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jié)
卻聽沈嶠道:“你暗算師兄弟,犯下門規(guī),本該處死,但當(dāng)日師尊臨終曾交代過我,要我愛護(hù)手足,護(hù)你們周全安樂,更要我待你尊敬有加,不能因?yàn)槟悴皇钦平叹偷÷?。時至今日,郁藹已死,師尊九泉之下,必不愿再見到多一個徒弟下去陪他,從今往后,你就去群靈峰為師尊守墓罷,無論寒暑春秋,不得再出群靈峰半步,我也只當(dāng)你死了?!?/br> 他頭也不回,漸行漸遠(yuǎn),直至身影消失,聲音卻還久久在此回蕩。 譚元春跪坐在地上,對自己身上的痛楚恍若未覺,只怔怔看著沈嶠的背影。 半晌,他突然嚎啕大哭! 哭聲從刑堂內(nèi)遙遙傳出來,沈嶠停住腳步,抬頭望天。 天上晴空萬里,半點(diǎn)白云也無,透著清澈的蔚藍(lán),不因眾生悲喜而改。 沈嶠閉了閉眼,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山河同悲劍,忽然想起當(dāng)初在山洞中,晏無師拿著此劍剔魚鱗的情景。 心頭悲涼不知不覺,緩緩消散。 第122章 塵埃落定,一場變故就此結(jié)束。 但對玄都山而言,他們付出的代價(jià)卻是慘痛的。 郁藹死了,譚元春武功盡廢,余生在守墓中度過,與死了也差不多,其余六位長老里頭,有四位受傷不輕,包括劉閱在內(nèi),因?yàn)橄惹芭c譚元春一番交手,臟腑被震傷,恐怕要閉關(guān)修養(yǎng),其余兩個也都或多或少有傷在身。 普通弟子更不必說了,樂安和云暢還好說,桑景行等人上山時,他們?nèi)ネㄖ獛煾噶?,半途才跟著孔增趕過來,沒有經(jīng)過山下最慘烈的那場防守廝殺,樂安與蕭瑟交手的時候受了些傷,不過因?yàn)楹笳邿o心戀戰(zhàn),樂安的傷勢并不嚴(yán)重。余下弟子,個個傷勢慘重,有一個當(dāng)時被桑景行一掌拍飛,跌落山崖,胸骨盡碎,幸而落崖的時候被一截樹枝攔住,整個人掛在那里奄奄一息,直至被人救起。 一眼望去,簡直是老弱殘兵,哀嚎遍野。 但也正是經(jīng)過這一次的事情,那些還對與突厥合作抱有幻想的人,終于看清了突厥人的真面目,也終于意識到,玄都山想要重新入世并在道門中崛起,絕不可能依賴外力。再強(qiáng)大的助力只能錦上添花,歸根結(jié)底,萬事都要靠自己。 沈嶠重新接掌玄都山,這件事幾乎是無可爭議的,無須他提及,除了劉閱之外的五名長老,就主動找上門來,請他繼任掌教,并深刻懺悔了自己之前輕信郁藹的事情。 之前郁藹失蹤,劉閱與譚元春相爭掌教之位,如今沈嶠已經(jīng)回來,這件事情自然也就毫無爭議可言,哪怕劉閱出關(guān),這個掌教也輪不到他來當(dāng)。 沈嶠聽罷,半晌沒有言語。 眾人見狀,都有些惴惴不安,只當(dāng)沈嶠會不會心存怨恨,如今大敵撤退,自然是到了算總賬的時候。 誰知沈嶠開口卻道:“隋朝新建,意欲與道門交好,隋帝賜我于長安建道場,并發(fā)下經(jīng)費(fèi),將其用作玄都觀修建,我離京之時,玄都觀已經(jīng)接近竣工,往后便是玄都紫府的一處分道場,我精力有限,無法兼顧,所以長安那邊的玄都觀,我打算讓幾位長老每年輪流過去打理,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幾人面面相覷,都沒想到沈嶠說的會是這件事。 要知道玄都山重開山門之后,雖然郁藹對外與突厥合作,也下令每年春秋兩季招收新弟子,但實(shí)際上收效不佳,找上山來拜入師門的人,資質(zhì)上好的寥寥無幾,令長老們大感苦惱,不知如何才能擴(kuò)大玄都山在道門乃至天下人心目中的影響力。 若能得到隋朝支持,在長安修觀立言,那一切難題自然迎刃而解,非但如此,長安人才濟(jì)濟(jì),幾名長老若能每年輪流前往玄都觀坐鎮(zhèn),也就不必再發(fā)愁收不到好徒弟了。 師門得以發(fā)揚(yáng)光大,自身傳承有望,如何不令人高興? 連善羞愧道:“掌教寬宏大量,不計(jì)前嫌,我們卻不能若無其事,輕輕揭過,輪流坐鎮(zhèn)長安一事,就不必將我算在內(nèi)了,我愿以余生教導(dǎo)弟子,幫忙打理庶務(wù),不再下山一步。” 先前支持郁藹執(zhí)掌玄都山的四位長老里頭,連善是最與郁藹交好的,說到底他也有私心,希望借由郁藹掌權(quán),自己從而得到更多權(quán)力。 但連善畢竟不是大jian大惡之人,又或者說,玄都山代代相傳,選徒極為嚴(yán)格,對心性品行更是看重,雖說偶爾會出例外,然而畢竟只是少數(shù)。面對這樣的局面,連善也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見沈嶠寬大,他心有所感,更添慚愧,所以說出這番話,借以表明自己的心聲。 孔增也道:“要說有過,我身為長老,卻置身事外,沒將師門興衰放在心上,一意躲事,更有失職之嫌,還請掌教責(zé)罰,便是讓我余生去給歷代祖師守墓,我也是愿意的!” 其他幾位長老見狀,也都紛紛出言坦承自己的過錯。 沈嶠知道有些話不能不說,就道:“對郁藹,我亦有失察疏忽之過,否則不會為他所趁,我也說過,他為玄都山著想的心意并沒有錯,錯只錯在與虎謀皮,加害師兄,如今他既然已經(jīng)死了,許多事情多說無益,你們既有改過之心,更應(yīng)從我所言,難不成在各位心中,沉浸在過往錯處里自怨自艾,比遵從掌教命令還重要?” 各人自然連道不敢。 沈嶠:“既然如此,就不必多說了?!?/br> 眾人這才確定沈嶠的確沒有翻舊賬的意思,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由心生感激。 不同于之前從祁鳳閣手中接過掌教之位,這一次,沈嶠以自己的實(shí)力,名正言順成為掌教,再也沒有人心存不滿,覺得他名不副實(shí)。 連善道:“我曾聽說,掌教在外面時也收了弟子,如今您既然回來了,那兩名師侄也應(yīng)該叫人接回來了罷?” 他素來會做人做事,旁人還沒想到的,他就已經(jīng)考慮到了。 沈嶠差點(diǎn)還真忙忘了:“多謝連師叔提醒,十五與七郎目前應(yīng)該客居碧霞宗,我看孔師叔門下的樂安與云暢辦事穩(wěn)妥,不如叫他們走一趟,將人帶回來?” 孔增點(diǎn)點(diǎn)頭:“正好讓他們出去歷練歷練。” 眾人又商議了一些事情,大致是今后玄都山的決策與走向,末了沈嶠將重建門派,收納弟子的一些方針定下來,各自分派下去,末了留下負(fù)責(zé)考核新弟子的兩名長老,對他們道:“我來時曾在山下遇見三人,他們千里迢迢為拜師而來,不料卻因故上不了山,勞煩兩位師叔派人下去看看,如果他們還在,就把他們帶上來,按照規(guī)矩考核罷。還有,往后收徒事宜不必局限在春分秋分兩日,只要有人想要拜師,便可隨時考核,但今后慕名前來的人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考核必然要更加嚴(yán)格,尤其是對心性品行的考察,同門相殘之事,我不想再看見第二回了?!?/br> 兩名長老答應(yīng)下來,沈嶠又將段纓三人的姓名與下榻客棧告知。 送走兩人,邊沿梅就來了:“沈道長貴人事忙,日理萬機(jī),可別熬壞了身體!” 沈嶠苦笑:“多謝關(guān)心,我見你在朝為官,與許多人周旋用計(jì),游刃有余,從容不迫,心中羨慕得很,若換你來當(dāng)掌教,必然要比我合適百倍!” 邊沿梅笑道:“沈道長過譽(yù)了,我這些年常與人打交道,以致荒廢武功,毫無寸進(jìn),師尊十分不滿,這也是有得有失,所以天下事豈能完美無缺?” 沈嶠:“你的傷可好些了?” 邊沿梅:“多虧玄都山的傷藥,已經(jīng)好了許多,既然此間事了,我也不多叨擾了,特來辭行?!?/br> 沈嶠知道他在長安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便道:“這次多得相助,沈嶠感激不盡,往后若有需求,還請告知一聲,我必盡力幫忙?!?/br> 邊沿梅笑道:“沈道長不必如此客氣,您要謝就謝我?guī)熥鹆T,若無他老人家的吩咐,我豈能自作主張?” 沈嶠:“不知晏宗主與狐鹿估一戰(zhàn),定在哪里?” 邊沿梅搖首:“我也不知,只怕得回頭讓人去打聽打聽?!?/br> 沈嶠不由微微蹙眉:“那依你看,你師尊這次可有勝算?” 邊沿梅:“那日試劍大會我并未親至,沒有見過狐鹿估的身手,但聽說他武功高絕,世間罕有敵手?” 沈嶠:“是,我曾與他交過手,即便拼盡全力,五十招之內(nèi),也必然落敗。” 邊沿梅悚然動容:“竟有這般厲害?那如何是好,師尊的魔心破綻還未完全修補(bǔ)好呢!” 沈嶠忙道:“怎會如此,上回我明明聽他說已經(jīng)盡數(shù)恢復(fù)了,否則他與雪庭交手,又是如何取勝的?” 邊沿梅嘆道:“難道師尊竟是這么與您說的么?其實(shí)當(dāng)日師尊與雪庭一戰(zhàn),內(nèi)里傷了元?dú)?,原本已?jīng)快要圓滿無礙的魔心,又開始出現(xiàn)破綻,須得靜養(yǎng)一年半載方可,誰知后來玄都山有變,若無人拖住狐鹿估,他必要幫徒弟段文鴦上玄都山來找你們的麻煩,所以師尊不得不出此下策,這一次的約戰(zhàn)……” 只怕兇多吉少。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憂心忡忡的神色已經(jīng)表達(dá)了這一點(diǎn)。 沈嶠的心,隨著他的話,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 “你與晏宗主之間想必有聯(lián)系的法子罷?能否設(shè)法打聽他現(xiàn)在在何處?” 邊沿梅:“能是能,不過打聽了又有何用,這一戰(zhàn)勢在必行,沈道長不必因此覺得虧欠,我?guī)熥鹱鍪拢氐檬切母是樵覆艜プ?,斷沒有人能勉強(qiáng)他。” 沈嶠沉默片刻,輕聲道:“我知道,但若我見不到他,又于心何安?” 邊沿梅嘆了口氣:“既然如此……” 話未說完,外頭有弟子進(jìn)來稟報(bào):“掌教,山下有人求見,自稱浣月宗弟子玉生煙?!?/br> 沒等邊沿梅反應(yīng),沈嶠已道:“快快請人上來!” 他面露喜色,連聲音都帶了上揚(yáng)的聲調(diào)。 邊沿梅也笑道:“這下好了,不必費(fèi)心去打聽聯(lián)系了,師弟必然知道師尊現(xiàn)在在何處!” 過了一會兒,玉生煙跟著帶路弟子過來求見,沈嶠眼見他入內(nèi),竟親自起身相迎。 論武功地位輩分,他大可不必如此做,見他站起來,原本沒打算起來的邊沿梅也不能不跟在后頭,心說沈道長應(yīng)是被自己方才一席話攪得心神大亂了。 玉生煙一路上來,見眾人雖然神色蕭索,一切尚算井井有條,便知道玄都山這是剛剛度過劫難,危機(jī)已經(jīng)解除了。 “恭喜沈道長重得掌教之位,想來我是第一個上山恭賀的?道長可得給我封個大紅包??!”他見沈嶠與自家?guī)熜钟H自迎到門口,有點(diǎn)受寵若驚,也沒拿大,趕緊拱手道,還開了個小小的玩笑。 沈嶠卻笑不出來:“多謝,你這是從哪里來?” 玉生煙見沈嶠身后的邊沿梅朝自己使眼色,一時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不敢亂答:“從,從長安來的啊!” 他想起此行目的,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竹筒:“師尊將雪庭帶到天臺宗,向天臺宗宗主換取了《朱陽策》殘卷副本,讓我?guī)н^來給沈道長?!?/br> 沈嶠接過來,旋開竹筒,從里面抽出一份絲絹帛片,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文字。 帛片沒什么分量,可不知怎的,沈嶠卻覺捧著百斤黃金,沉甸甸幾乎抬不起手。 他捏緊了絲絹,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那你可知,你師尊如今在何處,他與狐鹿估的約戰(zhàn)又定在何地?” 玉生煙:“這一戰(zhàn)定在了半步峰。” 沈嶠一怔。 他當(dāng)日與昆邪約戰(zhàn)之地正是半步峰,而后他傷重落崖,為晏無師所救,一切由此開始。 如今又是半步峰。 玉生煙又道:“浣月宗離半步峰不遠(yuǎn)有處別莊,我想師尊應(yīng)該會提前到達(dá),在那里落腳的。” 那別莊,無須他多說,沈嶠也記得,他被晏無師師徒從半步峰帶回來之后,就歇在那個別莊里。 冥冥之中,竟走過一個輪回。 提起這件事,玉生煙還有些微尷尬,因?yàn)楫?dāng)初他看沈嶠失憶,還蒙騙他是浣月宗弟子,哄他喚自己師兄。 玉生煙的臉皮修為功力絕對不如其師,若換了晏無師在此,只怕非但不會尷尬,還會厚顏說出一些反令沈嶠尷尬的話來。 沈嶠如是想道,只覺有點(diǎn)好笑,卻又笑不出來,他捏著手中帛片,心下已經(jīng)有了計(jì)議。 卻說段纓三人千里迢迢過來拜師,卻碰了一鼻子灰,連玄都山都上不去,登時心灰意冷,徘徊一天之后,鐘伯敬就先走了,他打算去青城山碰碰運(yùn)氣,畢竟純陽觀也是著名的道門大派。 余下段纓與章潮二人,也不知道是去是留,正躊躇之際,就有人登門了,對方身著玄都山弟子道服,自稱前來引他們上山接受入門考核。 兩人半信半疑,卻不愿放棄這一絲希望,忙跟著來者上山,過五關(guān)斬六將,好不容易通過考核,還得到玄都山長老的親見,本已興奮不已,都覺得否極泰來,誰知章潮被門中師兄帶去安置之后,段纓卻被另一位長老帶到沈嶠跟前。 沈嶠已將行李收拾妥當(dāng),正準(zhǔn)備啟程出門,又要給眾弟子交代一些事情,百忙之中抽空見了段纓,問他:“你可愿拜在我門下,當(dāng)我的弟子?” 段纓已經(jīng)被這天大的機(jī)緣給砸暈了,經(jīng)由長老提醒,他這才知道,他們?nèi)嗽谏较掠鲆姷暮闷夂谜f話的溫柔道人,竟就是玄都山掌教,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沈嶠! 沈嶠見他迷迷瞪瞪的,便將話重復(fù)了一遍,又溫言道:“你若是不愿意,就拜在長老門下,也是無妨的?!?/br> “愿意!愿意!我愿意極了!”段纓回過神,滿臉通紅,恨不得將這句話說上一百遍。 玉生煙在旁邊看見這一幕,不禁撇撇嘴,心說沈道長收徒的眼光可不怎么樣,瞧對方這傻樣,跟他比就差遠(yuǎn)了。 這邊才剛想完,他就看見師兄邊沿梅白了自己一眼。 玉生煙莫名其妙:我又干嘛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