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jié)
主將屢戰(zhàn)屢敗,不時丟盔棄甲地率眾退守,軍心渙如散沙,哪怕仍有剛烈之將固守不退,多半人卻漸生動搖。 兩邊士氣斗志懸殊,短兵相接時,實如摧枯拉朽。 月余之間,三路軍馬齊發(fā),隴右之地半數(shù)已被謝珽收入囊中。 此刻大軍正在休整,以備后日攻城之戰(zhàn)。 謝珽昨晚跟副將商議攻城之策,直至五更時才和衣而臥,今晨起來已是朝陽初升。 隴右比魏州干燥許多,雖說春光來得比別處晚些,干冷的氣候亦累及農(nóng)耕,到了夏日草茂樹繁之時,卻頗為清涼爽快。掀簾走出營帳,外面艷陽高照,晨風爽颯,縱馬登上山峰高處,沒有浮云霧氣遮擋,遠處巋然而立的城池亦清晰可見。 謝珽親自帶人巡查畢,歸營時身上悶出薄汗。 這身衣裳已好些天沒換了,幾乎悶出汗味。 他隨手從行囊里翻出前兩日洗過的,解去外裳換了里衣,取出里面的錦囊。他的貼身里衣上都讓人縫了口袋,不論要緊物件抑或機密函件,貼身裝著比放在別處穩(wěn)妥。此刻,里衣雖被汗水浸透,錦囊卻拿油紙包著,未蹭臟一星半點。 而錦囊里面,則靜靜放著一枚平安符。 是阿嫣送給他的那枚。 謝珽取出來,將其托在掌心,拿指腹輕輕摩挲,許久,忽然笑了笑。 從軍入伍的那一刻,他就很清楚地知道,一旦騎著戰(zhàn)馬踏上沙場,這條性命就是懸在刀尖上的。沖鋒陷陣、護衛(wèi)百姓,刀鋒須永遠向前絕不退縮,你死我活的爭殺中,誰都不知道會在何時交代了性命。父親戰(zhàn)死那年,他率兵反殺追擊,在北梁斬去敵方主帥的洶涌士氣里逆流而上,窮追猛打。 許多次騎兵天降,出奇制勝,也很多次筋疲力竭,命懸一線。 他從未擔心過身后的王府。 因他知道,母親素來強硬堅韌,弟弟雖頑劣卻懂事,哪怕他像父親那樣將一腔熱血灑在了疆場,馬革裹尸而還,他們?nèi)阅苋缌吣昵澳菢?,在悲傷過后仍勇而前行。軍令如山戰(zhàn)死沙場,原就是河東無數(shù)男兒的歸宿,他亦不必例外。 如今,他卻有了牽掛。 為藏在心頭的那道纖裊身影。 朝堂與河東試探斡旋,她陰差陽錯的替嫁過來,像是誤打誤撞闖入狼群的兔,便是有再機靈聰慧的性情,到底自幼嬌養(yǎng)心性柔婉,與將門中人迥異。若他真的交代在沙場,河東軍中震蕩,王府風雨飄搖時,她孤身一人離家千里,不知會落入何等處境。 他握著節(jié)度使的軍政之權(quán),于麾下將士和治下百姓負有重任。 而身為夫君,對她亦有責任。 燈燭昏黃的春波苑里,她還在等他歸去。 這念頭浮起時,心底不知怎的就生出了溫暖歡喜,那是迥異于親情袍澤的另一種溫柔牽掛。 謝珽將護身符小心裝回錦囊,貼身藏好。 外頭簾帳掀起,謝琤健步走了進來。 一進門,就見兄長獨自側(cè)身站著,素來冷硬的唇邊噙了溫柔笑意,那只殺伐決斷的手亦輕輕按在胸口,仿佛那里藏了珍寶。 謝琤腳步微頓,目露詫然。 “二哥?” “嗯?!敝x珽聞言回過神,唇邊笑意未消。 謝琤看慣了他冷厲威儀的兇狠模樣,被這摻了幾許溫柔的聲音驚得虎軀一震,都沒敢上前,只將手里兩封信放在旁邊的矮案上,“這是家書,母親命人送來給你的。我送到了啊?!闭f罷,趕緊退出營帳,溜得無影無蹤。 ——獨自悶笑的二哥有點嚇人。 別是在憋壞主意吧? …… 家書的內(nèi)容其實無甚特別。 武氏遠隔千里,不知沙場形勢,便未細提公事,只讓謝珽作戰(zhàn)時三思后行,須步步為營穩(wěn)扎穩(wěn)打,切勿因?qū)覍掖蠼荻p率冒進。更須看慣好謝琤,免得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學謝珽當年的樣子冒險行事。隴右氣候與河東迥異,兄弟倆都得珍重自身。府中一切無恙,放心勿念。 另一封是阿嫣的。 她自幼長在書香門第,又有兩位太師的教導熏陶,千卷詩詞讀遍,那些寫給征夫的詩詞亦手到擒來。不過畢竟臉皮薄,哪怕心中擔憂,也沒好意思寫得太直白,只叮囑他珍重身體,努力加餐飯。從頭至尾,未直言半個字的思念,整齊漂亮的簪花小楷入目時,卻還是讓謝珽心生暖意。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她何時才會跟他說一句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告訴他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呢? 謝珽穿上冰冷盔甲,心里卻生出幽微的期待。 春波苑里,阿嫣倒不至于思君至此。 戰(zhàn)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王府里除了時節(jié)更替,花開花謝后佳木繁蔭,其實并無太大的變化。男人們忙于外面的事不覺時日匆匆,后宅里老太妃cao心了許久,秦念月的婚期亦悄然而至。 她是縣主遺孤,有靖寧縣主當年受封的田宅和嫁妝傍身,身份比謝淑還要尊貴些。雖說受罰后遷居紅蘆館,又因王知敬的事而徹底真容畢露,不似從前般眾星捧月,呼風喚雨,到底是老太妃疼愛了多年的心頭rou,婚期又是年節(jié)里就定下了的,自然不能簡薄。 過了端午,府里就張燈結(jié)彩起來。 到得初八出閣的正日子,王府里衣冠往來,賀客如云。 謝巍和謝瑾叔侄照看外面的男客,老太妃送外孫女出門后,抹了會兒眼淚,便親自盛裝去席上招待女客。除了越氏為夫守喪,不太愛見客之外,長房的高氏婆媳和武氏、阿嫣都露了面,在滿桌觥籌交錯中忙碌了整日。 待得婚事過去,日子復歸如常。 老太妃卻對此很不習慣。 她原就愛熱鬧,將秦念月留在身邊養(yǎng)了這么些年,除了先前被罰去紅蘆館的那陣子,旁的時候都是祖孫相伴。哪怕后來秦念月不像最初那樣愛說愛笑,身邊有個人解悶到底是能寬慰的。如今外孫女出嫁,武氏婆媳倆跟她又不親,二房雖時常陪著推牌,到底不能常住,難免覺得犯悶。 遂命人前往鄭家,將內(nèi)孫女接來。 鄭吟秋只是欣然而來,憑著張花言巧語討人喜歡的嘴,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 這一高興,不免勾起了舊心思。 去歲秦念月初次受罰時,老太妃就曾跟武氏透露過,想將鄭吟秋納入王府做個孺人。彼時她顧著臉面,不好太直白地將娘家人往府里拉,說給武氏聽,是想著兒媳能賣她幾分老臉,促成此事。 當時武氏也說要問問謝珽的意思,結(jié)果答應(yīng)后就沒了音信,老太妃窺出其意,便想讓鄭家設(shè)法爭取。 奈何謝珽實在太忙,率兵巡邊用了許久,回來后沒兩天就出了謝瑁的事。那時候滿府悲切,即便借給鄭家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那等境地□□這種事。等喪事的風頭過去,沒等鄭家動彈起來,謝珽又領(lǐng)兵打仗去了。 一轉(zhuǎn)念,就又到了仲夏。 鄭吟秋拖了大半年,婚事仍沒半點苗頭,老太妃瞧著焉能不急? 這日前晌,便借問安提起了此事。 夏至時節(jié)日漸炎熱,老太妃因上了年紀貪暖,照月堂里沒什么高樹老槐遮蔽,前晌太陽曬上去已很熱了。她靠著曬得暖烘烘的軟枕坐在短榻上,說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后,便瞥向了高氏。 高氏捧茶慢啜,將話頭引了過去。 “吟秋住過來這兩日,母親的精神頭倒是好了許多,可見這孩子貼心。不過呢——”她笑瞇瞇的看向鄭吟秋,不無打趣的道:“姑娘家早晚要嫁人的,母親這樣喜歡,等她出閣時,怕是又要傷心了。” “我哪舍得她嫁出去?!崩咸疽忄嵰髑锵冗M里屋,又笑出滿臉的褶子,“先前珽兒新婚,有些事不好提。如今成婚都一年了,這事兒就不好再耽擱。吟秋的性子和才情咱們都知道,莫說魏州城,放在整個河東都是出挑的。我的意思是想娶進來當孺人,珽兒身邊也多個人照應(yīng)?!?/br> 說著,那雙眼睛就看向了阿嫣。 阿嫣心頭微跳,卻不覺意外。 旁邊武氏早知這心思,接過了話茬,“珽兒向來有主意,不愛受人擺布。他房里的事,還是等他回來再說。” 語氣平淡,亦不避屏風后的鄭吟秋。 老太妃笑了笑,“這話就說岔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婚姻之事從來講求門當戶對,父母之命。先前皇家賜婚,珽兒原本不肯,不還是你千勸萬說才讓他點了頭么,如今也算夫妻和睦。怎么輪到選孺人,卻又不讓旁人插手了?” “珽兒是你所生,卻也是我的孫兒,我給他挑個體貼周全的人伺候,怎么做母親的還要攔著?” 這話掐著要害,武氏一時被問住。 老太妃這由頭實在冠冕堂皇,又拿阿嫣來說事,除非鄭吟秋德行有虧,否則不好阻攔。 老太妃便又道:“王府孺人是能拿誥命的,比尋常官婦貴重得多,娶親的事確乎須珽兒點頭,這話不假。不過事關(guān)子嗣延綿,總要早些開枝散葉才好。楚氏身在王妃之位,是春波苑的主母,既然腹中還沒動靜,合該多cao心些。吟秋這般品性,當?shù)闷疬@孺人之位吧?” 說話間,她的目光又落向了阿嫣。 第56章 歸來 魂牽夢縈的人,終于近在咫尺?!?/br> 滿屋女眷的目光, 皆隨老太妃投向了阿嫣。 阿嫣有點苦惱地揉了揉手。 她沒料到,身為王妃還有這職責。 楚家雖說門第漸落,長輩又都偏心得厲害, 卻從無偏房納妾之舉, 交好的徐家也沒這些事。不過皇室和王府里女眷眾多,這點她是知道的, 譬如出閣之前,京中傳聞信王妃郁郁而終, 就是因府里孺人眾多, 那位沒耐住爭寵傾軋的手段, 才郁郁而終。 而至于謝家, 謝巍是側(cè)室所出,生母當初也以孺人的身份嫁進來, 在謝巍十七歲時就撒手人寰了。據(jù)說當時府里還有兩位孺人,皆無所出,在先老王爺過世時都哀痛傷身, 先后隨他去了。 二叔謝礪亦有妾室,雖無所出卻頗得寵。 這樣的門第顯然跟楚家不同。 或許在老太妃和高氏看來, 納妾分寵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武氏和謝袞那樣的才是少數(shù)。 此刻老太妃提起孺人的事來, 也理直氣壯。 阿嫣心中暗自哂笑。 無論老太妃此舉是出于對鄭吟秋的喜愛, 還是真的盼著謝珽早些開枝散葉, 同為女人, 卻故意往兒孫屋里塞人, 這樣的心思在她看來都是不齒的。 而至于鄭吟秋,管她是想做孺人還是要謀王妃,于阿嫣而言, 哪怕謝珽已今非昔比,亦屢屢掀起心頭波瀾,這王妃之位仍是個燙手山芋。 方才那句話里頭顯然埋小陷阱,大約是想讓她先點頭,屆時再讓謝珽半推半就。 謝珽如何看待此事,阿嫣不敢保證。 但她肯定不會胡亂表態(tài)。 遂朝屏風后瞥了眼,勾唇點恭敬笑意,道:“鄭姑娘的名聲,孫媳自然早有耳聞,她又是祖母的內(nèi)孫女,比旁人自然更出挑些。不過孫媳嫁來也只一年,自身??植诺虏蛔悖胸撻L輩和王爺重托,與鄭姑娘更是少有來往,不敢亂言她是否當?shù)闷鹑嫒酥弧!?/br> 這般卻避慎言,分明是不愿讓人扯大旗。 老太妃沒得到期待的回答,笑得愈發(fā)和藹。 “吟秋性子端莊大方,才情斐然,她若當不起,這河東內(nèi)外就沒人當?shù)闷鹆恕,E兒年逾二十,膝下猶且空蕩,你身子單薄,進門這么久都沒動靜,合該添個人分擔。我只問你,倘若我做主給珽兒添個孺人,將她留在府里,你可會推辭?” 這話明擺著就是挖坑。 阿嫣若說介意,那便是善妒之人,老太妃拿延綿子嗣來說事,實在攀扯不清。 若她礙于妒婦的名聲,糊里糊涂說不介意,怕又要被歪曲了。 屆時謝珽打完仗回到府里,老太妃將鄭吟秋推到跟前,冷不丁來一句她這做主母的已然點頭,豈不是成了冤大頭? 若老太妃再心狠些,拿她的話當由頭,將鄭吟秋留在身邊當孺人來待,只要鄭吟秋肯忍辱,憑著長輩之命、主母之言,其實也說得過去——畢竟,擱在尋常人家,主母自行做主添屋里人的也不是沒有。到時候成了心照不宣的事,哪怕謝珽回來后怒而推辭,鄭吟秋一哭二鬧三上吊起來,也都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