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那是一個屬于老男人的滄桑笑容,笑容里有無奈,有寬容,有一絲寵溺。像對孩子似的。 吃過了早飯,他們啟程去看港口漁船靠岸。 漁船還沒來,雷西和胡澎先去船老板那里打聽消息,顧衿靠在碼頭岸邊的矮石墻上等。 譚禹從車上下來,無聲無息走到她身邊,抽出一支煙銜在嘴里。 他跟著顧衿的目光望向碼頭,悠悠問道。 “那個留著小胡子的,是你新相好兒?” 顧衿嚇了一跳,她不可思議的扭頭,譚禹低頭瞧著她,歪著嘴壞笑,似乎正在等她的答案。 第56章 第57章 顧衿愣了愣,也只是愣了愣。隨即轉(zhuǎn)過頭,面無表情說道?!案阌嘘P(guān)系嗎?!?/br> “怎么跟我沒關(guān)系啊?!弊T禹斜著個膀子,吊兒郎當?shù)?,學著她一屁股坐在石階上?!昂么跄阋菜阄野雮€嫂子,當初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了,我們這幫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外頭有人了,留下旁政一人兒跟個癡漢子似的留家里等,一走走半年。怎么,還不興人問問?” 譚禹說話的時候晃悠著腿,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涼薄,顧衿聽出來了,他這是變著相嘲諷自己不負責任,給他的好兄弟打抱不平。 顧衿不想搭理他,直勾勾盯著港口靠岸的船。 譚禹用手指碰了碰墨鏡,露出一雙眼睛來?!吧鷼饬??別不說話啊?!?/br> “跟你說真的呢,留著小黑胡那個?!彼檬直葎澚艘幌伦约合掳停扒颇銈z這一道都有說有笑的,好上了?” 顧衿問他,“你跟誰都這么自來熟嗎?” 譚禹還真尋思了一會兒?!安灰欢?,也分人?!?/br> 真夠不要臉的。 顧衿無語。 實在拗不過他,顧衿說了一嘴。“那是我們一起同行的領(lǐng)隊,叫雷西,h省攝影協(xié)會的攝影師?!?/br> 譚禹慢吞吞噢了一聲,“怪不得呢。脖子上天天挎?zhèn)€相機,逮什么拍什么,跟多沒見過世面似的?!?/br> 顧衿以前對譚禹的印象僅限于沉默,陰沉,桀驁,她很少聽他這么挖苦人,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跟一個人特別像,也都那么招人厭。 他帶著雷朋飛行員系列的墨鏡,穿著嬉皮涂鴉的半袖衫,人字拖鞋,看上去和大男孩沒什么兩樣。 他喋喋不休,像個話癆?!拔腋阏f啊,別看這幫攝影師打著發(fā)現(xiàn)靈魂發(fā)現(xiàn)美的旗號,其實一個個心里都臟著呢,指不定天天算計什么,你一姑娘家,不對,你一半老徐娘,雖然是個已婚婦女,但是好歹也風韻猶存,受點情傷,再有點陰影,最容易上當受騙了……” 顧衿冷著臉?!拔以趺匆郧皼]發(fā)現(xiàn)你話這么多?!?/br> “以前?以前你是認識我認識的太晚,你要早嫁給旁政幾年啊,你就能對我有個深入的了解了,其實我們幾個里旁政才是最能說的,有時候哥湊一塊聊大天兒,我誰都不服,就服他,那嘴……” 顧衿不咸不淡的盯著他,眼神靜的跟一汪水似的。 譚禹訕訕的閉了嘴。 兩個人并排坐在港口上面的矮石墻上,遠處安哥拉的漁船來了,一個胖胖的中年黑人提溜著條金槍魚,體型很大,周圍人在岸上歡呼,慶祝這個難得的戰(zhàn)利品,一窩蜂涌上去。 譚禹把一直銜在嘴唇里的煙點著了,問她?!澳銇矸侵薷墒裁矗俊?/br> 顧衿,“看大遷徙?!?/br> “多長時間了。” “三個月了?!?/br> 顧衿反問他?!澳銇矸侵薷墒裁矗俊?/br> “做研究,做藥理研究?!?/br> “研究什么?”顧衿奇怪,感覺他一本正經(jīng)說的話像天方夜譚。 譚禹擰著眉,深深抽了口煙,磕掉煙灰?!把芯堪?滋,研究瘧疾,研究這里高發(fā)的傳染性病毒,這是我畢業(yè)以后一直在做的課題。” 他是在國外深造的醫(yī)學高材生,有他一直以來不可動搖的夢想。 “全世界感染hiv的有上千萬人,這兒是發(fā)源病人數(shù)最多的地方,艾.滋就像尋常感冒,得不到重視,也沒什么人愿意來研究,得了病,你就眼睜睜看著他越來越瘦,越來越干枯,一雙大眼睛就那么看著你,好像是在責怪所有人,又好像誰都沒怪,臨死的時候蜷在角落里,無聲無息的?!?/br> 他說的動容,前所未有的認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些孩子總是無辜的,活了七八歲,世上走一遭,就被這病活生生給折磨死了,他們也不懂反抗,你一去,齊刷刷的站在村門口等你,好像把你當成救命稻草,說叔叔,你能救我們嗎?!?/br> “我能嗎,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我想說我就是去取個水樣,但是你看著他們真不忍心拒絕,就沖我答應他們那句話,我也得把這個做了。” “那你做成了嗎?”顧衿輕輕問他。 “不知道?!弊T禹掐掉煙,捏著煙蒂在石頭上磨啊磨的?!爱?shù)蒯t(yī)院特地給我們騰出了一個研究實驗室,我美國的兩個師哥師姐在這兒,帶著那邊最新的研究成果,我們想利用藥理作用合成一種活性抑制素,每天都在干這個?!?/br> 顧衿說,“你不怕嗎?” 他嗤之以鼻。“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把它當成病毒,別把那些人當成病人,把自己想象成懸壺濟世的大圣人,使命感來了,自然什么都不怕了?!?/br> “研究進行到后面部分了,很快就能拿到美國做最終臨床確認,昨天托人從國內(nèi)運了幾箱這邊沒有的藥,我來碼頭接,就是在那兒看見你的?!?/br> 陽光立在碼頭正上方,譚禹指著前面,顧衿被刺的瞇了瞇眼。 “也不想家嗎?” “不想。我爸號兒里蹲著呢,我媽早在他垮臺那年就帶著錢跑了,我光棍一條,沒老婆沒孩子,哪兒都能安家。” 這說的是真話。 他擰頭瞥她一眼,問的別有深意?!澳悴幌爰??” “我媽在新西蘭,挺好的。” 譚禹盯著她,“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br> “旁政一直在等你?!?/br> 顧衿似乎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了,她拍拍屁股,從石階上站起來?!拔蚁肴タ呆~了?!?/br> 她跟薩娜招手,示意自己馬上過去。走了兩步,顧衿回頭望著他,說了句實話。 “譚禹,其實你沒我想的那么壞?!?/br> 譚禹聞言嬉皮笑臉站起來,跺了跺腳。“真不容易能從你嘴里聽見夸我的話?!?/br> 顧衿綁著馬尾辮,穿著半袖,露出兩條胳膊和突兀性感的鎖骨,鎖骨中間掛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 她跟他露出微笑,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眼鏡彎彎的。 譚禹知道旁政為什么喜歡顧衿了,喜歡的這么死心塌地。 她剛才說,你一定會有個家的。 顧衿走遠了,遠處傳來貨輪靠岸的鳴笛聲,譚禹清醒過來,開始沿著石階跑,越跑越快,他想追上顧衿。 “顧衿——!” 顧衿站在石階下面,隔著十幾米遠,仰望著他?!笆裁??” 譚禹興奮的指著港口那三艘貨輪,跟猴子似的上躥下跳?!澳憧矗。?!” 三艘貨輪朝著港口靠近,處在兩人視線中間,顧衿在這邊,譚禹在那邊,船身上威風凜凜的印著中文,有船工站在圍欄上準備放錨繩。 顧衿朝他手的方向看過去,沒懂他的意思。以為她是讓她看后面那些滿載而歸的漁船。她跳起來跟他揮了揮手,倒退著走遠了。 那陣興奮勁漸漸過去,譚禹放下手。他站在原地眺望船身上盛恒集團四個大字,朝著顧衿無聲言語。 你也會有一個家的,這艘船,它的來處,它的主人,都是帶你回家的。 …… 天公不作美,像是故意不讓他們走似的。 當天開普敦就下了場暴雨,電閃雷鳴,整整一天一夜。 港口水位升高,離岸靠岸的船都走不了,風雨飄搖,數(shù)十艘貨輪快艇停在泊位上,船工下了船,躲在街對面商家的店里,玻璃上映著他們渴望的眼神,都祈求著這場暴風雨快點過去。 海上漂泊的人都知道,暴風雨一過,會迎來一個星期甚至更長的晴朗天氣。 顧衿一行人窩在民居旅店里,百無聊賴。 張教授夫婦一直在房間休息,雷西在外面的休息廳蹭wifi修片子,胡澎拿了副撲克在教民居老板打牌,一嘴的京片子,唬的人家一愣一愣的。 “你看啊,這四個一樣的牌你知道叫什么嗎?按我們中國話講啊,叫炸!” “zha?” 胖胖的黑人老板用生硬的中文重讀,用手做了一個爆炸的動作?!斑@樣?” “哎,對了!”胡澎贊賞的哎了一聲,順勢從老板手里抽走兩張牌放在自己這邊兒?!澳憧?,剛才你出的這些,我就能用這四個炸。” “炸完你管不上我,我接著出,現(xiàn)在我手里沒牌了,你就輸了?!?/br> 胡澎跟哄孩子似的從老板錢堆兒里拿出幾十蘭特,在他跟前晃了晃,“這是我贏了,贏——了,拿走了??!” 老板還在琢磨那四張牌的玩兒法,糾著眉頭,胡澎占了便宜,從吧臺上跳下來摟著顧衿轉(zhuǎn)了一圈。面露得意喜色。 “中午請你吃好的??!” “我不吃,這錢你也不怕贏的虧心?!鳖欛菩χ?/br> “你懂什么,這叫中非娛樂文化的合理交流。”胡澎振振有詞,又跑過去跟雷西搗亂,雷西從電腦里抬起頭,無意和顧衿對視一眼,帶著尚未掩好的笑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帶著即將分別的味道。 顧衿知道,租了這趟船,去了好望角,他們就要分別了。 雷西要準備作品參賽,胡澎要寫關(guān)于這次大遷徙的長篇稿件,張教授夫婦要回上海指導學生的畢業(yè)作品,薩娜也要開始自己新的哲學課程。 所有人都有了一個新起點。 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和譚禹分別以后,顧衿心里總是隱隱不安,她后來也沒再見過他。 暴風雨停在了一個黃昏,夕陽壓在黑漆漆的云層下頭,天空一半烏灰一半赤紅金黃,整個港口被披上了一層特別奇妙的瑰麗顏色。 雷西從外面急匆匆的跑過來,很興奮?!翱?,收拾東西!!有兩艘船剛回來,老板答應租給我們了。” 在開普敦窩了整整五天,這個消息十分振奮人心,大家紛紛起來收拾行李,一窩蜂的徒步往港口走。 到了口岸,雷西分給他們一人一個面包,說是晚上留著充饑。他則跟胡澎登港去看船上的具體情況,跟老板砍價。 開普敦離好望角有六十公里,如果早上四五點鐘走,當天下午之前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