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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男兒行在線閱讀 - 第274節(jié)

第274節(jié)

    “回到揚州后,我會立即向天下宣布,最遲到明年夏天,大總管府將于揚州再多開一次科舉,凡愿意為大總管府效力者,不問出身,皆可前來應(yīng)考,連考三場,能過兩場者,進入大學(xué)受訓(xùn)六個月后,即可派往地方為官,連過三場者,進入大學(xué)受訓(xùn)一年,而后視其成績充實入政務(wù)、監(jiān)察和樞密三院以及下屬各局任職?!敝绖⒉疁氐K于其出身和眼界,不可能完全贊同自己,朱重九笑了笑,又非常仔細(xì)地補充。

    這是他目前能做的最大退讓,士大夫們想獲取權(quán)力,就得來參加淮揚的新科舉,與淮揚自己培養(yǎng)的讀書人同場競技,然后徹底打上淮揚大總管府的烙印,按照大總管府的規(guī)則去治理地方,而不是憑借什么同行之間的名望,家世以及師承之類的東西,更不準(zhǔn)許一邊做著淮揚的官,一邊念念不忘曾經(jīng)奴役了整個華夏卻唯獨給了他們這些人好處的蒙元王朝。

    “這個?!甭犞熘鼐耪f得認(rèn)真,劉伯溫再度低聲沉吟,又過了片刻之后,抬起頭,帶著幾分試探的意味詢問,“主公肯開科舉,讓他們下場一試,不問出身,想來肯定會有許多人欣然響應(yīng),但士紳與百姓一樣繳稅納糧”

    “這一點絕不可變,。”朱重九想都不想,斷然搖頭,“除非他窮得納不起稅,否則,就是天皇老子下凡,也得跟百姓一樣?!?/br>
    “包括孔家。”

    “包括天皇老子,朱某自己也會交?!敝熘鼐呕貞?yīng)得斬釘截鐵。

    “可是,可是”劉伯溫遲疑著,眉頭緊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為好,照他的構(gòu)想,淮安軍至少還可以再多做一些退讓,給孔家、孟家、顏家這些讀書人們眼中的圣人后裔一些優(yōu)待,給佛門、道門,甚至北方數(shù)的到的幾大望族,或者漢軍世侯一些超出普通百姓的特權(quán),換取他們的有限合作,降低他們的反抗之心。

    畢竟,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有人來帶頭,上述這些在地方上有著莫大影響力的家族和勢力都偃旗息鼓了,其他地位稍差一些的士紳名流也就折騰不起太大的風(fēng)浪來了,等將來淮安軍在北方站穩(wěn)了腳跟,大總管府削平了其他諸侯,再徐徐將當(dāng)初授予特權(quán)收回便是。

    “沒什么可是不可是?!背龊跛念A(yù)料,朱重九在納稅這個問題上,一改平素勇于納諫,根本不想打任何折扣,“不納稅者,憑什么擁有權(quán)利,憑什么拿著百姓的供養(yǎng),還要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在朱某看來,權(quán)利和義務(wù)必須是對等的,除非你是先天殘疾,或者已經(jīng)到了垂暮之年,否則,盡多少義務(wù),就享受多少權(quán)利,誰也不能排除在外?!?/br>
    “這”腳下的戰(zhàn)艦跳了一下,劉伯溫的身體也隨著上下起伏,“這恐怕阻力會非常大,那些世家大族,一下子失去得太多,畢竟幾百年來”

    “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事情,未必是對的?!敝熘鼐艙u了搖頭,大聲打斷,“否則,大宋也不會被逼到崖山。”

    宋朝養(yǎng)士三百年,對和尚與道士也給予了充分的優(yōu)待,但蒙古人的大軍到來時,和尚、道士們爭相給蒙古人當(dāng)細(xì)作,把南宋的軍情探了個底兒掉,士大夫則以孔家為首,相繼迎降,真正能留下來與大宋同生共死的,不足萬分之一。

    這還不是最殘酷的例子,好歹崖山之難,還有上百名士大夫跟著小皇帝一塊兒跳了海,到了明朝,士大夫照樣不繳糧納稅,士大夫把持下的礦山,連太監(jiān)都無法拿走一分一毫,哪怕是國庫見了底兒,加稅也必須加到農(nóng)夫頭上,士大夫照樣一文不出,此外,他們還一邊大肆支持海上走私,一邊阻止朝廷從海上開辟財源,結(jié)果滿洲大兵一到,士大夫們“頭皮癢,水太涼”,立刻跪倒恭迎王師,倒是被他們逼反的闖賊和西賊,為了這個國家流盡了身體里頭的最后一滴血。

    記憶里有這么多荒誕的例子在,所以在養(yǎng)士這個問題上,朱重九根本不打算向任何人妥協(xié),看著劉伯溫的眼睛,他咬牙切齒地補充,“朱某可以讓大總管府拿出泉州抄沒所得,以及未來海貿(mào)所得紅利,從世家大族手里贖買一部分土地,而不是直接剝奪,如同他們愿意投身工商,朱某可以讓淮揚商號拿出一部分股權(quán)來公開發(fā)售,或者讓有司直接找一部分已經(jīng)建設(shè)好的工坊轉(zhuǎn)賣給他們,若是他們熱心從政,朱某剛才說過,我淮揚也可以放開科舉,吸引更多的讀書人來一道建設(shè)新的國家,甚至在考題上做一些調(diào)整,令這些終生只修孔孟的士紳們不至于都名落孫山,但是”

    搖搖頭,他幾乎一字一頓,“讀書人、豪門望族和各級官員們,卻別指望再享有任何特權(quán),只要朱某活著一天,他們就甭指望,至少,在繳糧納稅這塊兒,他們想都不用想,朱某不是那不給他們活路之人,可如果他們有這么多活路還不肯走,還要偏偏跟朱某做對,呵呵,他們盡管放手來做,朱某倒是要看看,屆時淮揚十五萬戰(zhàn)兵是不是擺設(shè)?!?/br>
    “主公,?!蹦_下的甲板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劉伯溫的身體也跟著前仰后合。

    他所學(xué)的是帝王之術(shù),為了達到目的不在乎手段是否血腥,他剛剛利用陳友定,將泉州蒲家以及蒲家的走狗們殺了個精光,他先前甚至準(zhǔn)備了許多言辭,想勸朱重九在北伐時,該開殺戒就一定大開殺戒,但是,他劉伯溫的刀,卻從沒想過砍向整個士大夫階層。

    在他原來的設(shè)想里,殺戮和拉攏,都是必要手段,用特權(quán)和高官厚祿拉攏儒林領(lǐng)袖、士紳翹楚,漢軍世侯中的精明者,以及一部分蒙元朝廷的上層,同時將那些冥頑不靈,跟著蒙元朝廷一條路走到黑的家伙毫不猶豫地斬殺干凈,一手硬,一手軟,只要做得好,淮安軍未必?zé)o法在大都城站穩(wěn)腳跟。

    但是現(xiàn)在,朱重九的北伐目標(biāo),卻已經(jīng)不止是蒙元朝廷,不止是那些冥頑不靈者,而是整個北方,甚至全天下的士紳望族,官員小吏,甚至還包括了和尚與道士,毫無疑問,這樣一來,北伐成功的難度就立刻提高了十倍。

    “朱某想建立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家,而不是簡單的改朝換代,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后,陷入另外一個治亂輪回?!笨觳阶叩酱白忧?,朱重九猛地將其拉開,讓外邊的海風(fēng)呼嘯而入。

    時節(jié)已經(jīng)是初冬,海風(fēng)很冷,他的聲音同樣不帶任何溫情,“朱某不喜歡殺人,雖然他們叫朱某屠夫,但是如果能讓華夏徹底走出治亂輪回這個宿命怪圈,朱某也不忌憚再度舉起屠刀,哪怕漫天神佛都阻擋在前,朱某也要從中殺出一條路來,否則,朱某這輩子,還有朱某在世間所做所為,將沒有任何意義。”

    注1:上節(jié),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出自路易十五的情婦,蓬巴杜夫人,原文是,我們死后,將會洪水滔天,她于路易十五二人揮霍無度,導(dǎo)致法國社會矛盾迅速加劇,二人死后不久,法國爆發(fā)了大革命。

    第二十六章 號角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海浪很大,起伏之間出驚雷般的巨響,劉伯溫的身體和心臟,也隨著海浪起起伏伏。

    重建太平盛世,已經(jīng)是他先前能想到的最高目標(biāo),如果如愿實現(xiàn),哪怕其過程血腥了些,哪怕所建立的新朝對士大夫輕慢了些,后世提起朱重九和他劉伯溫兩個來,依舊是一代雄主和開國名臣,青史上他劉伯溫的名字,也能跟諸葛亮、王猛這類千古賢相比肩。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朱重九的志向居然如此高遠(yuǎn),高遠(yuǎn)到不止甘心做一個開國雄主。

    朱重九要建立一個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朝代,朱重九要永遠(yuǎn)結(jié)束華夏歷史上一再出現(xiàn)的治亂輪回,怪不得他剛才不甘心地問,這樣的北伐成功之后,他自己跟蒙元開國皇帝有什么不同,怪不得他當(dāng)年酒醉后所填的詞中,將“秦皇漢武”和“唐宗宋祖”都視作無物。

    憑心而論,劉伯溫一直認(rèn)為,輔佐一個胸懷大志的主公,是平生之幸,主公的志向高遠(yuǎn),意味大總管府不會固步自封,意味著朱重九不會像徐壽輝、張士誠等人那樣,才打下一畝三分地來就忙著選妃子,修皇宮,沐猴而冠,同時,也意味著做臣子的會有更多的正經(jīng)事情可干,意味著文武們的才能會有更廣闊的揮空間。

    但志向如果大到了沒有邊際,或者與實力嚴(yán)重不符,就物極必反了,當(dāng)年秦王苻堅有志一統(tǒng)天下,但出兵的愿望,卻屢屢被宰相王猛所阻,結(jié)果待宰相王猛一死,苻堅的志向徹底失去了羈絆、整頓大軍,揮師南下,本以為能勢如破竹,誰料在肥水河畔,卻被東晉打了個丟盔卸甲,草木皆兵,轉(zhuǎn)眼間就身死國滅。

    在劉伯溫看來,今日之朱重九,何嘗不是另外一個苻堅,誠然,淮安軍的戰(zhàn)斗力冠絕天下,可肥水戰(zhàn)役之前,苻堅的兵馬何嘗不威震四方,誠然,淮揚大總管府的財力和實力,都笑傲群雄,可肥水戰(zhàn)役之前,天下哪個國家能與苻秦比肩,苻堅當(dāng)年因為好高騖遠(yuǎn)而死,你朱重九若是逆天而行,豈不是會落到同樣的下場,,連累麾下的謀士和將領(lǐng),都跟著一道身敗名裂。

    “做個開國之君和開國之相,實在過于簡單,伯溫,即便你未遇到朱某,或者朱某麾下沒有你,憑著眼下淮揚的實力和展態(tài)勢,早晚也會一統(tǒng)天下。”正當(dāng)劉伯溫琢磨著是不是做一個王猛,直言相諫的時候,朱重九的聲音卻從窗口處再度傳來,隱隱帶著幾分沉重。

    “朱某不甘心如此,朱某也不相信,你劉伯溫就甘心咱們這代人前仆后繼建立起來的國家,短短兩三百年后,就又落入另外一伙化外蠻夷之手?!币贿呎f,他一邊用手輕輕拍打窗棱,仿佛欲把欄桿拍斷。

    這是一句實話,因為朱重九知道,即便沒有自己,劉伯溫輔佐著朱元璋,也照樣建立起了大明,照樣在立國初期,將已經(jīng)退回塞外的蒙古人打得屢屢遷都,照樣在百廢待興之時,將試圖染指中原的高麗人打得頭破血流,令那個傳說中的宇宙第一大國最后不得不割地稱臣,才逃過了滅種之禍,(注1)

    但朱重九同樣知道,那一代人付出了無數(shù)條性命為代價,驅(qū)逐了韃虜之后,僅僅過了二百七十幾年,華夏就再度陷入于異族之手,這一次沉淪,比以往任何一次對華夏的打擊都大,無數(shù)典籍化為灰燼,無數(shù)城池化為土丘,無數(shù)不肯睜著眼說瞎話的人,死于沒完沒了的文字獄中,短短幾十年時間之內(nèi),華夏人身上的自信、包容、自強、好學(xué)精神,就俱被征服者野蠻的閹割,剩下的只有自私、狹隘、偏執(zhí)、奴顏婢膝和固步自封。

    那次沉淪是如此之久,以至于華夏人的后代都忘記了自家祖先是什么模樣,直到數(shù)百年后,東西方文化開始大規(guī)模交流,后人才從當(dāng)年西方傳教士們留下的文字中,現(xiàn)當(dāng)年西方人所記述華夏,竟然于《明史》里邊所記述的大明截然不同,(注2)

    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已經(jīng)能做到的事情,朱重九現(xiàn)在覺得自己沒必要“重復(fù)”一次,他必須比另一個時空分支上的朱重八做得更好,才不虛此行,否則,無論他所建立的國家叫什么名字,不過又是一個大明朝,不過又是一次之亂輪回,如果只是為了如此,他何必不在淮安初見時,就把朱重八干掉,至少,那樣可以讓后來的他自己少一個強大的競爭者,讓弟兄們少遇到很多對手,甚至少流很多無辜者的血。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焙@寺暡粩嗥拼岸耄锨偷暮L(fēng)吹動劉伯溫鬢角的華。

    他的臉被海風(fēng)吹得很白,他的手背和手腕,也與臉色一樣的蒼白,從天而降的寒氣仿佛已經(jīng)穿透了他的衣服,穿透了他的肌rou、骨骼,一直穿進了他的五腑六臟,令他不受控制地就開始戰(zhàn)栗,戰(zhàn)栗得如同冬天的蘆葦。

    他不是穿越者,不懂得朱重九為何非要為前人所不為,治亂輪回,的確是一件讓人想起來就很不甘心的事情,但自古以來,哪有不滅的朝廷,正如四季中有春就有秋,天命在時,英雄豪杰乘風(fēng)而起,青云直上,天命若不在了,縱使是漢昭烈和諸葛亮,一個拼了性命,一個嘔心瀝血,最終也不過落個“阿斗入晉,樂不思蜀”的結(jié)局。

    但是,朱重九的提議,劉伯溫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拒絕,對方與他有知遇之恩,他的性命與功業(yè),早就已經(jīng)跟對方牢牢捆綁在了一起,對方待他以國士之禮,他必須以國士之行報之,而僅僅是輔佐對方一統(tǒng)天下,這樣的報答卻遠(yuǎn)遠(yuǎn)不夠,因為對方剛才那句話說得是實情,憑著眼下淮揚的實力和展態(tài)勢,即便沒有他劉伯溫,換任何人來當(dāng)軍師,只要不蠢到一定程度,天下早晚必然姓朱。

    “主公,人力有時而盡。”沉默了很久之后,劉伯溫微微躬下被寒風(fēng)吹僵了的身體,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你是要告訴我,天道無窮可止么?!敝熘鼐艔拇翱谔幯富剞D(zhuǎn)身,笑著打斷,“天道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早就變了,五德輪回,原本就是信口雌黃,伯溫,觀星臺你上過,三十二倍天文望遠(yuǎn)鏡下,星空會變成什么樣子,你也清楚,古人沒做成的事情,咱們這些人未必就做不到,畢竟咱們比古人看得更遠(yuǎn),也更真實?!?/br>
    “主,主公,此天,此天非彼天也,咱們淮,淮安軍雖勇,也,也不能與全天下的人為敵。”劉伯溫又打了個哆嗦,聲音聽起來非常無力。

    天道早就變了,或者古人曾經(jīng)堅信的天道,根本不是真正的天道,自打登上觀星臺那一刻起,對于曾經(jīng)堅信的易經(jīng)八卦,陰陽五行,以及五德輪回,劉伯溫就開始深深地懷疑,只是,為了不給淮揚和他自己找更多的麻煩,他沒有公開宣之于口罷了。

    此刻,聽朱重九質(zhì)疑天道,劉伯溫心里竟涌起一股伯牙子期之感,然而,想想移風(fēng)易俗的難度,想想自古以來,商鞅、晁錯等人的下場,他卻不得不將心中的沖動壓制下去,強迫自己以一名軍師的責(zé)任,告訴朱重九必須量力而行。

    只是,他的一番苦心,又被朱重九直接忽視,笑了笑,這位屠戶出身的百戰(zhàn)之將搖著頭道,“是與全天下不甘心失去特權(quán)的士大夫為敵,不是全天下士紳,跟不是全天下百姓,伯溫,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是,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來試試,即使做不成,頂多是咱們退回淮揚,休整幾年,然后再按照你原來的設(shè)想重頭來過,頂多,是建立一個跟唐宋一樣的朝代,你說過,至少它會是一個太平盛世?!?/br>
    說著話,他將右手緩緩伸了出來,緩緩伸向了劉伯溫,靜待著對方的回應(yīng)。

    “也罷,大不了重頭來過?!眲⒉疁?zé)o法拒絕朱重九眼里的期待,硬著頭皮伸出右手,與對方凌空相擊。

    “這就對了?!敝熘鼐庞州p輕跟劉伯溫對擊了兩下,剎那間,年青的臉上寫滿了陽光,“這才是我知道的后諸葛亮劉伯溫,而不是一個畏畏腳的垂垂老朽?!?/br>
    “主公又拿微臣說笑?!眲⒉疁乇恢熘鼐磐蝗幻俺鰜淼墓殴盅哉Z弄得臉色微紅,訕笑著搖頭,“微臣這點兒本事,怎么能跟諸葛丞相相比,算了,咱們不說這些?!?/br>
    知道認(rèn)真起來,朱重九肯定旁征博引,劉伯溫果斷放棄關(guān)于自己和諸葛亮哪個更有本事的爭論,又搖了一下頭,迅轉(zhuǎn)換話題,“但是,既然主公舍易求難,恐怕就甭指望一戰(zhàn)而定天下了,主公必須一步步來,徐徐圖之,才更有勝算?!?/br>
    “不急,朱某原本也沒指望一鞠而就?!敝熘鼐劈c點頭,笑著走向地上的輿圖,“伯溫,你過來看,眼下的局勢是這樣,蒙元其他各行省,顯然也被妥歡帖木兒父子相殘的事情,打了個措手不及,左相汪家奴乃為鞏昌汪氏之后,數(shù)代經(jīng)營陜甘,所以陜西、甘肅兩行省的張良弼、李帖木兒、拜帖木兒等人都表態(tài)支持大都,遠(yuǎn)在云南的梁王匝剌瓦爾密聞訊之后,一邊派平章達里麻帶兵封鎖四川行省入云南的通道,一邊上本進諫,勸妥歡帖木兒與太子愛猷識理答臘以祖宗基業(yè)為重,實際上則打起了割地自立的主意,先前正在跟劉福通對峙的蒙元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魯聽聞梁王封鎖邊境,擔(dān)憂自家后路,不得不帶兵回返,結(jié)果兵馬剛剛渡過長江,留在襄陽負(fù)責(zé)責(zé)斷后的達麻失離就被劉福通斬殺,陜州、荊門諸路轉(zhuǎn)眼就歸了汴梁紅巾”

    淮安軍擁有這個時代最完整的諜報系統(tǒng),所選派往各地的細(xì)作也經(jīng)過專門的培訓(xùn),所以,即便在南征途中,朱重九對局勢的最新變化,也了如指掌。

    作為樞密院副使兼淮安軍的總參謀長,基本上朱重九能到的情報,劉伯溫那里都有謄抄版本,出于禮貌,他蹲在輿圖旁陪著朱重九仔細(xì)看了一會兒,然后才低聲說道,“北方還有阿魯帖木兒的牽制,齊魯一帶,太不花雖然手握重兵,卻因為雪雪的出走,軍心混亂不堪,故而,微臣以為,眼下妥歡帖木兒能拿出來抵抗我軍北伐的力量很少,主公若是打算徐徐圖之,不妨找一個表面上比較能迷惑對手的理由,第一步暫且只以大都為目標(biāo),太行山以西,則暫且置之不理,由著偽太子和察罕帖木兒兩個,跟陜西與甘肅兩省的張良弼、李帖木兒、拜帖木兒等人自相殘殺?!?/br>
    “善?!敝熘鼐排d奮地?fù)粽?,到底是劉伯溫,只要肯出手,便是一劍封喉,太行山是后世河北省與山西省的天然分界線,只要派遣少量精兵攜帶火器堵住井陘、飛狐等雄關(guān),便可以將冀寧的元軍隔離在外,屆時,即便偽太子愛猷識理答臘幡然悔悟,想救援他的父親,都無法及時趕往大都。

    “除了主力之外,主公還可以遣一支偏師,從水路出,以膠州為中轉(zhuǎn),奔赴直沽,只要盡取沿海各地,我軍主力即便攻勢受阻,所需的糧草輜重也能確保無憂。”劉伯溫又用手指在輿圖上畫了幾下,低聲補充。

    朱重九迅接過話頭,笑著說道:“我已經(jīng)命令鄒笑逸夫婦兩個押著俘獲的五十艘福船北返,去江寧接應(yīng),也命令俞通海的北方艦隊在膠州待命,只要機合適,立刻就可以護送偏師北上?!?/br>
    “如此,我軍一路打到大都城外,應(yīng)該不難?!甭犞熘鼐乓呀?jīng)提前做了準(zhǔn)備,劉伯溫眼神一亮,繼續(xù)說道,“難得是打下之后,如何安穩(wěn)地方,但既然主公不準(zhǔn)備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新克之地,就必須有足夠的官員,否則,前頭剛剛大開殺戒”

    “回去之后,我會下一個征召令,命府學(xué)、大學(xué)、商校和百工技校的高年級學(xué)子,凡有志北上光復(fù)華夏故土者,皆應(yīng)征入幕,然后由羅本帶領(lǐng),尾隨大軍出?!敝熘鼐乓Я艘а?,用力一掌拍在甲板上。

    “呯?!奔装迳系妮泩D跳了跳,山川河流仿佛瞬間活了過來,在海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顫抖。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饼堃靼愕奶柦锹?,突然從旗艦上吹響,瞬間響徹整個海面。

    風(fēng)向變了,難得地由南吹向了北方。

    一艘艘戰(zhàn)艦鼓足了帆,劈波斬浪,在瀲滟的冬日下,整個艦隊就像一條騰淵而起的巨龍,麟爪飛揚。

    注1:元末明初,高麗趁機瘋狂擴張,試圖搶占遼東,朱元璋立刻派兵給與迎頭痛擊,先敗后勝,最終雙方以鐵嶺,即現(xiàn)在的金剛山劃定邊界,金剛山以北,都劃入大明版圖。

    注2:后朝修前朝的歷史,以清朝編纂的《明史》歪曲最為嚴(yán)重,而按照西方傳教士的記載,所謂康乾盛世,卻是“遍地貧困,很多人撿垃圾吃來活命?!倍饲耙d會對大明的記載是,愛干凈,體質(zhì)好,飲**美,擅于學(xué)習(xí)并且喜歡做生意。

    。。。

    第二十七章 基業(yè) 上

    結(jié)合了阿拉伯三角帆船與中國福船雙方優(yōu)點的新式淮戰(zhàn)艦,在海上走得很快。離開福州才十余日光景,已經(jīng)進入了長江口,揚州港遙遙在望。

    比戰(zhàn)艦更快的,則是用來傳遞消息和發(fā)布命令的飛星船。因為采用了大縱橫比例和橫縱復(fù)合帆,并且沒加裝任何火炮,平均每日夜能跑到二百五十里以上。提前四天,就將大總管關(guān)于北伐的各項準(zhǔn)備安排,傳達到了坐鎮(zhèn)揚州的蘇明哲逯魯曾等人之手。(注1)

    對于這一天,蘇祿二人盼望已久。接到命令后,立刻召集三院與各局留守于揚州的正副主事,將具體任務(wù)以最快速度傳達了去。轉(zhuǎn)眼間,淮揚大總管府治各級衙門,淮安軍中各大軍團,淮揚商號面各大商行,還有講武堂大學(xué)府學(xué)百工技校揚州商校等與大總管府密切相關(guān)的機構(gòu),全都高速運轉(zhuǎn)了起來。

    時隔小半年,各府城兵科衙門口,再一次排起了長隊。上回沒趕上報名參加輔兵選拔當(dāng)?shù)匕傩眨€有半年剛剛從黃河以北逃難過來的青壯流民,個個挺胸拔背,將胳膊上的腱子rou鼓起老高。唯恐沒等參加測試,就被提前涮了去。失去了接受訓(xùn)練成為戰(zhàn)兵,然后直接獲取十五畝良田的機會。

    的確,十五畝地不算多,位置也大都在徐州睢陽一帶,甚至遠(yuǎn)在長江以南的新辟疆土。但是手里有了這十五畝,就意味著很多人從居無定所的苦力漢,一躍變成了有宅有田的良家子。只要今后僥幸不死在戰(zhàn)場上,哪怕缺胳膊少了腿兒,退役后半生仍舊衣食無憂。醉心章節(jié)小。說就在嘿~煙~格

    而淮安軍的戰(zhàn)斗力,又是天第一。這一趟遠(yuǎn)征江南,大多數(shù)戰(zhàn)兵連毫毛都沒傷到半根兒,就又立了數(shù)級新功。每一級功勞,都意味著他們在原有十五畝地的基礎(chǔ)上,又增加了大片良田。非但自己這輩子餓不著了,兩代人里頭只要不出敗家子,也能富足終生。

    老百姓們是最淳樸的,同時也是最狡猾的。長時間的艱難生活里,令他們掌握了足夠的生存智慧。幾乎不用太費力氣,就知道怎么做對自己和家人最好。在他們眼里,官府的口號喊得再動聽,都比不上實實在在的幾斗稻谷和半畝地。而士紳們叫喊的聲音再大,只要拿不出足夠的真金白銀,別甭指望能忽悠著他們?nèi)ギ?dāng)炮灰!

    對,炮灰,這是一個新鮮詞。但只要見過淮安軍cao演的人,都知道這個詞的最標(biāo)準(zhǔn)解釋。那一炮去,甭管對面是目不識丁的莽漢,還是咬文嚼字的秀才,全都會被轟得尸骨無存。所以想要造朱屠戶的反,你們自己帶頭往上沖,千萬別光指著一張嘴巴啥忽悠!這年頭,誰比誰傻多少啊?!

    與普通百姓一樣興奮的,是各級學(xué)校里的學(xué)子。除了講武堂之外,以前府學(xué)的學(xué)子想要出仕,要么參加科舉,要么最近兩年在學(xué)校里的各次測試成績都是名列前茅。否則,就只能從縣城各曹的小吏干起,慢慢地一級級往上熬。而商校和技校更難為官,基本斷絕了出仕的門路,只能去各家工坊和商行做匠師和襄理。

    現(xiàn)在,好機會找上門來了。按照學(xué)政施大人的最新諭示,無論是大學(xué)府學(xué)技校還是商校,凡符合列四個條件者,皆可以到大總管府應(yīng)募。一旦被錄用,便會成為大總管府的直屬文職。來年開春后隨著羅本大人一道北上,從淮安軍手中接管新光復(fù)之地。

    四個條件都很簡單,白紙黑字在各家學(xué)校門口貼著。第一,年齡要高于十七歲,除大學(xué)之外,其他學(xué)校皆讀到了最后一年。第二,身體健康,無眼睛耳朵或者四肢上的殘疾。第三,識字超過了兩千,能算百以內(nèi)加減乘除,并且能通讀并解釋淮揚目前的各項律法。第四,有志于振興華夏,縱百死而不旋踵。

    至于學(xué)子的出身籍貫父母所從事行業(yè)家族中是否有人曾與大總管府為敵等,則一概沒有列入大總管府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反倒在告示底部鄭重標(biāo)明,各級衙門和校方不得因為學(xué)生出身而阻礙他去大總管報名,否則,必追究到底。

    這一條注釋看似畫蛇添足,卻令很多年青人心里燃起了熊熊烈火。華夏民族自漢代以來形成的傳統(tǒng),就是通過當(dāng)官出仕來證明一個人是否優(yōu)秀。所以,除了極少數(shù)志向高潔的隱士之外,基本沒有讀書人愿意長期做一個逍遙自在的白身。而商校和府學(xué)當(dāng)中,特別是前者里頭,有很多學(xué)子都是因為其長輩曾經(jīng)站在了大總管府的對立面,導(dǎo)致這輩子已經(jīng)失去了出仕的希望。猛然間發(fā)現(xiàn),大總管府居然“饑不擇食”了,當(dāng)然要牢牢地將機會把握住。

    在他們的影響,揚州淮安高郵和集慶等地的一些舊院落里,暗暗形成了除了青壯和適齡學(xué)子外,第三股興奮的潮流。

    “淮安軍要北伐了!”

    “大元朝的氣數(shù)真的盡了!”

    “皇上和皇后太子三個,夫妻反目,父子相殘。自己非要往絕路上走。這老天爺,豈不是真的給朱屠戶開了后門兒么?”

    “真天子自有氣運在。想當(dāng)年,漢高祖不過是一個地痞!天照樣姓劉四百余載。”

    “唉,造化弄人啊。早知道天命在他,大伙。。。。。嗨!”

    曾經(jīng)為了名教正統(tǒng)而戰(zhàn)的士林翹楚們,曾經(jīng)恨不得元軍將“紅巾賊”犁庭掃xue的地方土豪們,還有一些被抄沒本錢,卻僥幸留性命的前鹽梟們,看著自家晚輩收拾起書本,興致勃勃地準(zhǔn)備去大總管府應(yīng)募的舉動,此刻眼睛里的期許,居然多過了憤懣和不甘。

    改朝換代么,常見的事情,唉!朱屠戶已經(jīng)露出了真龍?zhí)熳又畾饬?,難道大伙還能繼續(xù)跟他對著干?那樣的話,非但耽誤了自己,而且耽誤了晚輩們的前程。所以,與其執(zhí)著于過去的仇恨,不如放開眼界往前看。畢竟除了失去了一些舊有的特權(quán)之外,這幾年,大伙的日子還算過得去。而朱總管所推行的平等之政,也沒像大伙先前想得那么可怕。只要你不試圖螳臂當(dāng)車,大多數(shù)情況,新朝比蒙元還要跟更講道理一些,至少不會動輒闖進家里來殺人,動輒將你給抄家滅族。

    注1:明代文獻《使琉球錄》嘉靖萬歷出使琉球的記錄,從福建到首里(即現(xiàn)在的那霸)需要七晝夜,慢則十日可達,可以推算航速大約在一晝夜行八十多公里到一百二十公里之間。

    第二十八章 基業(yè) 中

    這世上,最善變的莫過于人心。

    妥歡帖木兒父子沒有自相殘殺之前,淮揚各地一些失去了特權(quán)的士紳大戶鹽梟土豪,以及落魄讀書人,總覺得大元朝還有卷土重來的希望。他們還有機會翻過身來,跟朱屠戶老賬新帳一起算。所以縱使表面上選擇了屈服,暗地里,他們卻想方設(shè)法地給大總管府制造麻煩。而出于自身安全考慮,他們所制造的麻煩往往都不太大,手段也非常隱蔽。所以大總管府各級官吏雖然被‘弄’得煩不勝煩,卻也拿這些人沒太多的辦法。

    在妥歡帖木兒與愛猷識理達臘刀兵相向之后,這些隱藏于淮揚各地的心懷大元者,就突然換了另外一幅面孔。他們到了此時,終于發(fā)現(xiàn),大元朝是真的沒救了,他們“耿耿忠心”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報。于是乎,其中不少人對淮揚大總管府的態(tài)度,就直接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從此再也不于明里暗里跟各級官府唱對臺戲,相反,他們竟主動開始響應(yīng)各項政令,并組織家族晚輩積極參與,唯恐落在別人后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