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溫又聽得滿頭霧水，沉吟半晌，才明白朱重九又在亂用典故。忍不住含淚搖頭，笑著回應(yīng)，“主公，《新唐書》編纂倉促，其中疏漏頗多，所載之事亦未必屬實?！?/br>
    頓了頓，他的聲音再度轉(zhuǎn)向鄭重，“即便玄成公結(jié)局果真如書中所言，能與先賢齊名，臣此生亦無所憾…”

    “噢，噢，我讀書少…”朱重九聽聞，心中好不尷尬。抬起手，習慣性地搔自家后腦勺。

    “主公若是讀書少，大總管府上下，至少有一大半兒人是白丁…”劉伯溫終于決定了自己今后的道路，心情愉快，一開口，就又把半數(shù)同僚給掃翻在地?！叭恢鞴x之路，畢將步步荊棘。微臣不才，敢問主公心中可有準備？”

    “這。。。。?！敝熘鼐胖绖⒒F(xiàn)在是全心全意想替自己謀劃，猶豫了一下，輕輕松開對方的胳膊，“伯溫，你跟我來…”

    說著話，他快步走回桌案旁。提起焦玉專門給自己打造的汲水筆，在一張白紙上迅速勾畫。

    一道橫軸，一道無限貼近于橫軸的漸近線，還有另外一道，則是與弧線起于同一源點，與橫軸呈九十度角筆直向上。

    “這個，是朱某所言的平等…”抬頭看了一眼劉伯溫和圍攏過來的眾文武，朱重九深吸一口氣，指著剛剛畫好的橫軸說道。

    隨即，他的手指迅速上移，指向弧線，“這個，就是朱某現(xiàn)在想走的路，與朱某所求的平等之道也許永遠無法重合，但總歸會越來越近?！?/br>
    “而最后這個…”就在大伙微微發(fā)愣的時候，他用力砸了一下最后一條豎線，“就是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只要我們選了它，就會掉頭而去，永無終點。你爬得再高，頭頂上也會還有比你更高的人在踩著你。一樣會受盡欺凌奴役，永遠不得解脫…”

    注1：羅伯斯庇爾，法國革命家，法國大革命時期重要的領(lǐng)袖人物，是雅各賓派政府的實際首腦之一。他不斷革命，殺掉昔日的同僚。最后自己也被送上了斷頭臺。

    注2：君臣相試。三國戲，劉備有白馬名叫的盧，伊籍告訴他此馬妨主，勸他將馬送人。但劉備卻認為，與其讓的盧害別人，不如害自己。伊籍感于劉備之仁厚，就效忠于他。

    第七章 天機

    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

    正月十六，新年休沐結(jié)束之后的第一份《淮揚旬報》，在其第一版，第一條，最醒目的位置，將這十個字原文印發(fā)。命其名曰，《平等宣言》。

    緊跟在這十個字之后的，則是大總管府官方，關(guān)于為何要提《平等宣言》的解釋。按照他們的說法，人與人相互奴役欺凌，是這世間最大的惡行。蒙元帝國的統(tǒng)治為何暴虐，就是因為蒙元朝廷從上到下，都沒有將漢人和其他被征服的百姓當成人看。而紅巾軍在驅(qū)逐了蒙元之后，萬一其中某些文武忘了初心，也像蒙元官吏那樣將百姓當作奴隸來對待。紅巾軍的起事，就失去了任何意義。進而，整個隊伍也失去了存在的正義性。

    所以，為了讓大伙不忘本，不忘初心，為了讓子孫后代永遠不再被當作四等奴隸。吳國公，左丞相，淮揚大總管朱重九與治下官員百姓立約，“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并發(fā)誓要以此為萬法之母，千秋不易。

    報刊發(fā)出，立刻就在長江南北，黃河兩岸，引起的渲染大波。

    首先做出反應(yīng)的是各地的報紙。

    就在《淮揚旬報》將《平等宣言》刊出后的第二天，，《淮揚商報》、《運河雜談》、《揚子江軼聞》、《春秋正義》等多家官辦和私營的報刊，都以最快速度，將這句宣言，以及《淮揚旬報》上所刊載的解釋，原文轉(zhuǎn)發(fā)。同時，也根據(jù)各自的位置和需要，或臧之，或否之，大加點評。

    受新興工商業(yè)刺激及大總管府不因言罪人政策的鼓勵，最近兩年來，淮揚地區(qū)的大小報刊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冒頭。最多時，市面上能看到的報紙竟然有四十多種。雖然很快就因為各種原因被淘汰掉了十之七八，但剩下的十之一二，卻憑著各自的獨特風格和立場，獲得了足夠的讀者支持。同時也在各自的讀者群中，發(fā)揮著不容忽視的影響。

    每份報紙的來歷都不同，所持觀點也五花八門。像在淮揚地區(qū)影響力最大，同時資歷也最老的《淮揚旬報》，最早原本為淮安大總管府的邸報。朱重九為了打通商路，獲取支持淮安軍發(fā)展的錢糧，才特地命人將邸報大肆印刷，并且豐富了邸報的功能，令其除了發(fā)布官府政令之外，稍帶著再刊載一些舊聞、逸事，以及商家求買求賣的雜亂消息。久而久之，這份邸報就變成了大總管府的官辦報紙，只會站在官方立場上說話。發(fā)行時間從半個月改成了十天，同時名字順理成章地，由淮安改成了淮揚…

    而《運河雜談》，背后的大股東據(jù)說是船幫。這兩年兩淮和江南戰(zhàn)火不斷，漕糧徹底不再由運河輸往大都，船幫一下子就成了無根之萍。但借助三位當家人的機敏頭腦和銳利眼光，船幫實力和影響力，非但沒有下降，反倒比原來提高了許多。子弟中愿意拿性命博取功名的，只管去投考水師新兵訓練大營。那里邊從考官到教官，大部分都出身于船幫。所以對自家晚輩，肯定會有所照顧。

    子弟中不愿意當兵吃糧的，則跟著船隊去做一些其他買賣。如淮鹽、淮布、水泥、肥皂，乃至價值不菲的玻璃和冰翠，只要船幫肯出錢，幾乎就沒有買不到的東西。上到大總管府名下的百工作坊，下到隸屬于淮揚商號的各家店鋪，對船幫的生意，總是會高看一眼。非但提貨速度比別人快，折扣方面也能給予不少方便。

    所以《運河雜談》雖然平時主要刊載的都是些風花雪月的民間軼聞和無從考證的儒林隱私，但只要涉及到大事，基本上就跟《淮揚旬報》一個鼻孔出氣。凡是淮揚大總管府做的，就是善政、德政，凡是大總管府公開宣揚的，就是遠見卓識。不是也是，根本不需要理由…

    而由淮揚商號出資興辦的《淮揚商報》，反倒對大總管府沒那么客氣。特別是涉及到具體某一樣貨物的稅率調(diào)整，出入關(guān)卡手續(xù)，以及商家經(jīng)營范圍方面，隔三差五，就會故意跟大總管府唱一次反調(diào)。甚至在每年的六月和冬至月，這兩個該結(jié)算稅金的月份，總是刊登一些商販們因不堪重負而破產(chǎn)、賣兒賣女，乃至自殺躲債的傳聞。好像兩淮的商人們都是被逼著在做買賣，根本沒賺到任何錢一般。

    但這次關(guān)于《平等之約》的探討，《淮揚商報》卻難得地跟《淮揚旬報》完全站在了同一個立場。甚至比官辦的《淮揚旬報》更為積極，更為主動。第一份報紙剛發(fā)行了沒幾天，就又提前增發(fā)了新年后的第二份報紙。從第一版到最后一版，幾乎每一版都花費了大量幅面，去刊載眾多商號、店家和掌柜、伙計們的觀點看法，無一不是在為大總管府搖旗吶喊。

    剩下的《揚子江軼聞》、《春秋正義》等報紙，態(tài)度就比較復雜了。向來以言談怪誕而吸引讀者的《揚子江軼聞》，很難得地嚴肅了一次，認認真真地分析“人人生而平等”這句話的意思。但是，他們得出的結(jié)論，卻讓人看了之后哭笑不得。

    “大總管身邊有小人。劉公伯溫獨木難支”，這是在《揚子江軼聞》上，與《平等宣言》并列刊發(fā)的，另外一篇文章的標題。執(zhí)筆者非常仔細地分析了大總管府最近一年多來的各項政令，以及其可能的來源之后，敏銳地判斷出，有人在蠱惑朱重九，令他做出了錯誤的決定。而劉伯溫，顯然是大總管府內(nèi)現(xiàn)今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之臣，但是他的遭遇卻跟以往歷朝歷代的忠臣一個樣，說出的話來根本沒人肯聽，并且還給他自己招來了很大的麻煩。

    《春秋正義》向來就以維護道統(tǒng)為己任。從前就對淮揚大總管府的每一條政令都品頭論足，這一回，當然也不會放過送上門來的抨擊機會?！暗剐心媸?、“桀紂之令”、“嘩眾取寵”、。。。。。，同一期的八個板面，幾乎每一版都是在反駁“人人生而平等”的觀點。每一篇讀起來都如洪鐘大呂，震耳欲聾。

    熱鬧，向來不會停留在一個地方。

    就在淮揚各地的報紙開始對《平等宣言》品頭論足后的半個月，長江以南，黃河以北的名士大儒們，果斷地掀起了一場聲勢更為浩大的討伐浪潮。這回，分屬于不同門派，彼此間曾經(jīng)大打出手的儒林名士們，很難得地放棄了門戶之爭。南北呼應(yīng)，東西配合，齊心協(xié)力地對淮揚大總管府進行了口誅筆伐。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興，其國必亡…”在儒林和其他各地的士紳們看來，朱重九率領(lǐng)淮揚紅巾群賊，顛覆官府，掠奪士紳，已屬于無恥范疇。公然追逐銅臭，參與商號分紅，則為失廉。趁著大賊頭芝麻李病故，而越過趙君用、彭大等人奪權(quán)，屬于不義。如今又大肆宣揚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視春秋以來的等級秩序為廢紙，更是將周禮破壞一空。

    毀禮、不義、失廉、無恥，這樣的人，這樣的強盜大賊，豈有資格再活于世上？天下有智勇之士，當群起而攻之。滅其軍，毀其城、將其本人和其黨羽抓住嚴正刑典，以還天下太平，乾坤郎朗。

    這個號召聲音非常大，幾乎在一個月之內(nèi)，就得到了上千個地方名流和當世大儒的支持。甚至一些道士、和尚、綠林俠客、占山為王的蟊賊，也紛紛跳了出來。宣布如果朝廷能重用他們，士紳們能為他們提供便利，他們將不惜一死，替世人鏟除jian佞。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來自民間的討伐聲一浪高過一浪，但真正手握兵馬大權(quán)者，大多數(shù)卻表現(xiàn)得極為謹慎。除了張士誠公開宣布，從今往后與淮揚大總管府徹底劃清界限之外。其他諸侯，如朱元璋、彭瑩玉、劉伯溫等，態(tài)度都十分曖昧。既不阻止各自治下的士紳、儒林，對淮揚狂噴口水，也不斷絕跟淮揚方面的往來。該派遣使節(jié)給朱重九道賀就道賀，該跟淮揚商號做買賣就做買賣，該償還昔日債務(wù)的就繼續(xù)償還債務(wù)，仿佛這場突如其來的輿論沖突，根本與他們沒任何關(guān)系一般。

    最讓人失望的，還是蒙元官府。非但沒有立刻按照士紳和名儒們的要求，派出大軍，將朱賊重九及其麾下爪牙犁庭掃xue。反而在民間反應(yīng)最激烈的時候，將部署于黃河北岸和濰水西岸的兵馬，各自悄悄向后撤退了六十里。雖然對將士們宣稱說，是趁著春天到來，對各地兵馬進行一次例行cao演。但明白人立刻就意識到了，蒙元朝廷現(xiàn)在根本不想跟淮安軍開戰(zhàn)。

    “皇上身邊有jian臣…”被兜頭潑了一大瓢冷水的士紳和名儒，怒不可遏。紛紛將矛頭調(diào)轉(zhuǎn)過來，指向大都城內(nèi)的右相哈麻。不過這回，他們可是真正踢上了鐵板。汲取了上次被人暗害教訓的哈麻，立刻采取了行動。調(diào)集自己在中樞和地方官府內(nèi)的追隨者，按圖索驥，將叫喊聲最大的幾名士紳，全都給抓了起來。然后隨便扣了頂“妄議朝政，構(gòu)陷大臣”的帽子，就將這幾個民間“忠貞之士”，弄了個傾家蕩產(chǎn)。

    “蒼天無眼，蒼天無眼，不分清濁，枉斷忠jian…”那幾家士紳人脈都頗為寬廣，平白受了委屈，自然有人出頭替他們奔走呼號。然而，沒幾天，大伙就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怪異的現(xiàn)象。那就是，開在淮揚的《儒林正義》，依舊聲嘶力竭地在仗義執(zhí)言。而開在朝廷治下各地的各種報紙，無論是官方效仿了淮揚模式而辦的，還是私人為了賺取錢財而刊刻的，全都啞了下去，再也不愿意對朱重九和他的《平等宣言》多說一個字。

    “老天爺，原來你也是欺軟怕硬的主，枉費我等苦心孤詣，不辭辛勞，為你搖旗吶喊…”當頭又挨了一記重棒子，大元朝治下各地的士紳儒生們才終于明白了，朝廷根本不想讓他們謀rou食者之事。低下頭，像驢子那樣聽命令才是最好選擇。

    然而他們畢竟也不是第一次挨棒子了，整體上早就養(yǎng)成了一定適應(yīng)力。很快，就將戰(zhàn)場，從報紙轉(zhuǎn)向了民間。在戲文、小曲上，再度向淮揚展開了沖鋒。

    戲文和小曲里，朱重九變成了一個轉(zhuǎn)世大妖，帶領(lǐng)十萬邪魔，試圖傾覆天庭。而天庭中有個奴才出身的高官賀馬爾，則受了妖魔的好處，屢屢欺瞞玉帝，耽誤戰(zhàn)機。并且將忠心耿耿的太白金星、北斗星君等文武，盡數(shù)打下凡間受苦受難。直到邪魔終于做大，攻破了南天門，直接打到了凌霄殿前，玉皇才幡然悔悟，重新派人拿著觀音菩薩的玉露，到民間點醒太白金星和北斗星君，讓他們重上天庭，鏟除jian佞，剿滅邪魔。

    在有心人的推動下，無論是折子戲還是散曲，都迅速在黃河南北蔓延開來。但面對這新一輪討伐狂潮，蒙元朝廷和淮揚大總管府卻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應(yīng)對方式。

    妥歡帖木兒和哈麻兩個，照舊抓了一批膽大包天者，殺雞儆猴。而朱重九那邊，卻連回應(yīng)都懶得回應(yīng)，只是通過報紙發(fā)布了一條消息，宣布大總管府將在集慶路江寧城外的紫金山上，建一座觀星臺。臺子落成之后，任何人只要提交申請，并且繳納兩百文華夏大通寶，就可以借助觀星臺上的特大號望遠鏡，一窺月宮與星河真容。第一個觀星的日子就定在下個月十五，誠邀天下名士如期蒞臨。

    “呸，那朱重九肯定是窮瘋了，又想辦法斂財…”消息傳出后，有人照例是大聲唾罵。

    也有人非常遲疑地問，“那朱重九不會是想學哈麻，把大伙騙過去殺掉吧…畢竟觀星賞月這事，尋常愚夫愚婦才不會花那份冤枉錢…”

    “怎么可能…”四下里，立刻又響起了一片反駁之聲，“朱重九那廝最是好名，《儒林正義》在他治下辦了也不是一、兩年了，你看東家和主筆，不也還都活得好好的？…”

    “對?。俊北获g斥者先是輕輕點頭。旋即，又迅速將眉毛皺成了一個大疙瘩。朱重九的確倒行逆施，禍亂綱常。但朱重九這賊，卻果真沒有因為別人不肯說他的好話，就抄人的家，砸人家的報館，要人的性命…僅此一點，他就比蒙元朝廷大氣得多，也自信了上百倍。

    “那到時候老夫就去看看，看那蒼天之上，到底有誰在護著朱賊，讓他膽敢如此橫行無忌…”微微震驚之后，便有人心中涌出一股浩然之氣。

    光是罵，罵不倒朱賊。既然他堅信，蒼天之下，人人平等。而朝廷又沒心思出兵。唯一擊敗他的方法，恐怕就是一窺天空全貌，從根子上，破掉他的執(zhí)念。

    此乃涉及到禮義興衰的大事。儒家子弟責無旁貸…

    故，雖千萬人，吾往矣…

    第八章 觀星 上

    儒學在華夏大地上能綿延傳承兩千余年，并且輻射影響周邊十幾個國家，自然有其精，妙之處。雖然其自漢代之后就屢遭篡改，到了蒙元一朝，更是被豎儒許衡等人糟蹋得面目全非。但無論是在理論體系的完整性，還是于朱重九那個時代的社會契合程度，依舊是當世無雙…

    換句話說，在一個能完整讀寫自己名姓就算識字，文盲率依舊高達九成以上的時代。能讀得起書的，幾乎全都不是普通人家。而誰家的孩子向著誰說話，當這些讀書人掌握了權(quán)力，參與到一個政權(quán)的日常運作之時，就會自然而然地為所出身的階層謀發(fā)聲。

    所以儒學無論最初誕生時是什么模樣，在上千年的不斷演進的過程中，就勢必要替讀書人和他們背后的家族，替整個士紳階層張目。而士紳階層的子弟在讀書做學問時，也會本能地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理論體系。雙方經(jīng)歷了千余年的相互選擇，彼此適應(yīng)，早就成為一個無法分割的整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當一個如此龐大復雜且根深蒂固的體系感覺到自己遭受了威脅的時候，其反撲急切程度和力度可想而知。

    好在朱重九和他的淮安軍一直占據(jù)著民族大義，早早打出了驅(qū)逐韃虜?shù)钠焯?。并且已?jīng)在歷次戰(zhàn)斗中，展示出了足夠的實力。否則，當“平等宣言”發(fā)布之，所遭受的反撲力度，至少還要增加兩倍。

    好在蒙元朝廷的戰(zhàn)爭儲備，在上次那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斗中，被脫脫、雪雪等人消耗一空，至今沒恢復元氣。否則，剛剛安生了一年的徐淮大地，肯定又要被再度卷入戰(zhàn)火。

    好在韓林兒和劉福通等人俱出身于明教，與儒家子弟水火不同爐。否則，恐怕汴梁方面會迅速發(fā)現(xiàn)并利用這一次難得的時機，嘗試將淮揚再度置于自己的絕對控制之下。

    好在朱重八的實力與朱重九相差懸殊，而前者又向來行事謹慎，不愿為任何人火中取粟，否則，一場慘烈異常的紅巾軍內(nèi)戰(zhàn)，就要在長江沿岸展開。

    好在淮安軍中絕大部分中高級將領(lǐng)都是曾經(jīng)與朱重九并肩作戰(zhàn)過的老兄弟，而淮揚大總管府最近一年半來，又通過長江講武堂對底層軍官進行了輪訓，極大加強了對軍隊的控制力。否則，自家內(nèi)部難免會有不測之事發(fā)生。

    好在，淮揚各地的頑固士紳，這幾年已經(jīng)被“消磨”得差不多了，而那些不太頑固者，則通過入股淮揚商號及其名下的各項產(chǎn)業(yè)，賺到了比以往多出數(shù)倍的錢財，對大總管府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從敵對轉(zhuǎn)為擁護，否則，很難保證他們不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來。

    好在，脫脫當年一場大洪水，讓兩淮的百姓徹底看清楚了，蒙元朝廷對漢人的真正態(tài)度。否則，在儒生們的傾力蠱惑下，說不定有人真的會站在他們那一邊。、

    好在，從三年前初下淮安，大總管府有一直通過學堂、科舉考試和集賢館，傾力招納和培養(yǎng)跟自己志同道合的讀書人。與此同時，大總管府的未來，也越來越對參與者有吸引力。。。。。

    。好在。。。。。。

    不知道多少幸運與巧合交疊在一起，才會得到一個最最幸運的結(jié)果。

    這個幸運的概率是如此之小，以至于后世許多歷史學家，在研究這一個階段的斷代史時，都經(jīng)常為某一個假設(shè)而汗流浹背。

    假設(shè)朱重九不是依靠一把殺豬刀殺到了淮揚大宗管之位；

    假設(shè)朱重九沒有在先前那一系列事件中證明了他的目光確有過人之處；

    假設(shè)劉子云、吳良謀、吳永淳、徐達等人不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將領(lǐng)；

    假設(shè)胡大海、伊萬諾夫和阿斯蘭、耿再成等人沒有受過他的恩遇；

    假設(shè)朱重九沒有將每年底的商號分紅，大多數(shù)都分給了手下人；

    假設(shè)逯魯曾、蘇明哲、羅本等人是野心勃勃之輩；

    假設(shè)蒙元那邊當時主政的不是根基不穩(wěn)的哈麻，而依舊是權(quán)傾朝野的脫脫。。。。。。

    以上任何一個假設(shè)如果成立，剛剛長出犄角和牙齒的淮揚大總管府，恐怕都要直接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然而，歷史終究不能假設(shè)。

    雖然，后來是史書上清楚地記錄著，吳國公、淮揚大總管、殺豬屠戶朱重九，在一個非常不恰當?shù)臅r間，和非常不恰當?shù)牡胤?，被劉伯溫逼得無路可退，所以才做出了一個不謹慎的決定。

    但是，正是這個不謹慎的決定，讓淮揚系走上了與前輩起義者們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終在人類的歷史上留下了一卷輝煌。

    不過，也有一些有良心的歷史學家對此不以為然。因為他們通過大膽假設(shè)，非常直接地得出了，‘當時朱重九公開宣布他的《平等宣言》時，完全是投機取巧’這一結(jié)論。這份宣言與歷朝歷代的農(nóng)民起義者所秉持的綱領(lǐng)，實際上并沒太大差別。

    陳勝吳廣曾經(jīng)提出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小波李順提出過，“等貴賤，均貧富”；甚至被朱重九黑心算計成傀儡的徐壽輝也提出過，“摧富益貧”；其他紅巾諸侯，包括劉福通、彭瑩玉、布王三、朱重八和張士誠，在各自的地盤上，不同的時間，也都宣布過極為類似的政令。因為明教的基本教義里頭，就有“凡奉明尊者皆為兄弟姐妹，財互通、力互助、彼此平等”的信條?！?/br>
    只不過，這些人誰也沒有朱重九膽子這么大，做得那么干脆，直接把“人人生而平等”當作了整個淮揚大總管府所有政令的根基。

    而在頒發(fā)此令的之前和之后，非但蘇明哲、吳永淳等人家資萬貫，府里使奴喚婢。朱重九自己家，照樣是一個老婆八房小妾，外加丫鬟、仆婦、長工、親兵無數(shù)。

    換句話說，通過大膽假設(shè)，某些有良心的歷史學家，非常輕易的就證明出，朱重九并非是真心想要“人人生而平等”，而是想標新立異，證明他的淮揚紅巾與其他造反者不同。通過這種投機取巧的方式，吸引世人的目光，進而達到蒙蔽更多的群氓，前仆后繼供其驅(qū)策的丑惡目的。

    當然，有良心的歷史學家哪朝哪代都不缺。當他們終于還原了“一代jian雄”朱重九的真實面目時，被研究對象已經(jīng)都死了數(shù)百年。誰也不會從棺材里做起來反駁他。也許是不屑反駁。

    總之，歷史是無數(shù)偶然碰撞后的結(jié)果。

    至于碰撞的過程是慘烈，是血腥，還是風光旋旎，恐怕只有當時的人自己知曉。

    也許當時的人，也沒考慮那么仔細。想做，便做了。至于結(jié)果，誰能就確定，不做，會比做了走得更遠。

    事實上，恐怕這才是朱重九的真實想法。

    他在將“人人生而平等”幾個字說出口的時候，根本沒想到，自己將站到全天下的儒林子弟的對立面。

    受朱大鵬和朱老蔫的雙重影響，他只是覺得，人和人之間互相奴役是一種罪惡。曾經(jīng)發(fā)生在朱屠戶一家的悲劇，不該發(fā)生在任何人身上。而如果不是目睹了太多的不公平，進而對整個社會環(huán)境都相當失望的話，朱大鵬也不會從一個技術(shù)骨干，迅速脫變?yōu)橐粋€宅男。

    這兩輩子的記憶，都不精彩，都有太多太多的遺憾需要彌補。而能從根子上改變這些，或者說加以修正的，恐怕也唯有“平等”兩個字。

    只有人和人從精神和法律等諸多層面，達到了平等。才不會有官員子女仗著其父的余蔭，去巧取豪奪。只有平等，才能遏制那種“草民活該忍受陣痛”，我兒子年薪千萬的荒誕。只有平等，“大教授殺死了農(nóng)民工應(yīng)該輕判”的奇談怪論才不會在二十一世紀還有生存空間。只有平等，“因為當時日本國文明程度更高，所以華北地區(qū)該接受日本統(tǒng)治，為此可以做出任何犧牲”這種鬼話，才不會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二戰(zhàn)之后的中國法庭上，并且引起無數(shù)“公共知識分子”的共鳴。。。。

    融合了兩個靈魂，同時也記憶了兩個不同時空所有不平的朱重九，不愿意看到悲劇和丑陋再一遍遍重復。

    所以他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他開始努力按照自己的真實想法改變這個世界。他在那一刻，也許鼓足了勇氣，卻絕對沒想到會引發(fā)何等嚴重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