在說動皇帝降旨前,他就稍施手段,將小錦安排到了太師府。那會兒的楚家不算太招眼,塞個小丫鬟實在容易,更不會有人對小錦的身份起疑。 到得夏末,皇帝生出賜婚之心。 后來謝家應(yīng)了這樁婚事,問名納吉、籌備陪嫁的人時,小錦自告奮勇,被順利選在了隊伍中。 ——做粗活的陪嫁仆從原就比不上近身伺候的人體面,太師府那些仆從,或是在京城有家人牽系,或是有了中意的去處等著到年紀(jì)配人,誰愿意千里迢迢去異地他鄉(xiāng)?見著有人愿意去,楚家巴不得拿了充數(shù),自是欣然答允。 而后,她便堂而皇之的進了王府。 初入王府時,小錦怕被人盯上,行事極為安分。直到阿嫣站穩(wěn)腳跟,她領(lǐng)了漿洗衣裳的差事,可在府里來回走動,才慢慢搜集消息,趁著每月出府買東西的時候,跟人搭上線,傳遞起了消息。 法子也是早就約定好的,若她方便出門,就在一家茶葉鋪碰頭,互送消息。若不方便,就拿木板射到約好的院子里。 先前遞出去的,不止有夫妻間日漸和睦的消息,還零星打探拼湊出了謝瑁母子的事,盡數(shù)在茶葉鋪里傳出。 這回投毒,她也是依命而行。 據(jù)小錦自己招認(rèn),為免謝珽徹查當(dāng)日經(jīng)過謝奕身邊的眾人,她還是按吩咐事先將藥粉藏在了武氏挑的一位嬤嬤床枕下。屆時禍水東引,成了謝瑁和武氏互相猜忌,她仍可裝著柔弱可憐的樣子藏身府中。甚至連那身夜行衣,她都照著仆婦的身量裁剪,不留蛛絲馬跡。 唯一漏算的,恐怕只有喬懷遠。 她拼盡全力送出去的消息,連同城中其余黨羽搜羅的消息,其實都經(jīng)喬懷遠的手送到了謝珽跟前。 暗牢里濕冷陰沉,血味彌漫。 徐曜既已將她所知的盡數(shù)問了出來,便將刑具丟開,向謝珽道:“殿下,既審清楚了,這人如何處置?” “送去十州春?!?/br> 謝珽冷聲說著,轉(zhuǎn)身欲走。 徐曜隨即跟上去,低聲道:“不留著迷惑吉甫么?或許往后會有用處?!?/br> 確實,謝珽有過這樣的安排。 在查到j(luò)ian細(xì)后,并未出手?jǐn)爻?,甚至都沒有打草驚蛇,只假作不知,還借那人的眼睛故意放出些假消息,送到吉甫的案頭。 但那都是在王府之外。 小錦身在內(nèi)宅,這樣的身手和能耐留著是個禍患不說,駕馭起來也未必容易。 他瞥了眼獄中奄奄一息的jian細(xì)。 “不必,讓謝瑁隨意處置。但要讓他知道,京城的人已經(jīng)盯上了他和太妃的裂隙,為大局計,讓他好自為之?!毖援?,撫去袖上血跡,自回外書房去。因夜已極深,連武氏都熬不住困意回碧風(fēng)堂去了,便暫在書房歇下。 翌日得空時,孤身前往春波苑。 …… 春波苑里,阿嫣正自作畫。 先前被瑣事所累,每日在碧風(fēng)堂和照月堂間奔波時,她那雙軟綿綿的腳丫走得酸痛,十分勞累。若不是不想辜負(fù)婆母的疼愛,恨不得報個病,好好躺上幾日。如今難得關(guān)門閉戶,每天能安心閑睡到日上三竿,實在是這半年里難得的清閑時光。 唯一的任務(wù)就是裝生氣。 這事兒倒挺麻煩。 畢竟盧嬤嬤和玉露、玉鏡她們都沒太深的城府,若不慎泄露了情緒,會令先前的爭執(zhí)功虧一簣。阿嫣在她們面前都得擺出生悶氣的模樣,為玉泉的處境擔(dān)憂、為謝珽的鐵石心腸暗怒,低落處境中,連箜篌都沒敢摸,只嘗嘗屏退眾人獨自在小書房坐著。 或是沉迷話本,或是翻看閑書,待身邊有了人,就得趕緊換回生悶氣的模樣。為此,她連屋門都不大出去。 這會兒盧嬤嬤她們?nèi)员黄镣恕?/br> 屋里唯有火盆熏暖,阿嫣自研墨鋪紙,慢慢勾畫一副圖畫。 ——是西禺山的成片梅林。 刺殺時的驚懼在生辰夜的溫馨歡喜里磨平,此刻想起西禺山,鼻尖曾聞到的血腥味似漸漸淡了,浮入腦海的,卻是謝琤和徐秉均、謝淑的歡快笑鬧,是婆母的慈和含笑,是謝珽在暗處撥弄箜篌,衣衫落落。是那日射箭場上,謝珽將她用在懷里,耐心地教她射箭,鼻息落在耳畔。 心頭輕輕一顫,筆尖的墨落在紙上,氤成一團。 阿嫣懊惱的蹙了蹙眉。 好在墨點低落的地方并非要害,趕緊拿細(xì)筆勾開,稍加點染,還是能夠挽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