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有主意，走過來的姿態(tài)便格外恭敬，借著敞開的廳門往里一瞧，就見座中長輩齊聚，阿嫣的姿容她沒細(xì)看，目光直接就落到了謝珽身上。

    他今日穿的是玄色交領(lǐng)錦衣，腰間系以同色錦帶，拿金線細(xì)密鑲邊，勾勒出端貴氣度。金冠之下，鼻梁英挺眉目俊爽，輪廓如同工刀細(xì)細(xì)刻就，流暢而干凈，膚色也比想象中白凈，跟傳聞中的兇神惡煞相去甚遠(yuǎn)。坐著時(shí)瞧不出身量多高，但他肩背峻拔，雙腿修長，于端貴之外更添颯然。

    陽光斜照入廳，他偏頭同阿嫣說話，唇邊噙著淡笑。

    哪里是傳聞中心狠手辣、嗜血陰狠的冷血修羅，分明就是神姿如玉的良配！

    據(jù)說他此次陪阿嫣回門，光禮物就帶了好幾箱子，更別說誥命封賜、帝王賜宴，端的是風(fēng)光無限。

    那一瞬，楚嬙清晰嘗到后悔滋味。

    又苦又澀，酸入肺腑。

    她捏緊了手指，進(jìn)屋后恭敬行禮拜見，又拿出一貫的小心機(jī)，先行請罪彌補(bǔ)道：“原本我是在慈壽觀悔過的，因前些日染了疾，才暫且回府來住。今日王爺駕臨，我心中甚為不安，特地過來賠罪，還望王爺寬宏大量，饒恕我年少無知?！?/br>
    說著，抬眸瞧向謝珽。

    卻對上兩道威儀不悅的視線。

    這張臉從側(cè)面瞧著，只覺俊眉修目，姿容過人，此刻真的迎上目光，卻似寒潭雪封，攜了滿身威儀重劍般壓過來，冷得徹骨。

    楚嬙險(xiǎn)些暗自打個(gè)寒噤。

    就聽他道：“這就是所謂的，身染重疾？”

    他的目光越過楚嬙，質(zhì)問般落在老夫人的身上，方才與阿嫣說話時(shí)的那點(diǎn)笑意亦霎時(shí)收斂，臉色沉了下去。

    老夫人未料他竟會追究細(xì)枝末節(jié)，心中暗驚，忙道：“當(dāng)時(shí)確實(shí)病得不輕，這兩日剛好轉(zhuǎn)，想著今日見客不宜失儀，才……”

    “老夫人不必解釋！”

    謝珽打斷她，端然而坐時(shí)不怒自威，“看來道觀之中，仍未能令她洗心革面。”說著話，瞥向了阿嫣。

    阿嫣適時(shí)起身，瞧見堂姐不記教訓(xùn)、暗生貪圖，祖母又昏聵維護(hù)、試圖隱瞞，心里也頗生氣。瞥了眼跪地未起的堂姐，徐徐道：“當(dāng)日堂姐逃婚，府中是何情形，祖母想必還沒忘記。至于魏州那邊，我以為堂兄轉(zhuǎn)述了利害，如今看來卻不盡然。”

    “賜婚之事天下皆知，當(dāng)日河?xùn)|賓客齊聚，新娘卻忽然換了人，無異于藐視王府，奇恥大辱。堂姐一己私心，丟的是兩處顏面。若非謝家長輩寬容，王爺心生憐憫，早就將我退回，上書彈劾。屆時(shí)天家降以忤逆之罪，律例寫得明白，重者凌遲?！?/br>
    她特意咬重凌遲二字，驚得楚嬙赫然色變。

    但這不是嚇唬人，眾人心知肚明。

    楚老夫人瞧著好好的回門之禮變成這樣，怕謝珽當(dāng)真按律追究，有點(diǎn)后怕的站起身。

    阿嫣續(xù)道：“賜婚關(guān)乎大局，先前我已修書說過，堂姐暗存私心，被旁人利用，險(xiǎn)些釀成大禍！更不必說，替嫁之事當(dāng)眾宣揚(yáng)，謝家兩位太妃、王爺和闔府顏面幾乎掃地，這些殘局，也沒讓咱們來收拾。太妃和王爺心存仁慈，只讓堂姐在觀中修行，已是重罪輕罰，小懲大誡了?！?/br>
    “堂姐連這都做不到，莫非是想讓人追究抗旨忤逆之罪？”

    一句話，問得楚嬙臉色煞白。

    她下意識求助般看向祖母，就見楚老夫人也變了臉色。

    畢竟是太師遺孀，其中輕重她都清楚。

    不過是心中存了僥幸，以為這張臉面還管點(diǎn)用，想大事化小罷了。

    而今看來怕是不能了。

    滿廳安靜，她看著巋然而坐的謝珽，明知這是輩分低了許多的孫女婿，對上那雙陰沉含怒的眼睛時(shí)，卻不敢攖其鋒芒。她的掌心冒出冷汗，心有余悸的道：“當(dāng)日楚家做事不周，傷及王府臉面威儀，給親家和王爺添了許多麻煩，著實(shí)不該。這件事，確實(shí)是我糊涂了。”

    “不止糊涂，還偏心！”

    謝珽毫不留情的戳破這位不稱職的祖母，起身牽住阿嫣的手，“先太師光風(fēng)霽月，人所欽敬。我瞧阿嫣這般心性，還以為楚家的家教甚嚴(yán)。而今看來，是阿嫣心性純善，臨危受命嫁來魏州，替楚家承擔(dān)過錯(cuò)，免了一場災(zāi)厄。楚嬙倒是被寵得蠢而驕縱，肆意敗壞門風(fēng)而不知悔改，還想逍遙法外?！?/br>
    “老夫人身負(fù)誥命，為女眷之表率，理應(yīng)知道如何教導(dǎo)。楚嬙先背信棄義，又不履約定，兩重罪過，不知老夫人想如何交代？”

    不疾不徐的語氣，卻藏了薄怒威壓。

    楚老夫人臉色微微泛白，情知楚嬙一錯(cuò)再錯(cuò)，謝珽又有點(diǎn)給阿嫣討公道的意思，這事是糊弄不過去了。

    且楚家有錯(cuò)在先，更該自罰三杯。

    楚老夫人看著花枝招展的長孫女，被謝珽逼得老臉上掛不住，心里又氣又恨，斟酌了片刻，道：“老身確實(shí)處事偏頗，有負(fù)誥命，連同兒媳薛氏也沒能教好女兒，改日進(jìn)宮請罪。今日，當(dāng)著眾人的面，給王爺和親家賠罪?！闭f著話，微微屈膝，似要行禮。

    這般態(tài)度，已足以打碎傲慢。

    阿嫣哪至于真受祖母的禮，忙伸手扶住。

    后面薛氏卻沒這身份，行了大禮之后，聽謝珽道一聲免禮，才敢起身。

    楚老夫人被逼到這般地步，對楚嬙只剩恨怒，哪還會再偏袒，瞧著跪在地上的蠢笨模樣，續(xù)道：“至于嬙兒，須向王爺請罪，再給阿嫣賠禮道謝。今晚就送去佛寺修心，飲食茹素，嚴(yán)守戒律，不著華衣，每日再抄書悔過，消去驕矜之心。”

    “三年，寺廟我選?！敝x珽道。

    楚老夫人頷首，“聽?wèi){王爺吩咐?！?/br>
    三言兩語間，事情就此敲定。

    楚嬙仍舊跪在冰涼地磚，臉上卻已褪盡血色。來時(shí)的萬般心思，在謝珽翻臉的那一瞬盡數(shù)化為泡影，她看著祖母，嘴巴張了張想求情，卻半個(gè)字都沒敢說。

    道觀雖在山中，卻因道家修仙，她又不必守戒律，規(guī)矩自然松散。如今要送去佛寺，聽祖母那意思，除了不剃發(fā)，旁的與尼姑一般無二。

    那跟出家有何分別？

    謝珽既說由他來選地方，自然會派人盯著。她好好一位高門貴女，要去寺中持齋受戒，那跟坐牢何異？

    更別說，謝珽竟還要她給占盡好處的阿嫣賠禮道謝！

    楚嬙一顆心跌進(jìn)冰窖，差點(diǎn)暈死過去。

    第67章 強(qiáng)吻   困在床榻角落，慵懶而柔軟?！?/br>
    柔弱裝暈這招對謝珽不管用。

    既許了賠禮道謝, 自然得討到手里才肯罷休。

    楚老夫人顯然也瞧出了他的雷厲風(fēng)行，怕楚嬙橫生枝節(jié)會惹得他愈發(fā)不豫，便朝薛氏遞個(gè)眼色, 目光難得的凌厲肅然。

    薛氏焉能不明白？

    時(shí)移世易, 阿嫣既有了謝珽撐腰，便不能再像從前般糊弄。見女兒白著臉哀哀伏在地上, 似有點(diǎn)不支，薛氏忙蹲身扶住, 低聲勸說。手指頭卻漸漸使了力氣, 擰在楚嬙的胳膊上, 連同目光言辭都嚴(yán)厲了起來。

    楚嬙孤立無援, 哪敢違拗。

    身上的衣裳鮮麗如舊，釵簪珠翠亦光彩耀目, 那張臉卻血色盡失，當(dāng)著眾人的面，朝謝珽和阿嫣跪了下去。

    “從前是我任性, 行事莽撞，不顧后果, 有負(fù)長輩疼愛教導(dǎo), 損了王府的顏面, 又連累meimei孤身替嫁, 是我目光短淺, 鬼迷心竅。楚嬙心中十分慚愧, 往后定……認(rèn)真改過, 還望王爺與meimei見諒?！?/br>
    她自幼就靠著嘴甜占盡便宜，風(fēng)頭遠(yuǎn)勝阿嫣，這會兒當(dāng)眾跪地賠禮, 羞恥之下，臉上又漸漸漲紅。

    說完后，見謝珽不應(yīng)，又以額觸地，將禮數(shù)盡到極致。

    謝珽拂袖坐回椅中，“道謝?！?/br>
    楚嬙伏在地上，袖中雙手緊攥，掌心幾乎被指甲掐出了血。當(dāng)日那些小算盤早已粉碎，她今日見到謝珽，看著原本屬于她的尊榮和良緣盡落入阿嫣手中，心中除了嫉妒不甘，便是徹頭徹尾的后悔，腸子青得都快爛掉了。舌頭上像壓了千鈞重石，她想要回原本屬于她的一切，卻沒絲毫勇氣開口。

    便只咬著牙，違心的道：“多謝meimei替我收拾殘局，化解禍?zhǔn)??！?/br>
    一字一句，宛若自扇耳光。

    楚嬙的臉上漲得通紅。

    這般敢怒不敢言，不得不認(rèn)罪伏罰，皆是咎由自取。

    阿嫣掃過袖手旁觀的祖母，強(qiáng)作恭敬的薛氏，心里暗自憋著的那口氣總算舒暢了些，淡聲道：“堂姐知道錯(cuò)在何處便可。木已成舟，悔也無用，往后在寺中清修，免得再給家中惹禍。還望堂姐說到做到，萬勿自欺欺人，偷懶失信?！?/br>
    說罷，讓玉露扶起楚嬙。

    嬤嬤帶著她迅速離去，廳中的氣氛也因這場鬧劇，不復(fù)最初的團(tuán)圓歡喜。

    阿嫣反而松了口氣。

    謝珽若當(dāng)真和顏悅色，定會讓祖母以為這孫女婿好說話，蹬鼻子上臉，生出些非分的念頭。

    如今擺明態(tài)度，倒省了許多麻煩。

    老夫人原本滿心期待，如今討了個(gè)沒臉，難免訕訕的，沒坐多會兒就說有點(diǎn)累。阿嫣順?biāo)浦?，請她自去歇息，而后與楚元敬夫婦和兩位兄弟去了明昭堂，關(guān)起了門，自家人單獨(dú)說話。

    ……

    經(jīng)年別離，說不想家那是假的。

    吳氏早就命人準(zhǔn)備了飯菜，雖不至于金肴玉饌，卻也都是挑著阿嫣的口味、揣度著謝珽的喜好做的。

    有兩樣菜還是吳氏親自下廚。

    一盤是油煎魚rou條，將魚rou切成條腌好，外頭裹上粉再抹上麻油，大日頭底下曬干，炸出來香脆可口。阿嫣在家時(shí)就很愛吃這口，除了飯桌上常見，平素也會拿來當(dāng)零嘴，已許久沒嘗過了。另一道牡丹玲瓏鮮也是吳氏的拿手菜，切好的魚片裝進(jìn)壇子里，腌得微紅略卷，形如花瓣，拼成牡丹花樣，好吃又漂亮。

    這兩樣菜，都是要事先準(zhǔn)備許久的。

    吳氏將兒子的前程當(dāng)做頭等大事，卻也惦記女兒的口味，掐著日子準(zhǔn)備了食材，這會兒吃著滋味極佳。

    阿嫣大快朵頤，笑意漸上眉梢。

    楚元恭坐在對面，因女兒出閣倉促沒能送嫁，一直引以為憾，加之喬懷遠(yuǎn)突兀退親，總怕女兒難過。后來得知阿嫣有婆母照拂，謝珽也頗講道理，字里行間多有談笑之語，心里才寬慰了些。

    如今女兒回門，瞧著她氣色光潤，身量漸豐，謝珽又頗為維護(hù)，放心了不少。

    酒杯斟滿，香氣四溢。

    他雖無卓絕于世的才能手腕，對兒女卻一視同仁，并無偏私。

    阿嫣遞來的家書他已翻過無數(shù)遍了，最初除了報(bào)平安外，多半說婆母武氏慈愛剛強(qiáng)，對她甚為照拂疼愛，對夫君多半兩句帶過。后來，家書里多了謝淑和徐秉均，再往后，謝珽這個(gè)夫君也漸漸添了露面的次數(shù)，聽其行事，倒與傳聞迥異。

    這些書信阿嫣寄出去后漸漸忘了，他卻翻來覆去地看，也從中窺出了些東西。

    此刻翁婿對坐飲酒，楚元恭瞧謝珽那般維護(hù)阿嫣，自是欣慰。閑談之間，先謝了太妃武氏的慈愛仁義，問候過謝家眾人，又說阿嫣隨了祖父的性子，早些年閑云野鶴不愛拘束，初入王府，或許有些事不太懂。但她心性柔韌，也頗有主見，倘若有不周之處，還望年長些的謝珽耐心指點(diǎn)。

    新婚夫妻么，總是要慢慢磨合的。

    所謂堂前教子，枕邊教妻，謝珽比阿嫣年長了六歲，又久居高位，見識眼界連朝中天潢貴胄都有所不及，想必能寬容小女。

    一番話語重心長，又不無夸贊褒揚(yáng)，可算用心良苦。

    謝珽悉數(shù)應(yīng)著，神情漸而親近。

    倒不是為那幾句夸贊。

    那種錦上添花的話，他聽得耳朵里繭子都起了好幾層。

    他只是覺得楚元恭這人還不錯(cuò)。

    阿嫣剛來時(shí)，因著逃婚替嫁的荒唐，和太師府跟皇帝的牽連，他對楚家人觀感極差。哪怕后來對阿嫣改觀，探清楚家虛實(shí)后，也覺得老夫人上梁不正下梁歪，長房蛇鼠一窩不必說，連吳氏都一心看重兒子，欲拿女兒的前程扶持兄弟，私心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