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譬如此刻。 落日余暉籠罩著魏州城,王府門外的空地上車馬俱備,仆從成群,武氏披著斗篷滿面笑意,旁邊越氏牽著小謝奕的手,二房婆媳俱在,阿嫣和謝淑各自穿了昭君兜并肩出府,興致勃勃的準(zhǔn)備去看燈會。 闔府女眷里,除了老太妃上了年紀(jì)懶得動彈,秦念月無顏見人閉門不出,眾人幾乎聚了個齊全。 阿嫣自然不例外。 ——華彩流光的漂亮花燈,誰不愛看呢? 元夕夜?jié)M城熱鬧歡慶,幾可摩肩接踵,武氏怕晚了路上水泄不通,趁早帶眾人出門,連馬車都備了輕便的,都是兩人同乘。 阿嫣與謝淑的那輛就在武氏的后面,姑嫂倆說著從前碰見的有趣燈謎,才剛進了車廂,忽見府門口人影一晃,謝珽走了出來。 他今日穿了身玉白暗紋的錦衣,罩一件淺色外衫,玉冠束發(fā),腰約錦帶,更不見蹀躞佩劍。比起尋常玄墨兩色的威冷,這會兒他穿得清爽,踏著晚風(fēng)衣衫輕揚,滿目挺拔清貴。 出府后,他徑直往這邊走了過來。 武氏詫然駐足,“還有事嗎?” “今晚得空,出去走走?!敝x珽說著,視線瞥向兩三步外阿嫣和謝淑的那輛車,仿佛是想要與她同乘。 阿嫣才提著裙角登車,聞言不免意外,“殿下是想去賞燈?” “不行嗎?”謝珽唇角微挑。 晚風(fēng)輕柔,落日在地上灑了淡金色澤,他原就生得眉目俊澈,此刻含笑反問,平白添了溫柔調(diào)笑之意。 幾位女眷目露玩味,卻只笑而不語。 武氏瞧他似特地打扮過,衣裳穿得清雅不說,連頭發(fā)都梳得比尋常齊整,下意識瞥了眼嬌滴滴的兒媳,而后笑道:“這哪有不行的!你忙了整年,原該多出去散散心。咱們要去摘星樓,你騎馬過去還是一道乘車?” “騎馬太費事,乘車吧。” 謝珽說著,徑直朝阿嫣走過來。 旁邊謝淑才被阿嫣拋出的一道燈謎難住,打算待會路上刨根問底,瞧見正主兒來了,極有眼色地退開,去與母親同乘。 盧嬤嬤和玉露亦側(cè)身避讓。 謝珽就著矮凳登車,見阿嫣掀起簾子呆呆看著他,便抬了抬下巴,“往里坐坐,騰個地方?” “唔。”阿嫣回過神,趕緊往里挪。 妙齡纖秀的小姑子換成身高腿長的謝珽,車廂里難免逼仄,并肩而坐時肩股相貼。 簾帳落下,馬車轆轆起行。 阿嫣假作掀簾外望,余光偷瞥身側(cè)清貴端坐的男人,心里卻有些犯嘀咕。 據(jù)婆母所言,謝珽自幼長在這魏州城里,年幼時還會吵著去花燈會上湊熱鬧,十歲之后就沒多少興趣了,還嫌燈會擁擠吵鬧,連府門都懶得出,只在府里高臺上遙遙望上一眼。襲爵之后更是忙得腳不沾地,連吃頓團圓飯都難,哪有閑情去看燈? 有那空暇,還不如去揖峰軒捏泥巴。 今兒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阿嫣心里敲著小鼓,還沒琢磨透,就聽耳畔男人道:“瞧什么呢?這么認真?!闭f著話就傾身湊了過來,伸手將側(cè)簾掀得更高。肩膀輕蹭,衣衫輕響,他的手臂橫在她面前,近乎擁圍的姿勢,臉頰亦碰到她的耳尖。 不知有意無意,卻令心頭漾起微瀾。 阿嫣竭力摒開雜念,將目光挪向遠山夕陽、天際云霞,淡笑道:“這樣晴好的天氣,想必夜里月色也極美。上有明月,下有彩燈,今晚可有看透了?!彼罂苛丝?,抬眸瞧著謝珽,“不過殿下那么忙,怎么忽然想起去看花燈了?” 她問得仿佛隨意,卻因頭回做這種事,無甚經(jīng)驗,未能掩盡眼底的試探之意。 謝珽覷著她,答得意味深長。 “可看的又不止花燈?!?/br> …… 摘星樓外,燈已如晝。 魏州最熱鬧繁華的兩條長街在此處交匯,樓前的空地上圍了一片花圃,狀若羅盤。每逢春夏繁花爭艷,這時節(jié)連嫩芽都還沒吐出來,正宜修建奇景——高約兩丈的一座燈輪,形似水車,縱橫交疊,上頭綴著各色奇巧花燈,暗夜里美輪美奐。 從王府一路走來,天色漸暗。 道旁的燈謎已然齊備,有少年男女們迫不及待的結(jié)伴過來,已陸續(xù)猜謎觀賞起來。待王府的馬車停穩(wěn),阿嫣隨武氏進了摘星樓三層的雅間時,外頭華燈已次第點亮,那座燈輪里亦亮起微光。 飯菜陸續(xù)端來,佳肴美酒,清月流光。 酒足飯飽時已星斗滿天。 樓前的燈輪旁已圍滿了前來觀燈的百姓,洞開的窗扇正對著成春街,兩旁商鋪林立,房屋鱗次櫛比,俱由花燈點綴成彩樓。 居高臨下的望過去,只覺滿街彩燈如龍蜿蜒迤邐,直通夜幕深處。路上賞燈的男女亦衣著鮮麗,錦衣羅裙襯著花鈿雪柳,各自挑了別致漂亮的燈籠,言笑之聲不絕于耳。 謝淑興沖沖的,趴在窗畔探頭望外。 阿嫣亦饒有興致的湊過去。 外面人群熙攘,遠遠的有清越歌聲隨風(fēng)傳來,應(yīng)是載了歌伎的花車,兩人撥弄窗外高懸的彩紗燈籠,評點左右遠近景致。 謝珽抱臂坐在屏風(fēng)旁,目光遠眺。 看似在遠眺,其實多落在阿嫣的側(cè)影上。 說實話,習(xí)慣了沙場征伐、負重前行的沉悶生活,走多了危機四伏、險境橫生的夜路,這樣熱鬧絢爛的夜色于他而言已極為陌生。男兒們拖家?guī)Э诘纳辖譁悷狒[,年輕男女約于黃昏柳下,在挨肩擦背的街市上共賞玉壺光轉(zhuǎn),這些歡快時光都是旁人的。 他其實更愿意站在高臺,遠眺治下的太平之象。 但今夜顯然不同。 少女裙衫嬌麗,月色燈燭映照下巧笑嫣然,偶爾瞧見驚艷的花燈時,幾乎能拽著謝淑雀躍起來。 謝珽忍不住踱步走了過去,停在她的身側(cè)。 “很好看嗎?” “當(dāng)然了!你瞧那邊——”她給謝珽騰出點地方,纖秀指尖微抬,目光落在稍遠處那座茶樓跟前的花燈攤,“瞧著是個尋常的走馬燈,里頭的剪影有意思極了,跟隔壁那家用了差不多的故事,瞧著像在打擂臺。” “是嗎?在哪里?”謝淑伸長了脖子。 她的眼神實在不行,近處的彩繪燈籠還能瞧清,稍遠一些就模糊了起來,更遠處的就只剩彼此交錯的絢爛光影。此刻站在閣樓上面,別說茶樓前走馬燈里的故事,就連阿嫣指的是哪個燈籠,她瞇著眼都不太能分辨清楚。 饒是謝珽這種性子,瞧見她那樣都差點笑出來。 “去跟前看,別把脖子伸斷了?!?/br> 謝淑聞言甚喜,“那我就跟堂嫂去啦?”說著話,戳了戳阿嫣。 阿嫣其實也想去街上走走。 不過畢竟已嫁為王妃,不是閨中能肆意的玩鬧少女了,便征詢般瞧向謝珽。 謝珽頷首,取了昭君兜給她穿上。 旁邊高氏瞧著這情形,焉能不知謝珽今晚一反常態(tài)出來賞燈的用意,遂朝謝淑招了招手,道:“街上擠滿了人,去的多了不便照看。你先坐坐,待會陪我去對面的望云閣猜燈謎。” 謝淑會意,訕訕的退回座位。 阿嫣只能跟著謝珽出門,因盧嬤嬤年事漸高,便只帶了玉露在身邊,徐曜和陳越身著簡衣,隨從護衛(wèi)。 …… 樓外星稀月明,花燈齊放。 滿街皆是喧囂笑語,衣香鬢影穿梭往來,人流擁擠如潮。因那座燈輪是滿魏州獨一份的,百姓們慕名而來,樓前格外擁擠。 阿嫣出了摘星樓,慢慢賞玩兩側(cè)的花燈羅扇,沒走太遠,清越的歌喉便自長街拐角處傳來,夾雜兒郎們的歡呼之聲。這應(yīng)是哪家教坊里出的花燈車,以華燈結(jié)成彩樓,選坊中最出挑的歌舞伎子獻藝,若能捧得哪位姑娘一夜揚名,整年的興隆生意也就有了。 彩燈美人,原就極為相襯。 莫說城中兒郎們,便是閨閣女兒都饒有興致,追捧者不在少數(shù)。 果然,燈車靠近時人潮隨之涌來。 阿嫣笑吟吟的往旁避讓,卻還是晚了一步,險些被興沖沖追捧的人踩到。肩上忽而被誰攬住,她隨著那力道轉(zhuǎn)身退步,在徐徐飄近的笙簫聲中,穩(wěn)穩(wěn)跌進了謝珽的懷里,微敞的披風(fēng)裹住她,結(jié)實而溫暖。 他今晚穿得清雅,極襯燈市流光。 燈車帶著的人群潮水般涌過,阿嫣緊緊貼在她胸前,渾身都似裹在男人的氣息里。他身上慣常的威冷在今夜盡數(shù)收斂,她稍稍抬眸,看到謝珽唇角噙了笑,臉上被花燈鍍了朦朧溫柔的一層光芒,就連聲音都帶了低笑,“看來時機不對,得多等會兒了?!?/br> 旁邊攤販趁機湊過來,“公子,給少夫人買個燈籠吧?明月年年,錦屏帳暖,都是新出的雅致式樣呢?!?/br> 謝珽隨意瞥過去,目光卻落在新摘的花束上。 明明是尋常的茶梅,今夜卻格外溫柔。 他要了一朵簪在阿嫣耳畔,只覺花瓣薄軟嬌艷,卻絲毫不及她天姿玉色,一時間有些挪不開眼。 檐下風(fēng)過,花燈微晃。 阿嫣迎上他的目光,有一瞬失神。 等了片刻,燈車徐徐行過,身后追捧的人亦隨之遠去,因陳越和徐曜站成人墻攔在外面,再未觸及阿嫣分毫。但歡聲過處,卻也夾雜了旁人尋覓伴侶的聲音,想必是被剛才的人潮沖散,正自焦急。這樣的場合里,人越多越容易亂,也易失散尋覓。 謝珽瞥了眼玉露,讓陳越先將她送回。 而后松開懷抱,那只手極自然的順著秀臂摩挲而過,牽住阿嫣的手,向那攤販道:“都有哪些式樣?” 攤販瞧著是濃情蜜意的小夫妻,立時選了時新的花樣給他瞧,或是鴛鴦,或是合歡,皆被阿嫣遞回去,只留了個著色極有趣的鯉魚燈籠拿在手里。 左手仍被謝珽握在掌中,她想著方才人潮擁擠而過時的兵荒馬亂,怕待會不慎走散了麻煩,沒敢掙脫。 倒是謝珽難得賞燈,總該先盡興再說。 遂含笑挑眉道:“去猜燈謎么?” “走啊?!敝x珽無所畏懼。 出乎阿嫣意料的是,謝珽這人雖然瞧著滿腹韜略、征戰(zhàn)殺伐,于文雅之事甚少留心,平素也將猜謎視為幼稚之事從不參與,真猜起燈謎來卻是個老手。天文地理、四海風(fēng)物,只要不是藏在古書典籍里太生僻的東西,他幾乎無所不知,腦袋也極靈活,種種巧思在他跟前幾如兒戲。 一路過去,贏得彩頭滿懷,都給徐曜抱著。 直到徐曜實在沒地兒拿,阿嫣才失笑,“這么些彩頭拿在懷里,待會可別讓人盯上了來搶。這兒離摘星樓已很遠了,咱們不如先回去吧,免得母親焦急。殿下覺得如何?” “在外面留意稱呼?!敝x珽小聲提醒。 阿嫣怔了怔,既不能顯露身份,就只試著道:“那就叫……夫君?” 很陌生的稱呼,聽著卻極順耳。 謝珽頗滿意地頷首,攜她往水畔走。 魏州城雖算不上依水而居,卻也有兩道河流穿城而過,沿著河畔婆娑綠柳,多是商戶街市。這時節(jié)滿城熱鬧,沿水人家盡懸了花燈,雖不及摘星樓附近熱鬧絢爛,因著水波蕩漾,映出泠泠月色,明耀燭光,別有清雅景致。 河上畫舫往來,燈影搖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