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jié)
以前這個家靠他母親支撐,現(xiàn)在母親離世,蔡允澤身為兒子難免傷心,但到底還能振作生活,可他老子卻像徹底失去主心骨,從此一蹶不振。 蔡允澤拍拍他的后背,試圖叫醒他:“爸,你吃飯了嗎?起來吃點?!?/br> “我不吃。”蔡衛(wèi)國動也不動,含糊地拒絕。 “不吃飯光喝酒,你想餓死嗎?” “小王八羔子,毛都沒長齊,還管起你老子來了!” 蔡衛(wèi)國性格懦弱,喝醉酒后卻總愛耍威風,立刻扯著嗓子嘰里咕嚕,邏輯混亂地罵了他一通。 他自己不吃飯,也絲毫不考慮還在長身體的半大兒子會不會餓肚子,就那樣麻木地躺在床上,仿佛鉆進殼里的蝸牛,獨自擁抱悲傷,向整個世界擺出消極逃避的姿態(tài)。 蔡允澤勸不動,臨出門前捏著門把,語氣平靜又低落。 “你要是真的心里難受,就再找個吧,我不會反對的?!?/br> 床上的人翻個身,嘴里嘟囔不停,看起來像是陷入沉睡,也不知道聽沒聽到。 …… 事實證明,那晚的話,蔡衛(wèi)國還是聽到了。 因為那之后不到一個月,他就興高采烈地領(lǐng)回來一個陌生的女人。 “小澤,這位是你胡阿姨。”他說完緊張地搓著手,神情有幾分刻意營造的熱情。 女人長相一般,雙眼細長,身材瘦削,看起來很是精明能干,和她母親是同一種類型。 蔡衛(wèi)國是個失敗的男人,行事毫無擔當,骨子里就需要強勢的伴侶來替他當家作主。 蔡允澤面對這個結(jié)果,確實如他所說沒有反對,只是變得更加沉默。 他的少年期結(jié)束得很快,親生母親去世,父親重組家庭,兩次家庭變故讓他被迫迅速成長。 很快他就擁有了全新的家庭關(guān)系:一位繼母,以及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的“弟弟”。 這年暑假,年級里組織了產(chǎn)學研結(jié)合的夏令營活動,校方顯然很重視這屆初中畢業(yè)生的發(fā)展,因此特意鼓勵大家都踴躍參加,借此機會加強對名校的認識,開闊未來就業(yè)視野。 蔡允澤把這個消息告訴蔡衛(wèi)國后,他默不作聲地抽了一口煙。 “要交多少錢?” “一千八?!?/br> 蔡衛(wèi)國摸了摸自己口袋,面色十分窘迫:“你知道的,我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三千來塊……都給你胡阿姨拿去保管了,要不你問她要去?” 蔡允澤盯著他看了兩秒:“好?!?/br> 他又去找胡倩,胡倩聽完他的來意,拒絕得相當干脆:“你知道小濤有先天哮喘,上周又得了肺炎要做霧化,看病住院的開銷很大,反正你夏令營去了也是玩的,你弟弟可是生命攸關(guān)的大事,我看還是算了吧?” 蔡允澤垂在身側(cè)的指尖微微蜷縮:“我爸的錢呢?” 胡倩的聲音立刻變得尖銳:“什么你爸的錢,你是在懷疑我有錢故意不給你?!” “我說小澤,你也十五六歲了,怎么就不能多為家里考慮考慮?你爸爸掙錢不容易,能省的地方就得省著點花,由不得你這么糟蹋……” 鄰居阿婆曾經(jīng)偷偷拉著他,說胡倩面相看著不好相處,有了后媽就會有后爸,讓他心里有點數(shù)。 蔡允澤那時還不懂人性復(fù)雜,只能隱約感到對于未來的無力感。 “那行,我知道了?!?/br> 現(xiàn)在他終于懂了,于是沒等胡倩說完,他態(tài)度冷淡地應(yīng)了聲,扭頭就走。 胡倩一愣,緊接著就在后面罵罵咧咧,罵他“小兔崽子不知好歹”,說話相當難聽。 而蔡衛(wèi)國無能地拉住她的袖子,苦著臉哀求。 蔡允澤來到門外弄堂,深深吐出胸口的濁氣。 天色陰沉灰暗,狂風哀號著呼嘯而過,頭頂交錯的電線和晾衣桿將視野切割成無數(shù)狹小的方塊。 隔著一條馬路,對面就是滬市最繁華的區(qū)域,現(xiàn)代摩登的高樓大廈像是隔著另一個世界那樣光鮮亮麗,而他身處的樓道卻堆滿自行車和各種垃圾雜物,連空氣都顯得過分逼仄。 臺風要來了。 少年的肩膀依舊單薄,身形也過分瘦弱。 但他明白,從此以后,就只能靠自己了。 * “喂,蔡允澤,你當我男朋友吧?” 白皙纖細的手掌按在蔡允澤的課桌上,將他的化學試卷壓出一道難看的皺痕。 定睛看去,那雙手的指甲上還涂著亮晶晶的粉嫩指甲油。 蔡允澤正在攻克最后一道大題,思路驟然被打斷,神情不悅地抬頭。 眼前的女生晃著小腿,肆無忌憚地坐在他前桌的桌面上,容貌姣好,神情驕縱。 在明令禁止不許燙頭的高中校園里,她卻偏偏留著栗色頭發(fā)的梨花燙,還化了精致的淡妝,表情是目中無人的囂張跋扈,明目張膽地對著心儀的男同學發(fā)出早戀宣言。 蔡允澤知道她,或許應(yīng)該這么說,全校沒有人不知道她。 劉詩婷,父親是鄰市赫赫有名的企業(yè)家,家里經(jīng)營著全國規(guī)模最大的制傘企業(yè),每年銷量雖然比不上某奶茶連起來能繞地球一圈,但好歹也能賣出幾億把。 她是那種,從來不用為生計擔憂,出生就贏在終點線的大小姐。 “抱歉,我沒興趣?!?/br> 蔡允澤重新低下頭,去扯對方掌下的化學試卷。 劉詩婷卻不肯放手:“你連試都沒試,怎么就知道沒興趣?” 蔡允澤放學以后還有別的事情,對方這樣胡攪蠻纏故意耽誤他的時間,令他心情瞬間不好起來。 他臉上寫滿不耐煩,狹長的鳳眼透過鏡片,挑剔地望著她:“我們不認識吧?你看上我什么了?” 劉詩婷被他這一眼看得心旌搖蕩,說話都磕巴一下:“看上你……你成績好??!” 這倒是大實話,她學習奇差無比,怎么也讀不進書,是自家老爹貢獻大筆擇校費才能借讀這所重點高中,蔡允澤卻是實打?qū)崙{自己本事考進來的,而且每次大考小考,他的綜合成績在全校排名中從未掉出過前十。 他不光成績優(yōu)秀,行蹤還神秘莫測,從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同學們都以為他要么智商過人,要么就是天生熱愛學習,只有蔡允澤自己清楚,他所有明面上的優(yōu)秀都是每天挑燈夜讀,靠著大量刷題生生拼出來的。 他帶著極強的目的性去學習,去做題,去考試。 因為對于寒門學子來說,這是他唯一的出路。 如果學習真的能改變?nèi)说拿\,他會將這條道走到黑。 劉詩婷的回答沒有讓他動容。 蔡允澤仔細地撫平卷子上的皺褶,發(fā)出輕嗤:“三班的許偉,五班周云奇,這次期中考試排名都比我高,你找他們?nèi)グ伞!?/br> 許偉是個快兩百斤的小胖子,周云奇最近精力旺盛,臉上冒出不少青春美麗疙瘩豆,劉詩婷想到兩人的樣子就一陣惡寒,動作沒注意,手下微松,那張皺巴巴的化學卷子終于被抽走。 看來今天是寫不完作業(yè)了,蔡允澤迅速收拾書包,準備離開。 劉大小姐立刻伸出腳上好幾千塊的運動鞋,不依不撓地擋住他的去路,還趁他不注意,一把摘掉他臉上的近視眼鏡,她這會終于不再繞圈子,說出心里話:“可是他們都沒你長得帥?。 ?/br> 十七歲的蔡允澤,清俊又挺拔,鼻梁上總是架一副無框眼鏡,卻絲毫沒有書呆子的呆板。 他和同齡那些聒噪頑劣,動不動就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滿身臭汗的高中生完全不同,身上多出某種格外吸引女生的成熟魅力——屬于成年人的世故。 劉詩婷單手玩弄著他的眼鏡,拿在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甩來甩去,只要一不留神脫手,沒有任何保護的鏡片就會摔得粉碎:“你為什么不同意???跟我交往你也不吃虧?。俊?/br> 蔡允澤視線模糊,緊緊盯著她手里的動作,聲音沉得可怕:“還給我?!?/br> 他一把奪過眼鏡,重新戴好后,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我從不做浪費時間的事。” 劉詩婷回教室的時候,班級里的小姐妹連忙圍上來打聽消息:“怎么樣怎么樣,他同意了嗎?” 她滿是無所謂地聳肩:“蔡同學好像急著有事,先走了?!?/br> 旁邊長頭發(fā)的閨蜜趁機插話,向劉詩婷通風報信。 “我猜應(yīng)該是去打工了吧?聽說他主動找班主任溝通過,申請不上晚自習?!?/br> “打工?為什么要打工?” “還能為什么,肯定是家里條件不好唄?!?/br> 劉詩婷摸著自己順滑的頭發(fā),高興地笑出聲:“缺錢?那就好辦了?!?/br> “不就是錢嗎?他當我男朋友,我給他錢好了呀,要多少有多少!” 閨蜜瞥她一眼,欲言又止:“婷婷,你真的喜歡他?。俊?/br> “喜歡啊,蔡允澤當我男朋友,帶出去多有面子啊,學校里暗戀他的女生那么多,誰都沒成功,最后不還得是我的?你們誰能搶得過我?” 她撥弄著自己新做的指甲,若有似無地瞥了旁邊的閨蜜一眼。 閨蜜像被戳破心事,立刻面色汕訕:“……是啊,你肯定行的?!?/br> 劉詩婷自我欣賞片刻,忽然像是來了興趣:“哎,你知道他在哪兒打工嗎?” …… 蔡允澤坐在貨箱上喝水。 天氣炎熱,他脫了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短袖和線條分明的胳膊。 誰沒想到他看著瘦弱,手臂上的肌rou卻一點不少,并不是健身房里鍛煉出來那種,中看不中用的綿軟藝術(shù)品,而是蓄滿蓬勃力量,由于長期體力勞動練就的結(jié)實。 他剛剛完成今天的兼職,幫這家服裝店的老板李叔去附近大型批發(fā)市場選貨、打包、裝箱,再和店里的小工用面包車拉回來。原來李叔只是帶著他去幫忙,偶爾也會問問他的意見,結(jié)果年輕人眼光出挑,他選的衣服總是賣得最俏,后來李叔就把進貨這事全權(quán)委托給他。 墻上的壁掛小風扇顫顫巍巍地搖頭晃腦,間隔好久才吹來一陣微風,根本解不開盛夏的酷熱。 電視機里正在播放晚間新聞,某位領(lǐng)導人出訪南美洲國家,身后跟著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如影隨形地替他進行同步翻譯。 李叔從里間掀開門簾出來,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電視機,忍不住感慨道:“時代不一樣了,現(xiàn)在這些學洋文的畢業(yè)出來可賺錢了,我聽說他們都按小時收費,一個鐘得要這個錢!” 他邊說邊搖頭,比出清清楚楚的五根手指。 “五百?”蔡允澤猜測。 他的工錢是進一次貨一百塊,高中生沒有什么眼界,以為一小時五百就賺得很多了。 “什么五百,五萬!”李叔拔高嗓門,滿臉唏噓。 “我們這些人累死累活地進貨賣貨,一年到頭也就賺這個錢,人家動動嘴皮子,隨隨便便就能賺大鈔票,這人和人的命啊果然不能比,我是沒什么指望了,你可得好好讀書,將來才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