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考慮到他眼睛不便,周帝還特地派了馬車來接,讓其入宮不停,直接駛至干安殿外,免去了從宮門到正殿的一段路程。 事實上自漢代之后,歷經三國亂世,晉代統(tǒng)一沒多久,就再起戰(zhàn)火,不得不遷都偏安東南,從此又是一百多年的十六國亂世,沒有大一統(tǒng)王朝,統(tǒng)治者根本沒有人力財力興建大型宮殿,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國家什么時候會被攻打,稍微有所作為的君王,會選擇將人力財力投入到戰(zhàn)爭中,攫取更多的土地財富,像北周數(shù)代帝王就是這么做的,是以北周皇宮規(guī)模并不大,跟漢代未央宮長樂宮那些,是完全沒法比的。 當今周帝宇文邕的名聲有些兩極化,他生活簡樸,關心百姓,但同時性情多疑,御下嚴厲,尤其是他掌權之后,禁佛禁道,后來甚至連儒門也不親近,轉而支持起自打漢武帝之后就逐漸式微的法家,同時還依靠浣月宗鞏固勢力權柄,所以多為人詬病,沈嶠自下了玄都山,一路上所見所聞,宇文邕的評價多是毀譽不一,甚至是毀多于譽的。 所以當宇文邕客客氣氣召見了他,并詢問“聽說先生這段時間流落民間,很是吃了些苦,想必也見了不少民生疾苦,不知民間對朕評價如何?”時,沈嶠遲疑了一下,仍是實話實說:“有敬之,亦有詬之?!?/br> 宇文邕哈哈一笑:“敬何事,詬何事?” 沈嶠:“敬者敬陛下崇尚簡樸,不事奢華,肅清吏治;詬者詬陛下滅佛滅道,待人嚴厲,大興兵事?!?/br> 宇文邕:“先生本是玄都山掌教,朕禁佛禁道,也與先生為敵,先生不恨朕嗎?”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有咄咄逼人之嫌,晏無師冷眼旁觀,卻沒有幫忙解圍的打算。 沈嶠道:“敢問陛下為何滅佛禁道?” 宇文邕:“百姓迷信佛道,將家中余財捐獻一空,不事生產,寄望來生能得到一切,佛道大肆收斂獻金田地,將農戶納入佛道名下,規(guī)避稅賦,將田地所出糧食據(jù)為己有,長此以往,朝廷顆粒無收,佛道則繼續(xù)坐大,目無法紀,最終成為動亂之源,六十年前法慶以新佛自尊,聚眾造反,便是如此?!?/br> 華夏自古以來,都是王權大于教權,當任何一門宗教龐大到足以威脅統(tǒng)治時,就是當政者銷毀禁滅的開始,但細說起來,道門這次純粹是遭了池魚之殃,宇文邕為絕后患,直接佛道一塊禁了。 至于儒家,原本宇文邕規(guī)定,三教之中,儒門為先,但他曾親筆手書邀請汝鄢克惠至長安講學,卻被對方所婉拒,宇文邕一怒之下,索性連儒門一塊兒禁了,如此一來,自然得罪三家。 宇文邕說罷,望住沈嶠道:“先生身為道門中人,想必也覺得朕做錯了?” 沈嶠:“道如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道法自然,和光同塵,順應天理人情者,方為道。” 言下之意,那些損人利己的道士,充其量只是道門敗類,他們不能代表道門。 見他毫不遲疑,立場明確,與先前那些為被禁道門百般說好話的道士不同,宇文邕不由顏色舒展,歡喜笑道:“久聞玄都山之名,今日方有緣與先生一見,果真名不虛傳,朕成日里總聽那些人為佛道說好話,真該讓他們也聽聽先生之言!朕所滅者,從來就不是真正的道,而是那些假借神仙名義招搖撞騙之流,這樣的人,于國于民無利,倒不如早早滅了了事!” 言語之間,大是殺氣騰騰。 這話沈嶠不大好接,他雖不是那等斂財收田的道士,畢竟也是道門中人,總不能旗幟鮮明支持宇文邕滅道的話。 宇文邕本也沒打算從他這里聽見什么奉承的話,他看著坐在左下首的沈嶠,語調轉為和緩:“朕與先生一見如故,先生之風,令人敬仰,朕欲助先生重立道基,重建道門,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沈嶠:“陛下所指為何,貧道不大明白,還請明示。” 宇文邕雷厲風行,做事干脆,不是個喜歡兜圈子的人:“朕已聽晏少師說過,當日在半步峰上,你原本就是中了他人jian計才會落敗,既然如此,玄都紫府更無資格廢黜你的掌教之位,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先生既然在玄都山待不下去,不妨在長安重建玄都山道統(tǒng),以先生大才,無論在何處,都將大放光彩。” 沈嶠終于露出驚訝之色。 這番話說得極為明白,宇文邕的意思是,讓他在長安立派,也開一個玄都紫府,他本來就是祁鳳閣欽點的掌教,名正言順,誰也不能說他是冒牌的。 但這樣一來,天下就等于有兩個玄都紫府,而沈嶠所立的這個新門派,也將與玄都山遙遙對立。 宇文邕言外之意,就是要以朝廷之力來給沈嶠撐腰,但這個腰肯定不是白撐的,沈嶠立派之初,必然勢單力薄,也就肯定離不開朝廷的扶持,所以宇文邕其實是借沈嶠在道門里安插自己的勢力和聲音。 當然,沈嶠也并非全無好處,如果他答應下來,立時就有了與其它宗門平起平坐的資格,晏無師也無法再將他攏在手心以玩物待之。 再看晏無師,以跪坐姿態(tài)卻坐出一身慵懶隨意的,也唯有這位浣月宗主了,他臉上的表情就跟他現(xiàn)在的坐姿一樣,舒展散漫,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似乎不覺得宇文邕的話對自己造成了威脅,反而對沈嶠的回答很感興趣。 沈嶠并未思索多久,他直接對宇文邕道:“多謝陛下的好意,貧道德行微薄,只怕要辜負陛下厚望了。” 宇文邕有些驚訝,又有些不悅,在他看來,自己這個提議,固然有鞏固統(tǒng)治的含義,對沈嶠本人,卻有百利而無一害。 反是晏無師撲哧一笑:“我早就與陛下說過,阿嶠是個寧折不彎的君子,他不會接受陛下的提議,陛下不信,還要與我打賭,如今輸了,可想好要拿什么彩頭了?” 被他這一打岔,宇文邕無奈道:“朕不明白,先生淪落至此,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重新振作之意?你就甘心將玄都山拱手讓人,讓天下人都誤會你,覺得你是個無用之人?” 沈嶠但笑不語。 對方不答應,宇文邕再不高興,總不能將人給抓起來,只好道:“罷了,先生再好生考慮考慮,若你反悔了,隨時來與朕說。” 又對晏無師笑道:“對少師而言,天下珍寶無不可得,這內宮中唯一稱得上珍貴的《朱陽策》殘卷,也已被你翻閱過了,余者如何還入得了你的眼?不如給朕個臺階下,今日午食就讓朕招待二位罷?!?/br> 他性格強勢,能這樣隨意與人說話的情形并不多見,只因晏無師同樣是強者,宇文邕對其惺惺相惜,比對尋常朝臣還要尊重幾分。 晏無師與沈嶠在宮中用了午膳方才出宮,一出宮門,上了少師府派人來接的馬車,晏無師就問:“如何?” 沈嶠蹙眉:“聽其聲,怕是肝火旺盛久矣,久燥則易摧,恐不壽?!?/br> 第37章 晏無師沉吟不語。 沈嶠道:“我學藝不精,又非醫(yī)者,恐怕聽得不分明,你還是當面呈請陛下尋太醫(yī)來看病才是正經?!?/br> 其實宇文邕也許沒什么大病,他自打從堂兄宇文護手中奪權以來,夙興夜寐,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無一日不敢勤政,為了籠絡突厥,連皇后之位也給出去了,還得對著皇后溫柔體貼,讓突厥看到自己的誠意,這對一個帝王,尤其是一個強勢的帝王而言,無疑是一種屈辱,他底子好,初初幾年也許看不出什么,但時日一長,就算鐵打的身體也熬不住,等到營衛(wèi)氣血全面崩潰之際,身體就會垮掉。 但在那之前,未必就會有什么明確的病癥,就算找了太醫(yī)過來,約莫也只能說些氣虛勞神,歇息調養(yǎng)一類的話,皇帝肯定是聽不進去的。 晏無師不置可否,轉而對沈嶠道:“你為何不答應宇文邕的提議?以你現(xiàn)在的處境,此事對你有利無害。” 沈嶠:“我也很奇怪,假如我答應,新道門得到朝廷全力扶持,必然會影響浣月宗在周朝的勢力,晏宗主為何無動于衷?” 晏無師:“因為周朝再立多少新門派也好,都不會影響浣月宗的地位,浣月宗能幫宇文邕做到的事情,別的門派做不了,就算做得了,他們也不屑做,宇文邕能夠依靠的,也只有浣月宗。他如今三十二歲,剛過而立,只要再多十年壽命,我便可以將想做的事情完成?!?/br> 沈嶠歪了歪頭,有些疑惑:“統(tǒng)一魔門三宗?” 晏無師:“你可知漢代版圖有多大?” 沈嶠:“若我沒有記錯,極盛時,東擁衛(wèi)滿朝鮮,西括交趾,西越蔥嶺,北至陰山?!?/br> 晏無師:“司馬昭立晉時,版圖又有多大?” 沈嶠蹙眉:“三家合晉之后,有些版圖在三國亂世時便已分割出去,如高句麗百濟新羅,晉時便不再屬于中原所有,當時河西鮮卑、羌氐各族逐漸興起,晉朝雖然統(tǒng)一中原,卻已不如前朝強盛,不久又發(fā)生了八王之亂……” 晏無師接下去道:“從此中原四分五裂,五胡亂華,十六國交迭更替,混亂至今,整整兩百五十九年。” 沈嶠喟嘆:“兩百五十九年間,外族屢屢入侵,但凡有點兵權在手,就迫不及待立國稱帝,卻偏偏守不住基業(yè),以致戰(zhàn)亂頻起,亂象紛生,千里哀鴻,尸首遍地!” 晏無師笑吟吟道:“不錯,這兩百多年間,沒有一個人主能夠統(tǒng)一天下,臨川學宮號稱儒學正統(tǒng),卻嚴守華夷之防,認為只有陳朝才是天命所歸,佛道兩家因被禁滅驅趕,懷恨在心,也覺得宇文邕這樣的獨夫不可能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br> “天下多少人,明里暗里給他使絆子,等著看他倒霉,宇文邕一倒霉,北周自然也跟著倒霉,可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扶持這樣一個不得眾望的皇帝一統(tǒng)江山,若是讓魔門做成連那些自詡正統(tǒng)的儒釋道都沒能做成的事情,豈非很有趣么?” 別人越說不能做不要做的事情,他越想去嘗試,大家都說此人暴戾并非明主,他卻偏偏要助對方問鼎天下,讓原先那些不看好不贊同甚至竭力阻止的人自打嘴巴,這樣隨心所欲反復無常的性子,讓許多人咬牙切齒又奈何他不得,旁人若想對宇文邕下手,也得先過了晏無師這一關,偏偏此人又像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強大得令人沮喪。 沈嶠問:“我聽說太子年紀尚輕,晏宗主何不同時輔佐栽培太子,萬一周主年壽不永,豈非一腔心血付諸東流?” 晏無師把玩垂在門邊的穗子:“如果太子朽木不可雕呢,難道也要打落牙齒和血吞,扶著一個昏聵的蠢貨上位,對他俯首稱臣?” 這句話里透露出來的信息委實有點驚人,連沈嶠也禁不住愣了一瞬:“你要篡位?” 晏無師撲哧一笑:“你在想什么呢?我對當皇帝沒有興趣,你看宇文邕難道過得快活么,每日都要見自己不喜歡的人,說一大堆官樣文章,還要娶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回來當擺設,批閱奏疏通宵達旦夜不能寐,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每日只能靠擁有無邊江山的虛幻榮耀來滿足自己,不覺得很可憐么?若是我當了皇帝,只怕不出三年,江山就要讓我給揮霍光了,可如果這樣的話,現(xiàn)在豈非更加自在隨意?” 沈嶠搖搖頭:“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晏無師:“以你的聰明,一定能猜出來的,你猜猜看,猜對了有彩頭哦!” 最后還拖了個長長的語調,讓沈嶠忽然想到白茸故作可愛的腔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想這難不成是魔門中人的獨特癖好? 雖然這人十足惡劣,說話做事經常都讓人琢磨不透,冷不防就很有可能被玩弄一番,但沈嶠不得不承認,晏無師對天下大勢有著非同一般江湖人的敏銳和見解,與他談論這些事情時,對自己也大有裨益。 宇文邕倚重浣月宗,換了一個繼任者卻未必還能繼續(xù)如此,佛門因宇文護之事被冷落至今,肯定不會放過討好新皇帝的機會,晏無師既然不想篡位,又瞧不上如今的太子,佛門必然趁虛而入,與太子親近。 沈嶠:“晏宗主是想……另扶明主?” 晏無師笑吟吟:“我家阿嶠好生聰明!” 沈嶠黑了臉,誰是你家阿嶠? 晏無師卻視如不見,居然還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不錯,齊王宇文憲,排斥佛道,驍勇善戰(zhàn),深得軍心,定能繼承宇文邕的志向?!?/br> 他湊近沈嶠耳朵,輕聲道:“這可是秘密,我對誰都沒說過,你要幫我保密哦!” 沈嶠:“……” 他可不可以當沒聽過? …… 四月初四,陽光晴好。 外面車輪轆轆,不停往前滾動,車廂內因減震做得好,卻并不怎么顛簸,掀開車簾,一股暖香撲面而來,香中甜膩,令人很快便能猜到這輛車駕上坐著的應該是女眷。 即便已經出門將近半個月,但進入陳朝地界之后,玉姿非但沒有半分因為長途跋涉而產生的倦怠,精神反而越來越好,只因她本是江南人士,自幼在建康長大,如今重返故鄉(xiāng),自然心頭喜悅難耐,忍不住頻頻探看,盈盈雙眸一眨不眨,直到車中侍女叫了好幾回,她才轉過頭。 “娘子的魂兒都快看飛了!”侍女開玩笑道。 “我已經十年沒有回江南了!”玉姿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離開江南的時候,我年紀還小,當時也并不覺得如何好看,如今再見,卻發(fā)現(xiàn)心心念念滿是江南,北地雖好,終究不是故鄉(xiāng)!” 侍女:“郎主這次奉命前往陳朝向陳主遞交國書,身負重命,卻還不忘帶上娘子您,可見對您一腔深情,真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呢!” 玉姿雙頰微紅,羞澀不語。 她本是中大夫宇文慶家的姬妾,入府三年,因深得寵愛,府中上下視如正室娘子一般,這回宇文慶出使陳國,便將她一并給帶上了,可見恩寵。 適逢亂世,盜賊流竄,商旅出行常常要托庇官家,又或者雇傭大批保鏢,此番見周使南下,紛紛前來依附,交些錢希望同行,其中不乏與北周親貴有關系的大商賈,宇文慶不好推脫,便都帶上了,如此一來,車隊人數(shù)就更多了,不過好處是人多勢眾,浩浩蕩蕩,一路上又有高手保護,無人敢輕犯。 此時剛過了沅州地界,離下一個州府還有老長一段距離,好容易遇上一個驛站,宇文慶下令就地休整半個時辰,車隊緩緩停下,有的進驛站要些熱水,有的就地吃點干糧歇息。 侍女年紀小好熱鬧,玉姿不好隨意下車,她卻沒有妨礙,蹦蹦跳跳就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對玉姿道:“娘子,咱們車隊里有輛馬車,位置就在郎主的馬車后面,里頭明明有人,卻一路上都不見人下來,好生奇怪呀!” 玉姿不以為意:“興許人家下來了你沒看見呢?” 侍女大搖其頭:“不是,我聽其他人說起,也都奇怪得很,好像都沒怎么見到車里的人下來過,也不知車里坐的是何方神圣,難道他們吃喝拉撒全在車上?那得多臟啊!” 玉姿嗔道:“就會胡說!” 侍女吐了一下舌頭:“郎主總該知道他們的身份罷,娘子不如問問?” 玉姿:“你去問去,我才不去!” 侍女:“我聽那些商賈打賭來著,說那輛馬車既大又華麗,里頭說不定是……” 玉姿:“是什么?” 侍女:“是,是郎主的心愛之人?!?/br> 玉姿面色微微一變。 侍女忙道:“都是外頭的人在胡說八道,婢女也覺得是無稽之談,卻不好斥責他們,誰不知道娘子才是郎主真正的心愛之人呢?” 像玉姿這樣的身份,如今固然千嬌百寵,錦衣玉食,可她自己卻清楚得很,她如今這所有的一切,完全托庇于宇文慶的寵愛,一旦色衰愛弛,等待她的結局也許比這個侍女還凄慘。 所以她對宇文慶的寵愛很是患得患失,聽說對方可能有了新人,心頭立時慌亂起來,假若真如侍女所說,車內藏了個美人,卻連她都沒有聽見動靜,這美人該為宇文慶何等珍視,只怕很快就會取代自己的地位了。 玉姿安分守己待在宇文慶身邊許久,從來不打聽不該自己打聽,或者宇文慶不肯告訴自己的事情,這也是她能得寵愛的原因之一,但今日她卻有些按捺不住了,一下午都心神不寧,等到夜晚歇息的時候,宇文慶來到她馬車上時,玉姿溫柔小意侍奉一番,然后才試探道:“郎主,不知您身后那輛馬車里坐的是哪位姐妹,她這一日到晚在馬車里也悶得慌,不如將她請到妾這里來,我們兩人說說話,總好解悶!” 宇文慶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哈哈一笑,“好啦,不該你打聽的就不要瞎打聽,對你沒好處,此事用不著你管,你只管安安生生在馬車里待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