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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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幾句話,可是句句誅心。蒙古朝廷內(nèi)部權(quán)斗激烈,勝者對失敗者,向來是務(wù)求趕盡殺絕。脫脫上一次罷相之后復(fù)起,就將政治對手,別怯兒不花、韓嘉納、禿滿迭兒等人,盡數(shù)趕出了朝廷。然后在流放地或者放逐途中,一一下手鏟除。 當時雪雪恰巧站在了脫脫這邊,所以親眼目睹了對手的下場如何慘不堪言。馬上輪到他自己被脫脫當作對手處置,下場恐怕不會比那幾個人好上分毫…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悲從心來,搖了搖頭,噙著眼淚回應(yīng),“某家喪城失地,早就該死了,沒什么好委屈的,用不著你來假惺惺地說風(fēng)涼話…” “大人喪城失地,按律當死。大人的老婆孩子呢,大人的兄長和故舊呢,難道他們也該死?”朱重九看了看雪雪的眼睛,冷笑著撇嘴?!耙擦T,算我瞎替你擔心。你說得對,你們都是蒙古人,誰殺誰都是心甘情愿。關(guān)我一個大反賊什么事情?在旁邊抄起手來看熱鬧好了,何必想幫人忙,別人還不念交情?…” 注1:昆侖奴,唐代居住在南洋群島土著,身材矮小靈活。被黑心大食商人當作奇貨販賣到廣州、長安等地。還有一種身材高大的黑人奴隸,也是大食人販賣到中國。當時被稱為“僧祇奴”,以與昆侖奴區(qū)別。 注2:桑給巴爾,印度洋西部的安古迦島和奔巴島一帶,盛產(chǎn)丁香。自宋代,便有中國商人抵達這兩個島嶼,用絲綢跟土著換取丁香。而阿拉伯商人,也經(jīng)常抓拿島上的黑人,訓(xùn)練為奴隸水手和奴隸戰(zhàn)士,向中國販賣。 注3:拔拔力,即現(xiàn)在索馬里地區(qū)。古代時盛產(chǎn)乳香。 第六十九章 關(guān)系 下 三 “住口…” “朱總管休得再挑撥離間,某家不會上你的當…” “朱總管,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為…” 聽朱重九提起自家妻兒老小,雪雪終于再支撐不住。雙手扶在石桌上,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絕望的咆哮。 的確,朱重九是異族,脫脫才是他的同胞。但朱重九這個異族在打敗了他之后,卻沒想過斬盡殺絕。而脫脫,一旦在政治傾軋中獲勝,絕不會給他半點憐憫。 這是從成吉思汗時代就遺留下來的傳統(tǒng),殺死所有仇人,哪怕他只是一個孩子。罪不及妻孥,那是懦弱的漢人們才講究的規(guī)矩。作為征服者,鐵木真的子孫只喜歡在對手全族的尸體旁放歌。 “如果是為了落井下石,朱某根本不用費這么大周章…”正痛不欲生間,雪雪耳畔卻又傳來了朱重九的聲音,冰冷得如魔鬼在地獄深層吐息?!皳?jù)朱某所知,你麾下現(xiàn)在全部兵馬加起來都不到五千。糧食完全靠搶劫周圍的百姓。打獵為生的話,弓箭好像也沒幾根了…” 上趕著的買賣不值錢,雪中送碳才會被人銘記一輩子。如果對方還未淪落到雪地上打滾的地步,就干脆想辦法拆了他的房子,把他按到雪堆里頭去。。。。 雖然兩輩子都是宅男,可最近這一兩年來,看著逯魯曾、趙君用等人如何給人下套子,看著陳基、葉德新等人如何運籌帷幄,還時不時地被蘇先生言傳身教一番,朱重九的心臟即便是塊頑鐵,也早被磨成繡花針了。更何況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那部分靈魂,原本就沒少受過厚黑之學(xué)的熏陶?輕輕幾句話拋出去后,立刻擊潰了雪雪心中最后的防線。 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后者喘息著說道:“你,你到底,到底想干什么?讓,讓本官跟你一道造反,那,那是,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你的家小都在大都,讓你造反,不是強人所難么?”知道火候已經(jīng)差不多了,朱重九笑著搖頭,“況且你麾下的那些將士,也都是大都城內(nèi)的貴胄子弟。即便你答應(yīng)跟朱某一道造反,他們也不會答應(yīng)。弄不好,會直接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去向朝廷邀功…” 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禁軍的戰(zhàn)斗力,已經(jīng)被證明不值得一提。但禁軍對朝廷的忠誠度,卻不容置疑。畢竟,他們都是頂尖蒙古家族的子侄,即便是旁系,也跟朝廷休戚與共。不可能冒著全家受拖累的風(fēng)險,去跟著雪雪一起造反。 “你,你。。。。,他們,他們,他們。。。。。?!眱裳鄣芍熘鼐牛┭┱Z無倫次。對面這個人是魔鬼,自己根本就不該答應(yīng)來會面。跟魔鬼做交易,凡人怎么可能賺得到任何便宜? 然而,那個魔鬼嘴里說出來的話,卻充滿了誘惑,“脫脫派人炸開了黃河,殺我無辜百姓上百萬。所以,本總管跟他不共戴天。但是本總管跟你雪雪,卻是各為其主。戰(zhàn)場之上當然互不留情,在戰(zhàn)場之下,卻依舊可以做個朋友…” “朋友?”雪雪喃喃地重復(fù)。這輩子什么都不缺,但唯獨沒有朋友。對于他這種人來說,友誼屬于絕對的奢侈品,永遠是可望不可及。 “噢,朱某忘了你是朝廷的高官,不能跟朱某一介反賊攀交情…”朱重九笑著拱手賠罪,“那就換一種說法吧,朱某以為,咱們倆既沒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也沒有直接利益沖突。而脫脫此刻卻是咱們倆共同的敵人,除掉他,對咱們倆都有好處…” “某家不會答應(yīng)你,去一起進攻脫脫。那跟造反其實沒任何區(qū)別…”雖然已經(jīng)輸?shù)眠B內(nèi)褲都脫了,雪雪的性子卻非常固執(zhí)。認定了寧可全家被殺也不能造反的死理兒。 “你那點兒殘兵敗將,跟脫脫交手,有任何勝算么?…”朱重九也不逼他。只是滿臉不屑地輕輕撇嘴,“不是朱某看不起你,即便你手里也有二十萬大軍,依舊會被脫脫打得落花流水。” “你。。。?!毖┭┴M肯蒙受如此奇恥大辱,雙手用力往起支撐身體就想拂袖而去。然而,只在短短一瞬間之后,他就又xiele氣。整個人跌坐于石凳上,癱軟如泥。 不是朱屠戶言語不恭,而是他跟脫脫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帶著將近四萬兵馬固守堅城,卻一天都沒挺下來,就主動撒腿逃命了。而脫脫,自出道以來卻未嘗一敗。包括這回被迫放棄淮安北返,也是受了益王買奴的拖累,非戰(zhàn)之罪也… “你的戰(zhàn)場,應(yīng)該在朝堂上,而不是這兒…”繼續(xù)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朱重九一邊喝,一邊語重心長地分析?!澳隳镉H是妥歡帖木兒的乳母,你跟妥歡帖木兒雖然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你跟脫脫之間的矛盾,說明白了,不過是君權(quán)和相權(quán)的沖突。妥歡帖木兒受盡了權(quán)臣的苦,不想看著脫脫繼續(xù)權(quán)傾朝野。而你們兄弟兩個,無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 “別說了…”雪雪掙扎坐直身體,用布滿了血絲絲的眼睛盯著朱重九,嘴里發(fā)出低沉的咆哮,“你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濟南城已經(jīng)落在了你手里,某家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等脫脫擊敗了你,剛好挾大勝之威班師還朝。到那時,即便是皇上,也無法再為某家說半句好話?!?/br> 恨,此時此刻,他心里充滿了仇恨。恨自己無能,恨命運不公,恨朱屠戶太陰險,恨脫脫太霸道,太不講理。如果手中有一把火炬,他寧愿將整個世界點燃。讓所有罪惡都在烈火中灰飛煙滅,包括自己的靈魂和軀殼。 “如果我讓你打敗了,濟南城也讓你收復(fù)了呢?”朱重九又輕輕抿了口茶水,淡淡地提議。 “這不可能…”雪雪大叫,隨即,整個人僵直在桌子旁,身體不由自主地瘋狂顫抖。 不可能,憑著五千殘兵敗將,他不可能收復(fù)濟南…但關(guān)鍵在于一個“讓”字。如果朱屠戶肯“讓”自己將其打敗,自己怎么會有不勝的理由?讓,你情我愿的讓,甭說是五千殘兵,就是身邊只剩下五十名親衛(wèi),他也照樣能創(chuàng)造奇跡… 這太瘋狂了,簡直是誰也無法相信的瘋狂。這朱屠戶,為了殺脫脫,居然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他,他的話是真的么?他,他除了想要脫脫的性命之外,究竟還包藏著什么禍心? 雪雪猜不到。他只知道,一旦濟南被自己成功收復(fù),自己的罪責,就能減輕大半兒。而妥歡帖木兒交托的事情,就又可能繼續(xù)下去。同樣是在朱屠戶手里吃了虧,脫脫也沒資格彈劾自己… 足足顫抖了半柱香時間之后,雪雪才終于恢復(fù)正常。抓起桌案上早已冷掉的茶水,一口吞盡。喝完之后,用手在嘴巴旁抹了幾把,梗著脖子詢問,“說罷,你需要什么條件?…只要某家出得起,并且不會對不起皇上,某家全可以給你…” “我需要三天時間。三天時間,才能把濟南城的府庫搬空,從水路運到萊州?!敝熘鼐判α诵Γ従徎貞?yīng)?!斑@三天里,你可以厲兵秣馬,裝作矢志報仇模樣。然后趁著我兵力空虛,在第四天早晨來收復(fù)濟南…” “朱總管好大的手筆…”雪雪撇了撇嘴,抓起茶壺,自己給自己倒水解渴。這種時候,他就不用再擔心朱屠戶朝茶水里頭下毒了。反正都是個死,怎么死沒太大差別。 “濟南是座大城,我需要一百萬貫銅錢,或者等值的戰(zhàn)馬、藥材以及其他你拿得出來的東西…”朱重九不管他做如何反應(yīng),只管繼續(xù)提出自己的交易條件。 “你怎么不去搶?…”雪雪用力拍打桌案,長身而起,“我的全部家產(chǎn)都算上,也湊不出二十萬貫。并且還都在大都城中,根本不可能馬上拿給你…” “我本來就是在搶…如果不贖回濟南,你家那二十萬貫,早晚都歸了別人?!敝熘鼐判χ鼐戳艘痪洌缓罄^續(xù)補充,“不過,我也知道你有難處。這樣吧,我準許你打欠條。什么都不用寫,就寫清楚了欠我一百萬貫,簽字畫押即可。四天后,你從西門把欠條派人送來,我立刻放棄濟南,從東門出城…” “這。。。。。。?”雪雪額頭上滲滿了汗珠,卻根本顧不上擦。如果可能,他不愿意讓任何字面上的東西,落在朱屠戶手里。因為無論紙上寫得是什么,只要朱屠戶將它交到朝廷手中,效果都跟投誠信沒什么兩樣… 然而,“收復(fù)”濟南的巨大誘惑,卻讓他根本無法拒絕。名下全部家產(chǎn)的確湊不出一百萬,但這筆錢,等回到大都城之后,可以跟哥哥,跟族人,跟下屬故舊借。甚至根本不用還一百萬,只要自己能將朱屠戶穩(wěn)住一段時間,待斗垮了脫脫之后,就可以翻臉不認賬。屆時,無論朱屠戶拿出什么證據(jù),自己都可以說是權(quán)宜之計。想必皇上看在自己幫他解決了脫脫的份上,也不愿意刨根究底。 想到這兒,雪雪咬了咬牙,用力點頭,“可以,某家現(xiàn)在就可以寫給你。不就是一百萬貫么?某家去想辦法湊,總能湊出來…” “不急,你可以多考慮一會兒,免得將來后悔…”朱重九卻擺了擺手,非常體貼地回應(yīng)。隨即,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茶,繼續(xù)補充,“一百萬貫只是個開始,表示你我都有合作的誠意…光是把濟南城重新奪回了,恐怕還不能讓你脫罪吧?…至少,風(fēng)頭依舊壓不住脫脫…” “你還想干什么?”雪雪立刻心生警惕,雙手抱在胸前,喘息著追問。 “我想跟你一起對付脫脫…”朱重九笑著重申,“般陽、益都、濰州和諸城這些地方,你要不要?要的話,價錢咱們好商量…可以一座一座單獨談…” 轟…宛若被驚雷劈中,雪雪跳起來,頭暈?zāi)垦?。收?fù)濟南,不夠?qū)⒐φ圩铩偌由习汴柨隙ň蛪蛄恕绻偌由掀渌麕鬃灰嫱踬I奴丟失的城池,他雪雪的功勞和風(fēng)頭,將無人能出其右…包括有百勝之名脫脫,此番南下,也沒有光復(fù)如此至多的城池… 但是,朱屠戶不是開善堂的,雖然他號稱為彌勒佛轉(zhuǎn)世。他一口氣讓出了這么多城池,所需要的贖城費,肯定也不會太少。即便他還肯像濟南一樣,準許自己打欠條。有朝一日,這么多張親筆簽字畫押的欠條被他同時拿出來,自己也是百口莫辯… “朱某手中兵力有限。同時防守這么多地方,肯定守不住。與其被脫脫挨個搶回去,不如便宜了自己人…”朱重九捧著茶杯,滿臉微笑??瓷先?,就像一個俯覽眾生的神明。 雪雪雙手再度扶住桌案邊緣,身體緩緩?fù)鲁?,心臟也緩緩?fù)鲁?。已?jīng)準備寫第一張欠條了,就不該在乎第二張。而兩張和三張,其實差別也不大。三張以上,任何數(shù)字恐怕都是一樣… “其實做生意不一定用錢,其他等價物也可以…”朱重九分明是坐在石凳上,雪雪卻總感覺,他在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說出來的話與其認為是建議,不如看做是命令?!皾?、般陽和益都,這三座城市算錢。你送一張欠條來,我就還你一座。其他,城池太小,算錢太麻煩。你可以拿別的東西換。比如脫脫那邊的行軍路線啊,營盤部署啊什么的。只要你簽字畫押,真的假的我都可以接受…” “你休想…”雪雪身體晃了幾晃,卻努力重新站穩(wěn)。“我是蒙古人,我不會勾結(jié)外人禍害自己的同族…” “你沒禍害他們啊。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濫殺。每次抓了俘虜,一般都會放走…即便是當官的,也只要求他們支付附合自己身份的贖金…”仿佛早就預(yù)料到他會如此反應(yīng),朱重九笑著補充。橫rou縱橫的臉孔上,這一刻居然灑滿了圣潔的光芒。 “我出賣軍情給你。你拿去打敗了脫脫,不是殺了我的同族還是什么?”雪雪恨得咬牙切齒,卻沒勇氣就此拂袖而去。收復(fù)山東西道的功勞太大,讓他根本無法放下。所差的,只是無法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而已。 朱重九做生意,向來不怕討價還價。聽雪雪的話語說得有氣無力,又笑了笑,輕輕擺手,“說你不懂打仗,你還不服氣。打勝仗,一定就要殺人么?本總管只想逼得脫脫自行退兵,不想殺他手下任何人。而只要他無法將本總管盡快打敗,他的丞相之位就肯定保不住了。屆時想怎么收拾他,全在于你和哈麻兩個人的意思。如果你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消息傳來之后,本總管不介意把欠條也一并交還給你…這筆買賣到底做不做,你自己拿主意。明天這會兒,我在濟南城中等你的答復(fù)…” 說罷,也不給雪雪繼續(xù)猶豫的機會,站起身,揚長而去。 待回到濟南城中,太陽已經(jīng)又爬到了天空正中央。聞訊趕過來的章溢、馮國用等人圍攏過來,非常不安地進諫,“大總管今天這個決定實在太冒險了。萬一雪雪良心發(fā)現(xiàn),不肯答應(yīng)咱們的要求。而您又明白地告訴他,根本沒打算長期占據(jù)這里。豈不是。。。。。。” “不管他怎么選擇。咱們繼續(xù)干咱們的…”朱重九用力揮了下胳膊,大聲打斷,“你們兩個來得正好,留下給我組織人手,搬空濟南。吳良謀、傅友德、俞廷玉…”, “末將在…”被點到名字的三名將領(lǐng),同時出列,大聲回應(yīng)。 “你們?nèi)齻€各自點起本部兵馬,沿著大清河向下攻擊。濟陽、濱州和利津,無論這三座城池有沒有敵軍,三日之內(nèi),必須都掌握在咱們手里…” “可您答應(yīng),讓雪雪明天早晨回話…”陳基被朱重九的果斷嚇了一跳,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提醒。 “我沒說過,自己會在濟南城里傻等,其余什么事情都不做…”朱重九笑著聳肩。 濟南一破,脫脫已經(jīng)沒有任何理由去調(diào)頭去反撲徐達,而不繼續(xù)北行了。無論雪雪肯不肯配合,自己都要直接面對他一次。 哪怕是兩萬對二十萬。 哪怕僅僅是被動防守,且戰(zhàn)且退… 第七十章 旁觀者 上 朱重八不知道眼下脫脫的大軍具體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跟在脫脫身后的徐達具體到了哪里。這可不是后世那個電子時代,天上底下都布滿了眼睛,隨便一道電波發(fā)出去,便可以令半個地球外的人收到消息。 沒有衛(wèi)星,沒有無線電,甚至連最簡單的有線電話也沒人來得及去發(fā)明。他和徐達之間的聯(lián)系,完全靠水上的快船和陸地上的軍情處信使。而前者對天氣的要求非??量?,并且需要在河流與大海之間多次中轉(zhuǎn)。后者,蒙元立國這么多年來,居然用的還是北宋時的驛道…沿途的各家堡寨的又多是些墻頭草,能順利把報告送到目的地已經(jīng)屬于萬幸。根本不用考慮任何時效性問題。 而脫脫那邊,情況也沒比他好多少。戰(zhàn)報照例是一天一送??缮綎|東西兩道的官吏逃得逃,死得死,沒人敢繼續(xù)履行職責。唯一跟淮安軍還能保持接觸的只有雪雪,但此人直接受命于大元皇帝,根本不肯賣脫脫的賬。等雪雪的戰(zhàn)報送到大都,再經(jīng)過大都城的各級機構(gòu)轉(zhuǎn)發(fā)到軍中,黃花菜早涼了。以朱屠戶的jian猾,早就不知道又去了什么地方。 細算下來,如今最能詳細掌握軍情的,反倒是大元朝皇帝妥歡帖木兒。雖然他遠隔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城中,可全天下官府的各類文書,都會第一時間往他這里送。通過多方比較,不難看出來最近幾天朱屠戶的大致動向。 可看得到是一回事,看得懂則是另外一回事了。特別是濟南城被攻破之后,每次看雙方交戰(zhàn)區(qū)附近送來的各項文書、密報,妥歡帖木兒都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團迷霧當中。 被他寄予了厚望的脫脫,帶著二十萬大軍,北渡黃河之后行軍的速度就一天慢似一天。據(jù)說是為了應(yīng)付緊跟在身后的淮賊徐達,所以不得不加倍小心。而本該被脫脫剿滅在河南江北戰(zhàn)場上的朱賊,卻以平均每兩天下一城的速度,在大清河兩岸肆意馳騁。留守在地方上的武將,根本擋不住朱屠戶的腳步。要么被陣斬,要么失蹤,幾乎沒有第三種結(jié)局可選。 如今濟南周邊方圓百里的區(qū)域,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每天都有無數(shù)支打著朱賊旗號的隊伍在趁火打劫。甚至遠到德州,都出現(xiàn)了朱賊的手下。據(jù)說是偽淮揚大總管府的帳下先鋒官余寶,把德州城郊的田莊洗劫一空,然后揚長而去。 過了德州再往西,可就是緊鄰運河的陵州了。萬一此城被朱賊的人馬攻克,非但朝廷跟脫脫之間的聯(lián)系會被切斷。大都城內(nèi)肯定也會一日三驚。畢竟朱賊的善攻是出了名的,去年寶應(yīng)、高郵和揚州三座大城,都被他一鼓而下。而從陵州往北,擋在大都城之前,并且城防完善程度能跟揚州想提并論的,恐怕只剩下了一個通州。 所以連日來,妥歡帖木兒對脫脫的專橫跋扈,越來越無法忍受。如果不是脫脫之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伙同其黨羽從中阻撓,他早就做出了臨陣換將之舉。畢竟無論是哈麻還是月闊察兒去取代脫脫,至少都會更聽話一些,知道急君王所急。 這段時間,唯一能令妥歡帖木兒感到省心的將領(lǐng),恐怕就是雪雪了。同時令他最為困惑的事情,也都是因雪雪而起。在丟失了濟南之后第五天,此子居然知恥而后勇。只帶著五千殘兵敗將,就趁朱屠戶不備,重新將城池給搶了回來。隨即,他就跟朱屠戶二人,在山東東西兩道開始了一場搶地盤比賽。朱屠戶每沿著大清河向北攻破朝廷一城,他就向西南從朱屠戶身后奪回一城。 結(jié)果朱屠戶沿河大清河順流而下,攻城掠地,雪雪則趁著朱屠戶身后空虛,一路橫掃。按照今天送回來的最新戰(zhàn)報,朱屠戶大軍已經(jīng)進入了利津,只差一步就重歸大海。雪雪的兵馬,則再度將益都收歸朝廷掌握,并且隨時都可以劍指膠州。 “臣以為,朱屠戶是故意放棄了般陽、益都等地,所以雪雪的反擊才能屢屢得手…”每當雪雪有捷報送來,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肯定會出面給妥歡帖木兒潑冷水,這次也不能例外?!岸焱缿糁匝卮笄搴右宦废虮保还苌砗蟀l(fā)生了什么情況都不肯回頭??隙ㄊ菫榱耸湛s兵力,從海路前往登萊…” “嗯…”妥歡帖木兒抬頭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從旁觀者角度,也先帖木兒的說法極可能正確。但身在局中的雪雪,卻能準確地把握住朱屠戶的脈搏,趁機為朝廷挽回顏面,這份膽色和判斷力,足以令人驚嘆。 如果脫脫的眼光也與雪雪同樣敏銳,不光是一味地謹慎謹慎再謹慎的話,他就根本不可能被徐達給纏得寸步難行。到此刻,朝廷的兩路大軍早就把朱賊殲滅于泰山腳下了,根本不至于讓山東兩道的局勢糜爛如此。 “陛下,臣以為陛下應(yīng)及時給雪雪一道旨意,命令他不要過于輕敵。朱賊丟了益都,是因為麾下兵馬太少,無力處處防守。而雪雪大人手中的兵馬更少,一旦朱賊趁著他東進之機,調(diào)頭再逆流而上,濟南城恐怕又要再度陷入敵手…”另外一名肱骨之臣,侍御史汝中柏也湊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注1) 這就有些無恥了。脫脫動作緩慢,遲遲追不上朱屠戶的腳步。別人想為國收復(fù)失地居然也不行…還必須留在原地等著他脫脫帶領(lǐng)大軍慢慢趕到,讓最后的功勞也全歸于他?… 妥歡帖木兒最恨的就是臣子們結(jié)黨營私,將他這個大元朝皇帝當成瞎子和傻子。抬起頭,冷冷地盯了侍御史汝中柏好一陣兒,才笑著說道:“愛卿說得極是…朱賊已經(jīng)到了海邊,卻又看到了濟南空虛,調(diào)頭殺回來,準備在那里跟脫脫決一死戰(zhàn)…” “臣,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謹慎,并無他意。請陛下明察…”侍御史汝中柏被刺激得滿臉通紅,立刻跪倒在地上,大聲抗辯。 “當然,你沒別的意思…”妥歡帖木兒忍無可忍,大聲冷笑,“御史臺么,不就是風(fēng)聞而奏,專門糾察百官的么。雪雪不顧大局,居然敢在別人都喪城失地之時,逆勢而進,他不是膽大妄為,還有誰配得上‘膽大妄為’四個字。朕干脆直接撤換了他,讓你汝中柏去領(lǐng)軍才好。你會比雪雪謹慎小心,哪怕眼睜睜地看著朱賊將朕的山東東西兩道全給搶成白地…” “臣,臣不敢…臣對陛下忠心耿耿…若是陛下覺得臣言有誤,請陛下奪了微臣之職,放臣回鄉(xiāng)養(yǎng)老…”侍御史汝中柏是個有名的正直人,哪里受得了如此委屈,眼含熱淚重重叩頭。 “不準…”妥歡帖木兒氣得臉色發(fā)黑,用力拍打御案,“說錯一句話就被逐出朝廷,莫非你想說朕是個聽不得逆耳忠言的昏君么?爾等回頭好好看看,自朱賊突然在膠州登陸之日起,朕什么事情最后不都是聽從爾等?可爾等,除了排斥異己之外,可有一策獻朕?打了勝仗的,朕不能及時嘉獎其功,那些屢戰(zhàn)屢敗的,不聽調(diào)遣的,朕反而要給對其百般安撫。朕到底是大元天可汗,還是爾等家中的仆役?” 一番話,說得聲色俱厲,到最后,幾乎完全變成了咆哮。被召集來一道探討軍情的眾文武官員被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誰也不敢再多講一個字。 倒是妥歡帖木兒自己,咆哮了一陣之后,心中的煩惱稍微化解。咬了咬牙,沖著汝中柏擺手,“汝卿平身,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但是你以后出言也謹慎一些,不要總是對人不對事…” 侍御史汝中柏聞聽,委屈得幾乎要吐血。然而,想到脫脫出征之前對自己的囑托,又強忍住辭官離去的欲望,輕輕叩頭,“謝陛下寬宏,臣以后知道該如何做了。”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妥歡帖木兒不耐煩地擺手,“起來吧,朕也按照你的說法,給雪雪去一道圣旨,提醒他不要貪功冒進就是…” “陛下圣明…”沒等汝中柏再說話,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搶著上前,帶頭大拍妥歡帖木兒的馬屁。 “陛下圣明…”登時間,御書房里阿諛之詞宛若潮涌。所有文武官員,無論屬于哪個派系,都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