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來一直都精神矍鑠?！鄙蚣盼兆≈x青芙?jīng)鱿氯サ氖种?，“生死有命，你不必太難過?！?/br>
    “可是……我應(yīng)當(dāng)替他送行的?！敝x青芙吶吶道，“我曾答應(yīng)過，不讓他一個(gè)人凄涼地走?！?/br>
    沈寂靜了一會兒，對她道：“他走時(shí)，有我在身側(cè)?！辈煊X到謝青芙手指一蜷，他便耐心的重復(fù)道，“他走得并不孤獨(dú)，只是仍舊放不下你，遺憾你再也吃不到他種出的梨。所以我今日才將你帶到這里來，看一看他。”

    謝青芙怔了很久，春風(fēng)吹得她心中酸澀，輕微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再說話了。

    她想起十三歲時(shí)的自己，坐在草廬外的枯樹上，一面晃著腳一面啃著半生不熟的青梨。那枯樹下還長著青苔，她一不小心就跌了下來，急得張伯一面叫著“小祖宗”，一面伸手來扶她。而她則是笑得愉悅，在遠(yuǎn)離謝家的地方，她總是笑得愉悅的。

    沈寂不在，謝榛也不在。只有孤獨(dú)的守著這片梨花林的老人，還有不會說話的梨樹，教會她自由自在。

    那時(shí)候聞聲便咋咋呼呼推門出來的那個(gè)老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只留下開得繁茂的梨花林和靜默的草廬。春風(fēng)吹綠了草廬上的草，葉子互相糾纏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沈寂與謝青芙站在草廬前，靜靜的望著那長了蜘蛛網(wǎng)的舊木門。只聽得四面八方一片安靜里像是又響起了那老人的聲音，寬容慈祥得教人心酸，那木門也仿佛下一刻便會大開，里面的桌椅仍舊一塵不染，老人坐在門口，一面削著新熟的梨，空氣里都是果汁芳香的味道，一面對他們搖頭嘆息。

    “我老了，大約等不到下一次相見了。只希望你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生順?biāo)欤瑹o風(fēng)無浪，永遠(yuǎn)也不要再回到景陽城來。”

    言猶在耳，只是那個(gè)人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謝青芙?jīng)]有落下眼淚，她只是安安靜靜的站了一會兒，然后退了兩步，離沈寂遠(yuǎn)一些。

    一陣風(fēng)吹過，沈寂垂下眸去，沒有動作。

    謝青芙輕聲道：“沈寂，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事情來了？”

    沈寂不回答她的話，只是道：“遇見張伯，只是偶然……”

    “我不是問張伯?！敝x青芙打斷他，勉強(qiáng)的笑了笑，“我也不愿意提起從前的事情。只是你給我的感覺，像是把什么事情都想起來了。”她低了低頭，“你若想起來了，是應(yīng)當(dāng)告訴我的。你答應(yīng)過我，不再騙我的……”

    沈寂仍舊沒有動，沒有回頭去看謝青芙。春風(fēng)無言，吹得他那只空蕩蕩的袖子微微拂動。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低聲道：“我什么也沒有想起來?！?/br>
    每一個(gè)字，他都說得很慢，很鄭重。于是謝青芙的眉頭便如同舒展的綠葉般，漸漸的松開了。

    “我想也是?！彼刂匦氯孔∩蚣诺氖?，感覺到他握住自己的力道如繩結(jié)扣入rou中一般的緊，便又笑了笑，“你若想起來了，一定會告訴我的?！?/br>
    沈寂望著她顫抖的睫毛，許久后，才默然頷首。

    兩個(gè)人在草廬外走了一圈，到最后也未去試圖推開那扇舊門。步行到梨花林里一棵最大的梨樹下時(shí)，沈寂站住了腳步。

    “張伯說，若有機(jī)會，讓我將這樹下的東西挖出來，便能知道一件被我遺忘了的事情?！?/br>
    “你挖了嗎？”謝青芙低聲問道。

    沈寂凝眉不語，一陣風(fēng)拂過枝頭，梨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落下來，落在了他的肩上與發(fā)間。謝青芙抬頭看著他清冷眉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十八歲的少年。五年前的那一年初春，他們來到梨花林里，在這棵樹下挖坑。一同跪在這樹下，將寫著兩個(gè)人生辰八字的字條放入一只箱子，請了梨花為媒，張伯為長，約定今生今世，絕不分離。

    那時(shí)候也是這樣的時(shí)節(jié)，雪白的梨花落了一地，就連挖好的土坑中也落入了梨花瓣，被掩入土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兩個(gè)人不能預(yù)見未來發(fā)生的事，告別了張伯，逃離了景陽城，卻不知道，最終會是那樣的狼狽收場。

    直到謝青芙忍不住問了第二次，沈寂才低聲道：“沒挖?！?/br>
    謝青芙于是點(diǎn)頭道：“不該挖的，就讓他們埋在這土里很好，這土里的東西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分開了?！?/br>
    沈寂側(cè)首望她眉眼間的懷念，目不轉(zhuǎn)睛，她則是抬首望著滿樹的梨花隨風(fēng)飄零，唇角漸彎：“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這滿園的梨花?！?/br>
    沈寂亦在心中這樣說道，只是終究未說出口來。

    “明年……我也會來的。每年我們都來看他，好嗎？”

    沈寂沒回答她，只道：“我明日便要啟程去潮州了，不知道明年這時(shí)候，還在不在你的身邊?！?/br>
    謝青芙的笑一下子僵住，然后她低首無聲的重新彎了彎唇角：“我知道的……所以你昨夜才會喝了許多的酒?！?/br>
    “你可還會生我的氣？”

    許是聽出了他話語中的寂寥，謝青芙抬起頭直視進(jìn)他雙眸之中。她用力的搖了搖頭：“你或許不明白，我有多喜歡你。你也不知道，我們過去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事情。只是心中知曉你是喜歡我的，你終會回到我的身邊來，我便覺得這一生很愉悅。你是為了我，為了謝家才離開景陽城，到潮州去。我不能同你一起去，但我會在這里一直等你回來?！彼樟宋账氖郑安还苣闶裁磿r(shí)候回來，我總還守在這里。”

    一瓣梨花落在謝青芙的鼻上，又滑落了。沈寂情不自禁傾身過去，輕輕吻在花瓣滑落的地方。

    “對了，你快看看我的樣子。”謝青芙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唇邊，她對他露出笑意盈盈的模樣，“你在外面，總該記住我的模樣。想我時(shí)，也有一個(gè)可想的模樣?！钡鹊剿麚徇^了自己雙唇，雙眸不舍的將她模樣全都看過了一遍，謝青芙屏住呼吸，低聲問道，“……記住了么？”

    “記住了?！鄙蚣拍曋谝獾哪?，唇畔漸漸地也漾起微微的淡笑。他的微笑似泛著暖意，比這林中的春風(fēng)還要溫和動人。他湊近她雙唇，低啞道，“再也不會忘記了。”

    謝青芙笑得彎了雙眼，閉眼間他溫?zé)岬拇捷p微的碰了碰她的唇，繼而放開她，將她攬進(jìn)自己的懷中抱緊。

    他在她的耳邊低道：“謝青芙，生辰快樂?！?/br>
    這一晚一夜美夢。

    第二日謝青芙醒來的時(shí)候，沈寂已經(jīng)離開了景陽城。

    他走得極早，她也明白他不愿意將自己從夢中吵醒。她只能握著他送的木簪，跑到城門口去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心中便升起數(shù)不盡的難過與說不出的悵然。

    傍晚時(shí)，謝青芙問謝紅藥：“他若是再將我忘記了，我該怎么辦？”

    謝紅藥輕輕地?fù)u了搖頭，閉眼去嗅窗外被風(fēng)吹來的花香。

    “沈寂不會忘記你的，即便忘記了千次萬次，他也會將你再想起來。”

    ☆、第64章 把酒送春春不語，故人總無情

    番外一把酒送春春不語，故人總無情

    謝紅藥曾經(jīng)有三次撞見沈寂狼狽的模樣。

    第一次是初見謝青芙的那一年冬天，她不分青紅皂白的便將沈寂貶得一文不值。謝青芙想維護(hù)他，卻被他阻止了。

    那時(shí)候他便已經(jīng)清冷得如同一株寒梅了，雖長在低低的塵埃里，卻散發(fā)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教人即便懷著輕慢之心，也不敢真的隨便觸碰，唯恐被尖銳的枝扎傷了手。

    謝紅藥對沈寂不感興趣，或者說，她對這謝府中絕大部分的人都不感興趣。她唯一不想貶低的只有謝青芙，或許是因?yàn)橹x青芙從小同她一樣過得不快樂，教她生出了同情，又或許是因?yàn)橹x青芙第一次見到她時(shí)便帶著善意，教她無法抗拒與自己流著同樣血液的少女，是以她對誰都冷眼相對，唯獨(dú)對謝青芙，會表露出一些好意。

    謝紅藥從靜安寺中離開之前，找住持求了兩枚平安符，一枚為了討好謝榛，早在歸家的第一天便送了出去，另一枚她收在袖中，猶疑著，想著若是將符送給謝青芙，她能得到些什么。

    答案是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她卻仍舊決定將平安符送給她。

    紛紛揚(yáng)揚(yáng)下著大雪的夜晚，謝紅藥沒帶丫鬟，獨(dú)自步行到了謝青芙的房門前。她久久的站在謝青芙的房門前，說不出自己內(nèi)心深處究竟是怎么樣一種感覺。握著平安符的手凍得有些木了，才終于動了動手指，猶豫著便要敲上謝青芙的房門。

    這時(shí)身后卻忽然傳來歡聲笑語，謝紅藥匆匆的躲入一叢樹影下。下一刻，便看見謝青芙與沈寂一人提著一個(gè)燈籠，從后花園中走回來。

    謝青芙拽著沈寂的袖子，燭火映照下的臉上帶著幾分笑意盈盈：“我房間前的樹上結(jié)了幾顆好看的果子，你要不要來看看？”

    接著謝紅藥便望見沈寂腳步頓了頓，片刻后才道：“你不許去嘗那果子的味道?！?/br>
    謝青芙愕然停住腳步，半天才吶吶道：“你怎么知道……我摘下來嘗過了?！?/br>
    謝紅藥抬起頭去看自己藏身的這棵樹，果然望見枝頭落滿了白雪，最高處的枝頭上結(jié)著幾顆小小的果子，夜色下看不清顏色，只能看清大致的輪廓。

    她一面憂慮著兩人會不會走近這棵樹，一面向樹影里又退了退。只是還沒退兩步，便聽得謝青芙“噯喲”一聲，她抬起頭望去，只見謝青芙扔開手中燈籠跪在地上，死死的捂住肚子，將頭低低的埋下去，呻.吟道：肚子好痛，好痛……”

    沈寂怔了怔，而后低道：“起來，雪地里冷。”

    謝青芙卻像是沒聽見一般，死死地捂住肚子，聲音壓得低低的：“沈寂……我疼。好疼……”

    那聲音聽起來，卻像是真的痛到了深處一般。

    謝紅藥清清楚楚的看見，沈寂本來握得穩(wěn)穩(wěn)的燈籠啪一聲便落在了地上。燭火將糊燈籠的紙燎著了，燒起來的火焰將一大片厚厚的雪融成了水。

    他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將謝青芙攬到自己懷中，即便是努力的克制著表情，維持著冷靜，謝紅藥也仍舊從他的臉上看出了驚惶。他將手放在了她捂住的那一塊，按住她的手：“謝青芙，你怎么了？我?guī)闳フ掖蠓颉！?/br>
    “不……我疼得動不了?！敝x青芙倚在沈寂懷中，將頭埋進(jìn)他胸膛，聲音委屈得像是受了傷的小貓，“我不該去嘗那枚果子的……我該聽你的……我好疼啊，快要疼死了……”

    沈寂面色剎那間便泛起了白，他抱緊她的腰肢，想要將她抱起來，只是輕輕地一動她便尖叫呻.吟，教他一點(diǎn)主意都沒有。

    她支支吾吾的問：“沈寂，我會死嗎？”

    沈寂不回答，只是搖了搖頭，手指顫抖著去摸她的臉。

    她又道：“我要是死了，你不許告訴爹和紅藥，我是吃壞了東西被毒死的……那樣，太丟人了……”

    沈寂低斥道：“胡說八道什么，你不會死的……”只是話語莫名的有些顫抖，聲音低啞得都不像是他自己了，“你忍一忍，我抱你去找大夫。”

    最后謝青芙問：“我要是不死……今晚能在你房中和你一起睡嗎？”

    話音剛落，沈寂泛白的臉又有了一些血色。他身體一僵，這才感覺到謝青芙將頭埋在他胸膛間蹭來蹭去，樂在其中哪里有一點(diǎn)中毒人的樣子。心中一松，一股怒火便涌上了心頭。

    他猛地推開她，站起身來就往枕眠居相反的方向走去。謝紅藥見謝青芙被狠狠地推倒在冰冷的雪中，怔了一怔趕緊爬起來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道歉：“沈寂，你是不是生氣了？我……我是騙你的。我只是想同你待在一起?！?/br>
    沈寂的聲音已離得很遠(yuǎn)了，卻仍舊從夜色中清清楚楚的傳入謝紅藥的耳中。

    “你將他人的真心當(dāng)做什么？若早知道你是這樣拿生命開玩笑的人，我不如在你的飯菜里下毒，圓滿了你的心愿。”

    謝紅藥握著手中的平安符，這才從樹影中走了出來。

    她想謝青芙?jīng)]有看見沈寂那時(shí)的神情，所以她不會明白，這樣的話語，哪怕只是玩笑話，也擁有著足夠?qū)⑸蚣疟漂偟牧α?。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要是失去了她該怎么辦。

    那枚平安符終究還是沒能送出去，一直到了謝青芙同沈寂私奔被抓回來，她第二次歸家，謝紅藥才將平安符交到謝青芙的手中。她對謝青芙說：“若不放心，也不必隨身攜帶，收下就好，多少是我的心意。”

    謝青芙收下了平安符。謝紅藥想，這樣就足夠了，她的善意已然傳達(dá)出去，至于謝青芙信或不信，卻不是她能干涉的事情了。

    只是平安符終究還是未能保護(hù)謝青芙的平安。同沈寂在一起，她永遠(yuǎn)是多災(zāi)多難的那一個(gè)人。

    那一次的出行，沈寂與謝青芙墜入了懸崖中。謝紅藥在懸崖前的馬車前等了許久，她拒絕了周巽遞上前來的的湯婆子，只裹了件厚厚的披風(fēng)，在冷風(fēng)中張望著，等待著兩人被救上來。

    大雪紛紛，漸漸地便模糊了她的視線。

    后來人救回來了，謝青芙同她乘了一輛馬車，沈寂上了周巽的那一輛馬車。風(fēng)撩起車側(cè)的簾子時(shí)，謝紅藥卻瞥到沈寂并未在車上，他神色淡漠，同那些家仆護(hù)院們一同走在冰天雪地里，每一步都走得極艱難。周巽拉開車簾要讓他上車，只是他卻是個(gè)極倔強(qiáng)的人，無論周巽怎么低聲勸說，他仍舊無動于衷。明明走在那么多人中間，他卻像是孤獨(dú)的走在夜色中的一個(gè)旅人，那管空蕩蕩的袖子在風(fēng)中翻飛不停，看得謝紅藥眉頭緊緊的皺了進(jìn)來。她怕謝青芙多疑，停下了車來反而耽誤行程，也知道沈寂并非能被人勸動的人，便落下了車簾，自己靠在了那車簾旁，不讓謝青芙看到外面發(fā)生的事情。

    謝紅藥不知道沈寂是怎樣堅(jiān)持著跟著馬車走了回去，亦不明白沈寂怎么就不肯上周巽的馬車。很久很久以后，謝紅藥才聽周巽說，那時(shí)他身邊的小廝曾低罵沈寂殘廢，在他快要登上馬車時(shí)，將他從車頭拽回了冰冷的雪中。即便周巽立即便處罰了小廝，也仍舊戰(zhàn)勝不了沈寂的倔強(qiáng)與自尊。

    他在雪中緩緩而行，幾次靠近了謝紅藥與謝青芙乘坐的那輛馬車，最終卻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不曾打擾。

    這便是謝紅藥第二次看見沈寂狼狽的模樣。

    第三次是沈寂回到謝府的不久之后，她在花園中的涼亭里未能逼出他的實(shí)話，卻知曉了他是在裝瘋賣傻，明明將什么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了，在謝青芙的面前卻仍舊假裝失憶。

    若說謝紅藥在得知沈寂的身份前，曾為這個(gè)人的倔強(qiáng)感到心酸，知曉他曾想毀了謝府后，她對他便只剩下排擠與防范。

    只是她出門收賬卻總能遇到他，他有時(shí)候毫無尊嚴(yán)的坐在茶鋪角落里喝著一壺清茶，只為了等掌柜的出來，上前去勸說兩句，有時(shí)候站在冷風(fēng)中沉默的等上幾個(gè)時(shí)辰，只為了掌柜的能親自站到他面前來，將一筆欠款交到他的手中。

    甚至有一次，他忍受了一個(gè)孩子將臟水潑到他的身上，渾濁的水順著發(fā)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卻依舊垂眸未動，在風(fēng)中站了許久。一直站到那孩童跑回家中，又跑了出來，不屑的將兩百兩銀票丟在他面前的地上。

    “拿去罷！我娘說，你真像一只搖尾乞憐的狗?！?/br>
    謝紅藥看著他像是什么也沒聽到般，沉默的彎下腰去撿起銀票，拂去灰塵放入自己的懷中。他轉(zhuǎn)頭望見她，臉色變得有些白，但卻依舊靜默著，同她擦肩而過便要離開。

    謝紅藥叫住了他。

    她問：“你覺得她若知曉你受了這些苦，會受得了么？”

    沈寂默然，繼而道：“那便不要讓她知道。”

    謝紅藥道：“你現(xiàn)在還要對我說，你什么也沒有想起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