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謝青芙腦中本來一團亂麻,聽到這里終于慢慢的冷靜了下來。 “半綠,我記得廚房的柴火一直堆得很緊,很高?” “……是。” 謝青芙將手浸入熱水中,讓熱水的暖意從指尖一直蔓延到肌膚的每一寸。 “讓廚房的人將柴火堆得低一點……”頓了頓,她又加重語氣強調道,“這一次一定,一定不能讓沈寂知道是我吩咐的。” 謝青芙一直明白自己不過是個最普通的少女。 她比許多的人都要幸運,例如生在大富大貴之家,這一生都不必為吃穿發(fā)愁。但她卻也有羨慕別人的事情,例如為心中最在意的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能讓那個人知道。甚至在做完以后,便再也不敢去見他。 這之后不知是為了謝榛的威脅,又或是害怕再面對沈寂的責問,謝青芙一直都待在房中,就連花園也不肯去了。謝紅藥仿佛明白她在想什么,也不逼迫她,只是在不與周巽出去游玩的時候會與天雪一起,帶著刺繡過來找她。 謝青芙一向不怎么擅長女紅。她小時候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對女紅感興趣,但一旦真的下了決心去學,被針扎怕以后,卻再也不愿意去碰針與那些漂亮的彩線了。所以謝紅藥用一雙纖纖玉手捏著針,擺弄著那些線的時候,謝青芙便拿本閑書,陪著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些閑話,抑或是相對無言。 這日刮著很大的風,謝紅藥又帶了針線過來,謝青芙仍舊是拿了本閑書隨意翻著。房中只有謝紅藥飛針走線的聲音。 不知道多久,謝紅藥忽然道:“青芙jiejie,爹明日要出遠門,你可知道?” 謝青芙心中一跳,下意識便想到自己能去見沈寂了。但一想到上一次見到沈寂時自己轉身便跑的模樣,定是惹他不開心了,不由得又覺得有些失落。 ☆、第23章 妃色·(七) 第二十三章 謝家家大業(yè)大,并非只在景陽城有名。謝榛是個很有生意頭腦的人,他的田地從來都不死死的握在手中,而是將各地的田地都出租了出去,這一次出門,正是要走許多的地方,去收那些地方的租。 謝紅藥道:“爹明日離家,后天便是景陽城一年一度的盛會,你可知道?” 謝青芙一心想著沈寂定是對她十分厭惡,蔫蔫的搖了搖頭,卻聽謝紅藥微微一笑,搖頭道:“你從前是最喜歡花燈節(jié)的,怎么現(xiàn)在連花燈節(jié)的日子都不記得了?!?/br> 謝青芙怔了怔:“……花燈節(jié)?” 聽謝紅藥這樣一說,謝青芙這才想起來,原來現(xiàn)在這樣每日排斥出門的她,也是曾經(jīng)喜歡過花燈節(jié)的。 有關花燈節(jié)的事情,謝青芙一開始只是在閑書上偶然看到?;艄?jié)設在每年的冬至日,意為寒冬已至,春意將歸,百姓們將紙燈做成鮮花模樣,用來慶祝冬天結束,迎接暖春歸來。然而景陽城民風開放,熱情大膽,且這日花燈成海,氣氛醉人,久而久之花燈節(jié)竟是演變成了男女相約看燈的節(jié)日。 謝紅藥道:“怎么,你不記得了?你的生辰便是在這花燈節(jié)三個月后,所以十四歲那年我從靜安寺回來替你慶生,便看到了你當眾向爹要求要出門去花燈會,卻被爹拒絕了。” 謝青芙吶吶道:“沒忘……只是現(xiàn)在看來,花燈節(jié)也不是那么有意思。小時候喜歡的那些花燈,我也已經(jīng)不喜歡了?!?/br> 謝紅藥手上動作一停,轉眸看她:“即便有沈寂陪你一起去,也不喜歡?” 謝青芙只覺得心中猛地一跳,匆匆的抬起頭看著謝紅藥。卻見謝紅藥輕道:“那日你從爹房里出來后,我便被叫了過去。那時他曾叮囑我,務必抓住這個機會,與周少爺更進一步?!鳖D了頓,“他還讓我看好你,讓你與沈寂保持距離。但我想做什么,從來都不是他可以左右的?!?/br> 聽她這樣說,謝青芙心中一直存著的疑慮更深了。她望著謝紅藥道:“你為什么總要幫我。自十四歲那年見過一次之后,我們明明從未……” “三年前,你與沈寂私奔。” 謝紅藥忽然打斷了謝青芙的話,見謝青芙一下子望著她失了聲,她嘴角笑容漸漸淡去道:“那時候,我正被住進靜安寺祈福的高官欺負,若非聽聞你竟然敢這樣大膽,我想我也是不會膽大妄為,扮作鬼神去嚇高官,最后將他嚇成失心瘋的?!?/br> 謝青芙一下子怔住。 謝紅藥低眸看著閃著微弱銀光的針尖,接著道:“自那之后,許多從前我很怕的事情都變得沒那么可怕。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世上許多的事情不努力過,是不會知道最后的結果的。我一開始勸你離沈寂遠一些,但你并沒有因此便與他保持距離。知道你們私奔了的時候我便想著,說不準你們會有個好的結果,我的勸誡是多余的?!?/br> 謝青芙微微的握緊了手上的書卷,搖頭:“你想錯了,我們并沒有什么好結果。” 她做出那樣的事情,并未多想。只是因為不想嫁人,只想與沈寂永遠的在一起,才會大著膽子求他帶她出逃。她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樣不容于世俗的事情,竟是給了謝紅藥勇氣。 謝紅藥道:“為什么會覺得你和他不會有好結果?這還不是最后,你們都還年輕,完全可以爭一爭?!?/br> “爭一爭……”謝青芙將謝紅藥的話重復了一遍,最后卻是放下了手里的書。一想到三年前發(fā)生過的事情她便會覺得鼻酸,想要流淚。謝紅藥不明白三年前沈寂為她做了怎樣的事情,所以可以理所當然的讓她去爭一爭,但她卻知道事情始末,所以只要他能好好的活著她便已經(jīng)滿足了,又怎么會不自量力的去爭那一爭? 謝青芙終于開口,只道:“你不明白……爭不過的?!?/br> 窗外的風呼呼吹進來,謝青芙終于抬起手去將那窗子關上了。謝紅藥卻在這時開口道:“青芙jiejie,我已經(jīng)替你送了紙條給沈寂,后天晚上花燈節(jié)開始之前,在景陽橋的柳樹下見面?!?/br> 謝青芙頓時僵住,手上的書也在一瞬間落到了地上。但久久的,她既沒有責怪謝紅藥,也沒有想起要去將那書撿起來。 第二日清晨風仍舊很大,謝榛出行前并未讓謝青芙與謝紅藥前去相送。等到謝青芙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謝榛已經(jīng)走了兩個時辰了。 聽半綠說了謝榛已經(jīng)出門以后,躍入謝青芙腦海中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明日的花燈會。見她臉上雖然沒有笑容,但卻不自覺的便時常發(fā)怔,且已然開始挑新衣裳,半綠已經(jīng)猜出了她要去哪里,早早的便折了一枝花苞半開的白梅花養(yǎng)在花瓶里,室內一片幽香。 謝青芙覺得心內十分矛盾。 明知道沈寂應當是不會接受她的邀約,同她去花燈會的,但內心的喜悅與期待卻是沒有辦法抑制的。酸澀又微甜,以至于明明相約的是傍晚時分,但她卻整個晚上都翻來覆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小時候便一直陪著她的那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與以前完全不同,比從前更冷漠,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從未帶她去過花燈會,若只是想同他出游,并不抱其他的心思,她有沒有這個福分? 燈會這日黃昏的時候,謝青芙悄悄的去了渡水院,她擔心他再問她從前的事情,所以在門口躊躇著并不敢進去。桂花樹的葉子枯黃發(fā)干,落在地上發(fā)出輕輕的沙沙聲,謝青芙撿了片葉子輕輕地揉捏著,手上不知不覺便染了些綠色的汁液。 她終于還是伸出手去,將渡水院的門推開了。但里面卻并沒有人,只有晾好的衣裳向下滴滴答答淌著水珠,謝青芙怔了一怔,剛想向里踏上一步,卻聽沈寂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仿佛泠泠的玉,自心口滑過。 “大小姐,什么事值得你屈尊大駕?” 謝青芙匆匆的回過頭,只見沈寂就站在那棵桂花樹下。他單手拿著一支開得漂亮的白梅,整個人卻似比那枝白梅還要潔白干凈,一種比起以前更加尖銳的冷漠從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來。眸中帶著些許孤清,仿佛只要靠近一些,便會被他傳染上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冷意。 謝青芙忽然就有些緊張。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到過他了。因為在周家別莊時他問的那幾句話,她心中極端不安與恐懼,一回到謝府便將自己關在了房中,花園都不敢再接近,更別說是渡水院了。 有一回,她只是到前院中去幫謝紅藥找一種花樣,誰知道卻遇見了不知為何去了前院打水的沈寂。她的第一個反應便是他為何會出現(xiàn)在前院,第二個反應便是逃。所以在他一雙冷眸望過來,嘴唇微啟還來不及說些什么的時候,她便丟了手中花樣,轉身跑掉了。 她也曾想過,沈寂會不會誤會她并不想見他,但轉念再一想他對她的事情應該一點也不在意,也就將這件事情拋在了腦后。但此刻見到他,望見他眼底深寒,她便知道他大約是生氣了。 “沈寂……”謝青芙開了口,卻見他目光冷淡,落在自己的衣裙上,這才想起因為布料還很新,這條青色裙子一眼便能看出新做的。頓了頓接著道,“沈寂,我來找你,我們待會兒……可以一起出去?!?/br> 沈寂低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白梅,而后輕飄飄松開了手。梅花跌落在地上,而他則是用空出來的那只手從懷中取出一張字條:“大小姐說的是今夜的花燈節(jié)?” 謝青芙剛要點頭,卻聽他接著道:“我從未說過我會去?!?/br> 謝青芙怔了怔:“為什么不去……你明明就連白梅花也折好了?!?/br> 沈寂望著落在地上干凈的白梅花,低眸冷道:“躲著我的難道不是你么?既然都已經(jīng)不想見到我了,又何必要與我一起去花燈節(jié),到時候被人看見自己同一個殘廢在一起,豈不是貽笑大方?” 謝青芙驚愕的看著他,耳邊反反復復回響著他說的那句“殘廢”,只覺得心里劇烈的疼痛起來。她忽然就又有些想哭了,明明沒有覺得委屈,但心酸卻一陣一陣的冒上心頭。她忽的便放大了聲音:“我的確躲著你,但我并不是故意不想見到你。你以為我躲著你的時候,我的心里便好受了嗎?我明明比誰都想見你!” 若不是害怕謝榛發(fā)現(xiàn),害怕他再問些她回答不了的問題,她早就整日纏著他了。 謝青芙說完便覺得鼻子酸澀了起來,匆匆的低下頭握了握拳,不等沈寂回答便跑下臺階與他擦肩而過。跑到離他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停了下來,看著他還站在原地沒有動的背影。 “沈寂,我在柳樹下等你,等到你來為止。” 說罷終于跑走了。而沈寂僵站在原地許久,肩上落了一片枯黃的桂花樹葉子。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單手拂去了黃葉,又輕嘆了一口氣,俯身下去,將那枝白梅撿了起來,輕輕握在手里。 ☆、第24章 妃色·(八) 第二十四章 謝青芙孤零零的站在柳樹下,手里握著那枝白梅花。即便已經(jīng)養(yǎng)在花瓶里過了一夜,梅花的香氣也依舊沒有減淡,反而是香遠益清。她的呼吸之間都是白梅冷香。 從黃昏的時候開始便站在這里了,一直站到花燈一盞一盞的亮起來,映照得樹上殘留著的積雪格外漂亮。許多少女牽著情郎的手,提著花燈從她的面前走過,她便裹緊了披風,低眸不去看。 熙熙攘攘,喧喧鬧鬧。謝青芙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別的人了,她握著那枝白梅花像是傻子一樣的站在樹下。樹上,街上,天上,全都是漂亮的花燈。一盞盞,一團團,氤氳開來,仿佛天上的繁星,街上車水馬龍,竟讓人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地上了。 只有她……是一個人。 插滿了白梅花的馬車從街上“噠噠”駛過,引得男人們都伸手去折,少女們則是在一旁替他們助威?;艄?jié)的規(guī)矩是男人要為心愛的少女從白梅馬車上折來白梅,簪在少女的頭上。若折不到,少女自己帶來的白梅花便要插到男人的頭上,讓人看笑話。 謝青芙恍恍惚惚望去,卻見馬車旁圍滿了男人。大家打鬧著玩笑著,馬車很快的便駛走了。 漸漸地人越來越少,夜慢慢的深了,擺攤的小販一個一個的都將自己的攤子收了起來,樹上掛著的花燈也一盞一盞滅掉了。 終于只剩下三三兩兩的小情人還在暗處談情說愛,而她一個人還在等,景陽河里的河燈飄飄蕩蕩,散發(fā)著幽幽的燈光,將四周映照的十分幽靜。謝青芙慢慢的靠著柳樹蹲了下來,也不管柳樹下臟兮兮的會弄臟她的新裙子。 她把頭低下去,用力的吸了一口氣,隨后仰起頭讓眼淚淌了回去。她想她其實知道這個結果,只是不等到最后總不想死心。以前到現(xiàn)在她都沒什么長進,總是奢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而他也沒什么變化,對待她還是一樣的果決狠心。 謝青芙還是握著那枝白梅,花瓣已經(jīng)有些發(fā)皺了。她紅著雙眼失魂落魄的走過景陽橋,卻見橋上站的一對小情人耳語片刻,忽然就叫住了她。 “姑娘……你沒等到要等的人么?” 謝青芙下意識點了點頭,聽到別人將她的遭遇重復一遍,除了心酸以外竟別無其他想法。 依偎在男人懷中的少女像是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自家情郎,終于道:“其實……你要等的人好像一直都在?!?/br> 謝青芙仍舊怔怔,片刻后卻忽然反應過來,猛地仰頭看著橋上少女。 橋上少女指著不遠處,已經(jīng)收掉的花燈攤位道:“方才這個攤子上人很多,有個獨臂男子就站在這里,混在那些人之中,他長得十分清俊。有人斥責他擋路,他便讓開,有人嘲笑他手臂,他便退后一些。他看起來……高傲又孤寂,所以我才會多看了幾眼。我覺得他好像一直都是望著你的,直到你轉身要往這邊走,他才轉身離開了?!闭f罷看向自己情郎,“我記得……記得……” 少女手指一指謝府方向:“他是往那邊走的?!?/br> 謝青芙手里的白梅忽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她顧不得形象,提起裙擺便追了過去,地上滿是被人摘下又遺棄掉的白梅花瓣,零落成了臟泥。跑著跑著她的呼吸便變得有些急促,發(fā)絲和冰冷的風一起胡亂的糊在臉上,但她卻一點想要停下來的想法都沒有。 滿心都是說不出的酸楚與難過,他來了,她等了多久,他便陪她等了多久。只是,他還是沒有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他想讓她以為,他從未來過。 謝青芙大口喘著粗氣,拐過一個街角便是謝府了,她放快腳步?jīng)_了過去,卻正撞進一個懷抱里。那一剎那,謝青芙張大了眼睛,鼻尖嗅到幽深清冷的味道,還有白梅冷香。即便不用抬起頭來確認,她便知道她是撞到了誰的懷抱中。 眼角酸楚起來,幾欲落淚。 “沈寂?!?/br> 她嘴角彎起抬起頭來,輕輕吸氣看著他。他的呼吸也有一些急促,像是后悔了某些事情匆匆折返回來,手中的白梅被他握得很緊,一片花瓣慢慢的飄落在地上。 見他不開口,她便先開口道:“沈寂,你是來找我的嗎?” 明知道答案,但卻更想親口聽他說出來。她已經(jīng)卑微到了這樣的地步。 沈寂不語,只是望著她凌亂發(fā)絲,還有微紅的眼眶,頓了頓,將那枝白梅遞到了她的眼前。幽深眸中與平日里相比,并沒有一絲多余的暖意。 謝青芙嘴角的笑于是漸漸的消失了。 她再次問道:“說啊,你是來找我的嗎?” 沈寂仍舊沒說話,他維持著一只手將白梅遞到她的面前的姿勢,另一只空蕩蕩的袖子在寒風中拂動,低著眸,眼睫微微顫抖著,只是仍舊沒有說話。 謝青芙知道自己很可笑,也知道自己不該這樣逼他,但卻仍舊控制不住自己。她慢慢的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像是哀求一樣的一遍一遍問他。 “你說啊。沈寂……你是來找我的嗎?”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消耗了她的全部力氣,但沈寂卻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鴉青布帶束好的發(fā)被她搖得微微晃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問道:“我是不是來找你的,重要嗎?” 謝青芙看著他,吶吶道:“為什么不重要?只要你是來找我的,我等多久都無所謂,因為我還是等到了你啊?!?/br> 沈寂道:“等到了又能怎么樣?” 謝青芙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只張著一雙眼睛看著他。卻見他嘴唇微啟,一字一頓,像是自嘲一樣的說出讓她的眼淚幾乎沒辦法控制的句子:“如果我剛才出現(xiàn)了,你就要帶著我,帶著一個殘廢去向別人炫耀,你等到了你要等的人?又或者,你想要我用這副殘廢的身軀去替你搶車上的白梅,然后將那種乞討一樣得來的白梅插在你的頭發(fā)上?那樣可憐的白梅,你戴著,不會覺得卑微和可憐嗎?” 謝青芙怔怔的望著沈寂,仿佛眼中看見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