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沈寂唯一的一只手中握著火折子,沒有手去抓住她,咬著牙跟著她走了兩步:“這么晚了,你想去哪兒?” 謝青芙胡亂的抬起袖子,抹了抹自己臉頰上的血與淚:“不用你管,總之我不會死的?!?/br> 沈寂道:“太晚了,你先跟我回去?!?/br> 有火折子照著路,謝青芙仍舊自顧自的向前走著。她一面賭氣的吸著氣一面落著淚:“我都說了不用你管。既然你不歡迎我來,再晚我都應該離開,與你又有什么關系?” 沈寂沒有多余的手拉住她,只能快走兩步,強硬的攔在她的眼前,她左他便左,她右他便右,直到她憤懣的停下了腳,仰頭含淚盯著他?;鹫圩拥墓鈩×业膿u曳著,映照著他有些散亂的發(fā)和穿得并不整齊的衣衫,他的臉仍舊像是走時那樣的清俊冷漠,只是比起從前仿佛又清瘦了一些,只有那只空蕩蕩的袖子還一如從前,看得她不知為何便覺得心中發(fā)苦,本來便止不住的淚更是珠子一般順著臉頰淌落。 她盯著他,啞聲道:“沈寂,你到底想讓我留在這里,還是想讓我離開?” 沈寂微微急促的呼吸著,望著她并不說話。 謝青芙于是又道:“你一副不歡迎我的樣子,卻又冒著危險獨身一人跑到這林中來找我,你看你的衣裳……”她看著他的衣裳落淚,“都被樹枝刮破了。還有你的頭發(fā),一看便知道是被低枝刮亂的?!鳖D了頓,她伸出手去,將他發(fā)上沾著的一枚枯葉捻掉,啞聲道,“若我真的便這樣走掉了,你說……你會不會難過?” 沈寂仍舊并不說話,過了很久,他手中的火折子滅掉了。黑暗中,他終于低道:“你只是為我對你口出冷語而生氣,但你既然來到了這里,就不會走的。我知道你不會走的?!?/br> 聽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的說著這些話,謝青芙終于忍不住低低的啜泣了起來。一只帶著寒意的手摸索著撫上她的臉頰,小心翼翼的避開了她的傷口。他低嘆一聲:“你怎么就來了,還將自己搞得這樣狼狽?!?/br> 她握住他的手,用力搖頭:“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因為心疼我臉上的傷,所以才對我冷眼相對的?!彼O聞幼?,握緊他的手指,“我沒事,一點也不疼。只是半個多月沒有見到你,我十分想你?!?/br> 她表達感情向來直接干脆,每每聽得他眉心微皺,卻又覺得心中酸楚。 “即便再大膽,你也不應當自己一個人進山。若非胡郎中對我提起有個少女一路問沈寂家在哪里,我又怎么知道你竟然大膽到了這樣的地步,竟然獨自一人便敢來這鶴渚山中尋我。若是尋不到我,你又該怎么辦?” 她像只貓般,輕輕蹭了蹭他微涼的掌心輕道:“可我尋到了?!?/br> 他任她蹭著他的掌心,心頭酸軟一片,許久后才低道:“拿我那只空袖子,將臉上擦一擦?!?/br> 謝青芙道:“會弄臟你的衣裳……” 沈寂道:“本來也刮破了,需要脫下來洗補。擦干凈了,我?guī)慊丶?。?/br> 回家兩字聽得她心中一暖,便聽話的拽起他空蕩蕩的袖子,粗粗的擦了擦臉上的血和淚,隨后他將手收了回去,從她的背上將包裹也拿走了。 想到方才她走路的姿勢怪異,沈寂于是又問道:“還能走嗎?” 被這樣一問,謝青芙才想起來自己的腳上大約起了許多的血泡。腳累得失去知覺的時候還好,現(xiàn)在休息過后腳上知覺恢復過來了,頓時疼得鉆心,一步都走不動了。 她有些委屈的拽著他的袖子,輕道:“大約……走不了了?!?/br> 沈寂被她拽著袖子,只覺得她越來越像那會撒嬌的家貓,粘人卻又令人心疼。頓了頓,他將包裹重新交還給了她,重新吹燃了一支火折子,遞到她的手中,又在她的面前背對著她蹲下,聲音冷而輕柔。 “上來罷,我背你。” 謝青芙僵了許久,才輕吸口氣,聽話的伏到了他的背上。 初春的山風仍舊帶著冬天的寒冷,謝青芙伏在沈寂的背上,鼻間嗅到他發(fā)上清香。她的頭發(fā)與衣衫也被寒露打濕了,手指冷得有些發(fā)顫,但卻仍舊將手中的火折子舉得高高的,替他照著山間的路。 他只有一只手,卻仍舊將她背得穩(wěn)穩(wěn)的,她將頭靠在他的肩頭,只覺得心中溫軟成了一片。 “沈寂,你還趕我走嗎?” 他沉默不語,只是呼吸有些不穩(wěn),用獨臂艱難的將她往背上又托了托,走得慢而穩(wěn)妥。 謝青芙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慢慢的抱緊了他的肩膀。仿佛這樣才能夠有一些真實感,能知道他真的在她的身邊。 她恨不得這條路短一些,讓他能夠快一些停下來休息,卻又恨不得這條路再長一些,讓他們能這樣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一不小心就走過了一生一世,走到了地老天荒。 等到彼此再望向對方的眼睛,只能在里面看見愛與滿足,還有歲月賜予的蒼涼。 ☆、第33章 新綠·(九) 第三十三章 沈寂背了謝青芙,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出了深山老林。 謝青芙見遠處隱隱約約終于有了些燈光,不由的輕舒了一口氣。她已經將身上的火折子幾乎全都用光了,若是再走不出去,她想她與沈寂便真的只能摸著黑,整晚都被困在這里了。 半山腰那間低矮的草廬慢慢地出現(xiàn)在視線里,夜色中,即便是借著草廬中微弱的燈光,也只能看得清楚大概的輪廓。謝青芙悄悄的回頭看了一眼一路走來的路,心中一陣心疼,湊到沈寂耳邊輕輕說道:“原來你為了找我走了那么遠的路,難怪一見到我就發(fā)脾氣了。要是我……大約也會不耐煩了罷?!?/br> 沈寂腳步一頓,他低聲道:“我發(fā)脾氣,并非是因為找你找得不耐煩?!?/br> 謝青芙臉上一燙,摟著他的脖子:“那是因為什么?因為擔心我?” 沈寂聽她問得直白,便低低的吸了口氣,卻又是不回答她了。謝青芙覺得無趣,但見到他,被他背在背上的那種歡喜和雀躍順利的將無趣掩蓋了,所以她也不生他的氣,只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將雙腿更緊的盤在他的腰上,緊緊的摟著他的肩膀,像是再也不想下來。 沈寂也不生氣,只是她實在鬧騰,他不得已道:“輕一些,若是跌下去,我只有一只手沒辦法將你撈起來。” 謝青芙用力點點頭,但嘴角的笑意卻絲毫沒有收斂。沈寂便也拿她沒有辦法,只能用那唯一的一只手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 快要走到那草廬前的時候,沈寂終于停下腳步,嚴肅道:“不要再鬧,花大娘大病初愈,大約已經歇下了。” 謝青芙聽他語氣嚴肅,心中不由得也一緊。直到她乖乖的閉了嘴,他才背著她緩步走進了草廬的門。 借著微弱的光,能看到門是用青竹編成的,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布滿了蟲洞與污痕。門上攀著些青翠欲滴的藤蔓,蔓上點綴著幾朵嫩黃怡人的早開迎春花。 進門便是個寬大的院子,種著些蔥與花,一進院子,謝青芙便見那院子中間擺著桌椅,桌上擺著盞火焰搖曳的油燈。沈寂將謝青芙放在那凳子上,等她聽話的坐好了,才聲音極低的說道:“你就在這里,我去替你拿藥?!?/br> “?。俊彼读艘汇?,這才感覺到臉上的傷口生疼,她抓住他的袖子下意識便道,“我跟你一起去?!?/br> 沈寂掙開她的手:“花大娘大約已經睡了,你吵吵鬧鬧的將她吵醒了反而不好。你就待在這里,我很快便會回來?!?/br> 聽他用一種吩咐不聽話的孩子般的語氣對她吩咐,她的心中暖得驚人。輕輕地便放開了他的袖子:“那你快些回來……” 沈寂進了屋去,院子里便只剩下謝青芙一個人。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子,想著待會兒讓他替她脫鞋的話實在太不成體統(tǒng),于是便咬了牙,低頭將自己的手放在了鞋子上,微微用力。 為了方便趕路,她穿的是一雙有些緊的繡花鞋,腳后跟處大約起了許多的血泡,只是微微的摩擦過皮膚,便痛得撕心裂肺。謝青芙怕讓沈寂聽到了笑話她,遂緊咬下唇,手上一狠心一用力,鞋子“啪”一聲掉在了地上,腳后跟處沾著一大片血跡。 謝青芙再用同樣自虐般的方式脫去另一只鞋子,再脫去兩只襪子,卻見兩只腳的后跟處都已經磨去了一塊皮,腳底與腳趾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幾個巨大的血泡長起又破掉,看起來血淋淋的觸目驚心。 夜風冷冷的吹拂在傷口上,傷口處傳來一陣緊繃繃的痛。謝青芙只覺得自己疼得整個人都快要低吟出來了,歇上了一歇,臉上傷口處又痛又癢,她正要下意識伸出手去摸上一摸,卻聽屋檐下幽幽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你的手剛碰完腳,再去碰傷口,會毀容的?!?/br> 謝青芙嚇得手上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去,卻見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站在屋檐下,粗布衣裳,斑白兩鬢,面容顯得雍容華貴,絲毫不像是這山野間每日勞作的農婦。她一手拄著一根竹杖,另一只手端著一只大木盤,慢慢的挪到了謝青芙面前。 見謝青芙愕然又驚訝的望著她,許久之后似乎還在想著要喚她什么,婦人也不生氣,只平靜的將托盤放在了謝青芙面前的小桌上:“我姓花,你同阿寂一樣,喚我大娘就好了?!?/br> 謝青芙于是便低低的,有些緊張的喚了一聲大娘。 花大娘淡淡應了,將托盤中的兩碟青菜與兩個饅頭放在了她的面前:“你從景陽城自己步行來的?” 謝青芙來不及去想花大娘為何知道她是從景陽城來的,下意識便回答道:“是車夫將我送來的。” 花大娘仍舊平淡點頭,只道:“我想也是,千里迢迢的,你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如何使得?!苯又鴮埻霐[好,又將兩雙筷子放在桌上,站直了身體道,“你還未用晚飯罷?”謝青芙提線木偶般點了點頭,便聽她繼續(xù)道,“晌午時,阿寂聽胡郎中說有個少女獨自在山中尋人,因為擔心是你,遂連午飯也不曾用過便出門尋你,一直到現(xiàn)在才回來。他身體不好,你便陪著他一起用了飯吧?!?/br> 她的口氣淡淡的,帶著種滄桑與冷淡,仿佛這世間什么樣的事情都與她無關。謝青芙只聽她說到沈寂找了自己一個下午便覺得心中一揪,抬起頭看她,卻見她拄著拐杖,慢慢的轉身便往一個竹門里走去:“用完飯,你們將飯碗放在廚房里便行了。明早我會起來洗。” “……謝謝您,大娘?!?/br> 等謝青芙反應過來,花大娘已是走進了竹門。她只 能微微放大了聲音,想讓花大娘聽見。這時沈寂已是手中拿著幾枝綠油油的葉子從里屋走了出來,他將葉子放在桌上,又轉身回去,拿出一只干凈的碗來,把碗放好了,又回去拿了一只石槌。 謝青芙看他因為只有一只手拿不了太多東西,而一趟一趟的走著,心中覺得心酸,但卻并不能說出來。她想他這樣自尊得近乎自卑的人,受不得她的同情與可憐,遂安靜的坐在凳子上,看著他跑了許多趟,才將需要的東西拿出來完。 見到桌上的飯菜,沈寂微微蹙眉,望向竹門:“大娘還未歇下?” 謝青芙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大娘現(xiàn)在應當歇下了。她方才告訴我,說你中午開始便出去找我了。你找了我一個下午,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她的語氣軟軟的,仿佛貓兒的爪子撓在他的心上,暖得微微發(fā)疼。沈寂手指一動,強裝冷淡道:“既已找到了你,這些都無所謂了?!闭f罷又站起來,謝青芙匆匆拉住他的手,“你就不能坐下來用過飯,再同我安靜地待一會兒嗎?你又要去哪里?” 沈寂道:“我去替你打桶水來洗手?!?/br> 謝青芙想起在謝府時,他為了打水不知費了多少的力,不由的便更緊的拉住了他的手:“你已經走了一下午,方才又背了我回來,先歇上一歇再去不行嗎?!?/br> 沈寂見她小心翼翼望著自己,明白是“打水”二字讓她想到了謝府中發(fā)生的事情,心中一冷。但看她生怕傷到他的模樣,眸中又浮現(xiàn)出幾分悲戚。頓了頓,他道:“只是打水而已,不會有問題?!?/br> 謝青芙見他神情變冷了一些,頓時有些挫敗,只好放開了他的手。他便自顧自進了屋,大約是去了后院,過了許久,他才單手端著一盆水走了出來。謝青芙見他獨臂將水端得艱難,但面上仍舊平靜,強忍下那種莫名悲戚與心酸的感覺,對他露出個笑臉:“快些,我餓了。” “餓了的話就自己先用,飯就擺在你的面前,不必等我?!彼跉獾统恋孟袷秦焸洌犜谥x青芙耳中卻已讓她輕松了一些。他將水放在謝青芙面前,看著她將手浸入冰涼的水中,整只白皙的手都凍得微微發(fā)紅,眉頭不由得便一皺。 謝青芙怕他多想,匆匆的將手拿出來,吸了口氣:“還好不是熱水。拿了一整日的包裹,我的手可是累得很,被這冷水一泡舒服多啦,要是熱水可沒這效果?!?/br> 沈寂輕搖了下頭,再次低斥她:“不止拿了一整日的包裹,更是自己在深山無頭蒼蠅般亂撞了一日。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一些。” 謝青芙忙道:“別說那些了,我替你拿好了筷子,快來用飯。” 沈寂卻低眸看著她的腳道:“你先用著,我替你搗藥?!闭f罷在謝青芙身邊坐下,將那葉子放進碗中,再用石槌耐心的搗碎。 她道:“我要與你一起?!?/br> 他瞥了她一眼,第二次道:“你先用著?!?/br> 謝青芙見他不吃,雖然腹中饑餓,但也強忍了饑餓不去動那饅頭與菜,只是捧臉盯著他。 沈寂搗了不過幾十下,便放下了石槌。他沉默著將饅頭放到她的面前,又自己拿了個饅頭,咬了一口。 他雖沉默著沒有任何的表示,但謝青芙卻是自覺地放下捧臉的手,輕笑了一聲。 他果然受不得她用那樣的目光,一直望著他。 她拿起那饅頭,咬下一大口,再拿起筷子夾了根青菜,一口饅頭一口青菜,嚼得香甜。 “真好吃,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br> 聽她發(fā)出由衷的感嘆,沈寂不由的便停了動作。他望著她臉上的傷痕與狼狽的模樣,輕冷道:“你覺得這些東西好吃,不過是因為餓得狠了。事實上這些東西,就連謝府丫鬟吃的食物都比不上?!?/br> 謝青芙一怔,轉眸望著他,慢慢的彎起了嘴角:“沈寂,你這樣說,難道這是你做的飯么?” 他還未回答,她已然確信般笑得滿足:“即便你說這些東西不好吃,但我卻覺得美味無比。這是我長這么大以來,吃到過最美味的食物了。” 有他的味道。 ☆、第34章 丹色·(一) 第三十四章 吃完飯后,沈寂替謝青芙將藥敷在了臉上。那草藥散發(fā)出清淡苦澀的香氣,敷上去后傷口并不覺得刺痛,而是微微發(fā)麻。謝青芙正忍不住要用手去摸傷口,卻聽沈寂道:“別碰,你的手臟?!?/br> 謝青芙一下子想起方才花大娘說的話,手指僵在臉側,乖乖的又收了回去。 沈寂彎腰看著她滿是血泡的腳,本欲出手的動作頓了頓,又重新站了起來。 他道:“我背你回房,你自己來?!?/br> 謝青芙也有幾分害羞之意。為了尋他,她在山中走了一整天,腳一定臟得很,想著要讓他觸碰的確是十分別扭。沈寂于是彎下身來讓她伏在他的背上,帶她進了里屋,卻見遠處看起來低矮的草廬中竟是還藏著兩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