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向自己的座位，注意到了鄭尋的目光——從他第一天實習開始，鄭尋就坐在他的對面。然而實習五個多月以來，從來沒有哪一天，鄭尋笑得這么暢快。

    按照蔣正寒一貫的作風，他應(yīng)該保持一言不發(fā)，或者回報一個客氣的笑，但他今天與往常不同，他道：“你看起來很高興?！?/br>
    “哎呦，小蔣，你別胡說啊！”鄭尋馬上站了起來，好像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所以逮住不放道，“事情是你犯下的，我可是你的同事，你知道我有多痛心？”

    鄭尋昂頭盯著蔣正寒，明明一副不吐不快的樣子，偏偏要裝作一種欲言又止。

    蔣正寒環(huán)視四周，謝平川仍然冷靜，別的同事卻開始竊竊私語。而在那一扇落地窗前，組長干脆沉著一張臉，眉間一片疑云籠罩。

    透過那一扇窗戶，可以看見巨大的“xv”標志，正是這一家公司的簡稱。

    xv公司的數(shù)據(jù)軟件服務(wù)，多年以來都是全行業(yè)領(lǐng)先，他們待遇優(yōu)厚，氣氛輕松，是不少年輕人心目中的求職圣地。

    蔣正寒在xv公司實習五個多月，從來沒有碰到過眼前的局面。他今年剛滿二十歲，倒是很能沉得住氣，仍然保持平靜地回答：“請問，我到底犯了什么事？”

    職場與學校不同，膿包一旦挑開，就要決堤而出。

    幾個同事已經(jīng)開始工作，鄭尋便忽然拍了桌子：“你把私鑰通過外網(wǎng)傳到了github上！”

    他嗓門很大，震耳欲聾。

    “你和謝組長兩個人，泄露了我們要上線的產(chǎn)品，模型都被競爭公司拿走了，”鄭尋情緒激動，手腳并用道，“我們十幾個人，幾個月的努力，全他媽白費了！”

    言罷，他狠狠地啐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垃圾的程序員?！?/br>
    蔣正寒沒有反駁。

    有時生活中會發(fā)生一些事，讓你覺得毫無征兆，無理取鬧。但它偏偏就真的發(fā)生了，仿佛在暗處積聚成形，攜著塵土而來，轟然一聲爆炸。

    “你還和謝平川一起來上班，你們是不是住在一起啊，”鄭尋找準了靶子，當即火力全開道，“公司獎勵你們那么多錢，不是喂了白眼狼么？”

    組長拍響了窗臺，一口打斷道：“好了小鄭，適可而止?！?/br>
    他的話音伴隨著雨聲，響徹了整個辦公室。

    天色傾頹，雨聲淅淅瀝瀝，組長半低著頭，好像在觀賞風景：“最終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還沒出來，產(chǎn)品上線的日期只能后延。今天曹主管和你們談完，我再來和你們溝通溝通。”

    蔣正寒笑著問：“溝通什么？”

    他穿著一件灰色外套，整個人筆直地立在那，像是一棵灰色的樹木。

    作為另一個當事人，謝平川神情如常地坐著，正在給某些高管發(fā)郵件，而蔣正寒已經(jīng)抬步，走向了窗邊的組長。

    蔣正寒道：“假如我想泄露私鑰，不會用上傳github這么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方法，也不會在傳播公司模型之前，提出十幾個改進的方案。”

    然而組長沒有聽信，他只是落下了一句：“這些話，你留著和曹主管說?！?/br>
    蔣正寒神色微動，看向組長的目光，變得充滿了探究。

    直到八點的鐘聲響起，他和謝平川先后去了行政部，分別被不同的主管約談了。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事件在內(nèi)網(wǎng)上發(fā)酵，到了當天的上午，幾乎鬧得人盡皆知。

    徐智禮也是其中之一。

    他爸爸作為行政部的高管，也是一名被殃及的對象，畢竟蔣正寒是由他舉薦。而根據(jù)目前的證據(jù)來看，蔣正寒和謝平川兇多吉少。

    偌大的辦公室內(nèi)，徐智禮的父親給兒子倒茶，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工牌也戴得很端正，說起話來不緊不慢：“兒子，你跟我說實話，蔣正寒到底是個什么人？我今天一整天的時間，都要花在他身上了?！?/br>
    茶水溫熱，冒著蒸汽。

    徐智禮低頭喝水，罕見地沉默了。

    “上次中秋節(jié)，安全部門有幾個人，用javascript寫了腳本，刷走了公司的月餅，”他的父親敲著桌子道，“就因為這一點事，我們也把那幾個人開除了?！?/br>
    我們也把那幾個人開除了。

    這一句話，觸動了徐智禮。

    他禁不住想到，假如蔣正寒被開除，就沒有正式工作了吧。由于泄露公司的機密，在外的名聲肯定也壞了，不能被什么iion公司聘用，是不是就只能跟著他創(chuàng)業(yè)了？

    以他和蔣正寒這么久的接觸，他心里對蔣正寒一百個放心，他相信夏林希的眼光，也相信蔣正寒的人品。

    但他說出口的話卻是：“爸，蔣同學這個人……”

    “怎么著，跟爸爸有什么不能說？”

    “哎，我不想提的?！?/br>
    徐智禮摸了下鼻子，吞吞吐吐道：“我覺得他這人兒，有點真本事，但是吧，特別愛貪小便宜，而且還心眼子小?！?/br>
    他幾乎是在用心里想的反義詞，形容這一位一直被他看好的同學：“蔣正寒是很自負的人，他在領(lǐng)導面前謙虛，私下里和我們凈打馬虎眼，吹牛皮?！?/br>
    講完這幾句話以后，他心里不是不愧疚，但是想到他要做生意，說一兩句謊話算什么呢？

    徐父的臉色沉了下來，手指彈了一下煙灰缸：“你不早跟爸爸講？還讓我內(nèi)推這樣的人，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徐智禮趕忙道：“爸，我跟他又不熟，他求我?guī)兔?nèi)推，我不就答應(yīng)了嗎?！?/br>
    他爸爸放下杯子起身，顯然是打算去開會。

    臨出門之前，徐智禮補了一刀：“老爸，蔣正寒的女朋友，是我們同班同學，她在iion公司實習，不是我們公司的死對頭么？”

    “還有這一出，”徐父腳步一頓道，“得了，我中午不吃飯了，你自己先吃吧。”

    徐智禮的父親不吃飯，當然也輪不到蔣正寒。

    他坐在一個辦公室里，和部門主管面對面，對方握著老板椅的扶手，目光不斷地來回審視，緩聲問了一個問題：“我不是不想相信你，但你看一眼組內(nèi)日志，你能相信你自己嗎？”

    蔣正寒目不斜視，他回答了一句：“相信日志的前提，是要相信組長?！?/br>
    在程序員的圈子里，常?？床黄甬a(chǎn)品經(jīng)理，也看不起公司的hr，前者可能不懂技術(shù)，后者可能不講人情。

    眼前這一位hr主管，卻是一個講人情的異類。但他偏向的不是蔣正寒，而是那一位被提到的組長：“你們組長在公司待了十年，項目經(jīng)驗比你的年齡更大?！?/br>
    蔣正寒無動于衷，還能低笑一聲道：“但是在我們組內(nèi)，副組長的水平，一直高過了組長?！?/br>
    他明白在這個時候，拐彎抹角沒有用，所以說出口的話，也變得格外直白。

    然而事情的進展并不順利，他對面的那一位主管，關(guān)注的是另一個問題：“然后呢，關(guān)于謝平川，你知道什么嗎？”

    蔣正寒一言不發(fā)。

    他終于體會到什么叫公司內(nèi)部盤根錯節(jié)，那些已經(jīng)待了十幾年的老職員，和他這種初來乍到的完全不同。假如他一直潛心學習技術(shù)，不理會這樣的人際紛爭，那就不會惹上麻煩了么？

    不一定。

    他和謝平川走得近，就好像站錯了一個隊。

    主管循循善誘道：“謝平川有哪些往來？你不要顧忌，都告訴我?！?/br>
    他從老板椅上站起來，雙手背后看著蔣正寒：“你這么年輕，技術(shù)又好，我相信你不會主動犯錯?！?/br>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紛爭，有團隊的地方就有拉幫結(jié)派。蔣正寒沒想過卷入其中，但他也不知道起因，現(xiàn)在就直接掉進來了。

    主管有一句話說的很對，他還年輕。

    或許是因為他年輕，所以他始終相信，做人要對得起良心，他據(jù)實回答了一句：“抱歉，我不知道?！?/br>
    主管聳肩道：“那我也無能為力?！?/br>
    如果說上午這段時間，事態(tài)還是在公司內(nèi)部惡化，那么到了下午，就好像有人推波助瀾了。

    不知是誰在知乎上提問，問題名為：“如何看待xv公司最新一起的數(shù)據(jù)泄露事件？”底下跟著若干個回答，點贊最高的那個達到了九千，矛頭直指公司新晉的實習生。

    在這一篇描述里，實習生就是個惡魔。

    他搶占同事的資源，竊取公司的資料，抄襲前輩的模型，勾引漂亮的女同事，充分體現(xiàn)了人至賤則無敵的水平。

    而在底下的評論區(qū)里，有人公布了蔣正寒的姓名和手機號。知乎上有很多的程序員，遇到大公司出事都喜歡湊熱鬧，于是有一批短信和電話，就在頃刻之間狂轟亂炸。

    蔣正寒看了幾條，既有含蓄的批評，也有露骨的臟話。有讓他全家去死的，也有祝他得病的，墳頭草快被踏平了。

    其中一條還是個彩信，圖片顯示為碎裂的尸體，對方言之鑿鑿道：“你爸媽都要這樣死。”

    他放下了手機。

    蔣正寒和網(wǎng)絡(luò)打交道這么多年來，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網(wǎng)絡(luò)暴力。在屏幕對面的人看來，他沉默是錯，反擊是錯，拉黑是大錯特錯。

    事態(tài)發(fā)展到這一步，他整個人依然平靜。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他在等待謝平川的意思。

    xv公司的內(nèi)網(wǎng)一片炸鍋，iion公司有點幸災(zāi)樂禍。到了傍晚快下班的時候，不少人已經(jīng)在討論這個問題。

    而在走廊轉(zhuǎn)角的位置，有一個人背靠墻根立著，他穿一身得體的正裝，腕表在燈下熠熠生光。

    此人正是秦越。

    秦越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扣了扣玻璃，等到電話接通以后，他很禮貌地叫了一聲：“林阿姨你好，我是秦越?！?/br>
    電話那頭的林阿姨回答：“哦，是你啊，有什么事嗎？”

    玻璃窗外車來車往，天光映出一道斜陽，夏林?；煸谌巳豪铮坪踉谕业姆较蚺?。二月的城市仍然寒冷，她穿著風衣和牛仔褲，整個人裹得分外厚實，仍然有一定的回頭率。

    她的確是很漂亮。

    這么漂亮的女孩子，給了蔣正寒那個窮鬼，就像是糟蹋了她一樣。秦越心里這么想，嘴上也就沒留情：“林阿姨，我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小希她男朋友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人的利益，和每個人的羅生門

    第77章

    此時此刻，夏林希并不知道，秦越正在和她mama打電話。

    她像個瘋子一樣，滿心都是蔣正寒，拔腿就往家里跑——她仍然清楚的明白一點，她不能去他的公司，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里等他。

    她等到了晚上八點。

    月明星稀，夜涼如水，風聲穿過走廊，室內(nèi)依舊安靜。

    蔣正寒推門而入時，夏林希迎面撲了過來，她其實準備了很多話，但是當下卻開不了口。

    “你吃過晚飯了嗎？”夏林希拉住他的手，然后抬頭將他望著，“我煮了一鍋水餃，蝦仁玉米餡的，你要不要吃一點？”

    蔣正寒像個沒事人，他的神色和往常相比，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同。夏林希問完她的問題，蔣正寒就回答了一句：“你學會包餃子了。”

    夏林希搖頭：“我在超市買的速凍水餃?！痹捴新晕⒁活D，她表明態(tài)度道：“我也可以去學的，學成以后，親手包一屜，然后蒸給你吃?！?/br>
    蔣正寒被她逗笑了。

    夏林希松開他的手，走向不遠處的廚房，端出來兩盤水餃。她新開了一瓶醋，熱了一小鍋的牛奶，準備好了兩副碗筷，并且將它們整齊地擺好，只等著蔣正寒過來臨幸。

    牛奶里加了西米露，芒果也切成了小塊，看起來綿甜又香糯，很容易勾起人的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