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姑父，也得去吃喜酒。

    周天佑極會做面子功夫，連陸氏都不知道丈夫心里其實(shí)不待見娘家，周玉更看不出來，沉浸在自己的煩惱里，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悶在屋子里。

    周天佑晚上有酒席要赴，看過女兒就出發(fā)了。

    他離開不久，陸言到了。

    門房一看許久不曾登門的二公子來了，一邊請人去廳堂喝茶，一邊派人去回稟姑娘。

    周玉有點(diǎn)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著丫鬟道：“真是我二表哥？”

    小丫鬟笑著道：“可不是，姑娘快打扮打扮過去瞧瞧吧，二公子肯定是來接您的?！?/br>
    親表兄妹，哪有不鬧別扭的，虧兩人竟然冷戰(zhàn)了快兩年。

    周玉忍不住笑了，想控制都控制不住。二表哥為何來，她很清楚，然后就是這樣一個念頭，以前的那些恩怨就好像被風(fēng)吹散了一樣，只剩下可以光明正大去表哥家喝喜酒的歡喜。

    穿哪件衣裳，周玉早就有了主意，利落換上一條海棠紅的褙子，再挑了四身衣裳讓丫鬟包好留著換洗，這才坐到梳妝鏡前，神采飛揚(yáng)地由貼身丫鬟伺候梳頭。

    姑娘家打扮都費(fèi)時間，廳堂里面，陸言喝完一盞茶還沒等到表妹，忍不住想多了。

    表妹是不是故意晾著他呢？

    以他了解的表妹，不是做不出這種事情。

    陸言突然有點(diǎn)不想等了，可是想到兄長發(fā)怒的樣子，明天就要進(jìn)門的大嫂，他強(qiáng)迫自己繼續(xù)坐著，坐著坐著，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兩年前的那天。

    姑父家里有錢，表妹如廁有單獨(dú)一間屋子當(dāng)恭房，所以特別不習(xí)慣鄉(xiāng)下的茅房。表妹還是個小孩子時，來一次抱怨一次，嫌茅房臭嫌豬在里面叫的她害怕，長大點(diǎn)了，照舊抱怨，然后學(xué)聰明了，再來鄉(xiāng)下她硬憋著，除非憋不住了，一次都沒去過。

    表妹想不想如廁他當(dāng)然不知道，但她難得不抱怨了，陸言覺得奇怪，難免多留意了一下，然后就明白表妹是在忍著了。

    憋著多難受，陸言雖然不滿表妹嬌氣，但表妹打小嬌生慣養(yǎng)，嬌氣點(diǎn)也正常。不想表妹憋著，也不想表妹因?yàn)槿鐜鷨栴}一晚都不在自家住，每次姑母表妹要來，陸言都會將茅房仔細(xì)打掃一遍。

    那次也不例外，陸言收拾地特別認(rèn)真，除了豬圈的味道，沒有其他異味兒，就差點(diǎn)上熏香了。巧的是當(dāng)日表妹難得憋不住了，提著米分紅色的裙子嘟著小嘴一副要去赴死的模樣慢吞吞朝茅房走去。大哥去果園了，姑母meimei三弟在西屋待著，陸言脫鞋上炕，在東屋窗紙上戳了個注定要被大哥罵的洞，邊看邊笑，看著表妹捂著鼻子走進(jìn)去，沒一會兒就跑出來了，小臉慘白。

    陸言心沉了下去。

    茅房真的很干凈，可表妹還是受不了，能做的都做了，表妹還是不喜歡他們家。

    剛穿好鞋子，就聽西屋表妹跟姑母抱怨，“娘，咱們走吧，我不想在表哥家住?！?/br>
    姑母想住，勸了她幾句，表妹不依，再三求姑母走。

    陸言聽不下去了，他家就這樣，表妹受不了那就永遠(yuǎn)別來了。越聽越煩，陸言也不知道當(dāng)時自己怎么想的，沖進(jìn)去拽住表妹就往外扯，一直扯到大門外面，指著鎮(zhèn)子的方向讓她永遠(yuǎn)別再來了。表妹邊哭邊罵他，憤怒地上了馬車。

    傍晚大哥回來，打了他一頓。

    陸言有點(diǎn)后悔，畢竟表妹才十一，可他就是生氣，自己都說不出清楚為何那么氣。

    門外傳來腳步聲，陸言側(cè)頭看去，就見一個穿海棠紅繡花褙子的小姑娘跨了進(jìn)來，鵝蛋臉米分嘟嘟微微胖，沒有記憶里那么rou呼呼的了，細(xì)長的柳葉眉下眼眸水汪汪，目光與他對上，小姑娘迅速移開，下巴輕輕抬起，有些倨傲。

    “你怎么來了？”掩飾好自己的緊張，周玉不緩不急地坐到了主座，沒往兄長那邊看。表兄妹倆本就不怎么親，這兩年里她不去陸家二表哥也不來他們家，太久沒見，陸言好像變了不少，感覺更陌生了。

    “大哥讓我來接你，走吧?！标懷詻]有賠罪也沒有哄人，沉著臉站了起來，徑自出了廳堂，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好像他就是來傳話的，她去不去他都不介意。

    周玉也不在乎二表哥是否賠罪，她要的就是二表哥不再攆她，如今可以去喝喜酒了，周玉心里都是高興，領(lǐng)著丫鬟腳步輕快地跟在陸言身后。到了門外，陸言背對她在馬車前站著，周玉熟練地上了馬車，接過丫鬟遞過來的包袱就鉆了進(jìn)去。

    陸言沒進(jìn)去，在另一邊轅座坐了。

    透過門縫，周玉看見了表哥的一線背影，想了想，還是決定繼續(xù)跟他冷戰(zhàn)，只要陸言不道歉，她就不主動跟他說話。誰讓他無緣無故地朝她發(fā)火？那天她去茅房，茅房干干凈凈的，她挺滿意，沒想到屁.股突然被豬鼻子拱了一下，嚇得她事情沒辦完就起來了，央求母親回家，她好繼續(xù)，然后二表哥突然兇神惡煞地闖進(jìn)來……

    周玉就是覺得自己沒錯，是陸言無理取鬧。

    兄妹倆各有所思，一路無話。

    馬車停到陸家門前，陸言跳下馬車先進(jìn)去了。

    陸芙陸蓉陸櫻阿桃四姐妹一起出來迎接周玉，周玉喜歡這些姐妹，熟稔地一一喊過，轉(zhuǎn)瞬就融入了其中。陸成抱著阿南走了出來，站在院子中間打趣小姑娘，“表妹架子越來越大了，下次是不是得我去請你才肯來？”

    他想不明白，一個小丫頭，本性又不壞，二弟平時挺會哄meimei們開心的，為何單單厭惡表妹？

    “這次大哥娶嫂子辦喜事，下次為啥辦喜事??？”周玉機(jī)靈地回嘴，眼睛早就盯著白胖漂亮的小侄子看了，跑過去要抱阿南，“阿南給表姑姑抱抱，表姑姑最喜歡阿南了?！?/br>
    阿南過年時剛?cè)ブ芗易鲞^客，但因?yàn)橐姷街苡竦拇螖?shù)太少，現(xiàn)在就跟看生人似的，抿著嘴扭頭趴到爹爹背上，不給她抱。

    小家伙輕易不給“外人”抱，周玉都習(xí)慣了，從包袱里摸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撥浪鼓，一搖一搖地逗阿南。那跟誰都自來熟渾然忘了她快兩年沒跨入陸家大門的樣子，看得陸言心里騰騰地冒火。

    跟誰都笑嘻嘻的一臉熱乎勁兒，就跟他擺冷臉，分明還在怨他。

    怨就怨，陸言掃了眼表妹手里明顯裝著換洗衣裳的包袱，想到表妹要在家里住兩晚，忽然有些幸災(zāi)樂禍。明天嫂子進(jìn)門，表妹再不愿意也得住到后天，他倒要看看表妹這次能憋多久，有本事她回家前都別去茅房。

    一大家子都到齊了，晚上在老房東屋擺了兩桌，男人們坐一邊，女眷們坐一邊。

    阿南還是坐在爹爹懷里，平時鬧歸鬧，只要陸成在家，阿南還是喜歡黏著爹爹。

    家里阿南最小，許氏歪歪身子，逗他道：“明晚爹爹要跟娘親在一起，三奶奶抱阿南睡吧？”

    阿南放下手里的勺子，搖搖頭，仰起腦袋期待地望著爹爹道：“娘抱我！”

    現(xiàn)在喊凝香又改成娘親了。

    陸仲安、陸季安身為長輩，輕輕地笑了，陸成堂兄輩里，陸定許池笑得比較含蓄，陸言則毫無顧忌地笑出了聲，用一種“活該”的眼神盯著兄長。小氣巴拉的，不許他多看嫂子一眼，他當(dāng)?shù)艿艿穆犜?，明晚看他怎么哄兒子，阿南那么喜歡娘親，絕對不好糊弄。

    陸定垂眸看兒子，幫阿南擦掉嘴角的一個飯粒兒，心里確實(shí)發(fā)愁。明晚可不僅僅只有阿南，還有又長了一歲的阿木呢，糊弄了小的未必糊弄得了大的，再加上被兩個孩子拿捏得死死的媳婦，他想洞.房真不容易。

    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實(shí)在不行，等阿木阿南睡著了他再開始，反正夜那么長。

    夜里歇下，想到明晚就可以抱媳婦了，陸成興奮地睡不著。

    ☆、123|99

    陽春三月，空氣不冷不熱剛剛好。

    大喜的日子，凝香羞答答坐在炕上，閉著眼睛由喜婆替她梳妝。堂妹弟弟還有隔壁的大壯熱鬧極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輪到絞面時，一大兩小都沒了聲音，凝香正想象他們好奇的臉龐，面上忽然一痛，無數(shù)的輕微痛楚同時襲來，凝香忍不住皺了眉頭。

    “jiejie疼不疼？”阿木心疼jiejie，小聲地問。

    凝香不能動，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腦袋瓜。

    阿木趴在炕沿上，仰著腦袋看喜婆在jiejie臉上動來動去的，純澈的大眼睛里是不解。jiejie已經(jīng)很漂亮了，為什么這樣弄弄臉會更好看？

    像是知道男娃心里的念頭似的，喜婆忙完了，笑著問道：“阿木看看，jiejie是不是更美了？”

    阿木哧溜爬到炕上，跪著看jiejie。

    凝香睜開眼睛，眼圈微微泛紅，杏眼里扶著一層清潤的水色，像沾了露水的杏花，水靈靈的。

    “好看。”阿木喃喃地道，看jiejie看呆了。

    大壯同樣看呆了，回神后豪情壯志地道：“我長大了要娶比香兒姐還好看的媳婦！”

    “那你得有本事?！毙烨飪簭椓怂幌?，攆人道：“行了，屋里忙著，你們倆去外面玩?！?/br>
    外面也熱鬧，兩個孩子興奮地跑出去了。

    凝香還得描眉畫眼梳頭，雖說她是被“伺候”的那個，可是餓著肚子一直坐著，也挺耗費(fèi)體力。但凝香現(xiàn)在可沒有心情嫌累，她緊張，還有點(diǎn)害怕，一會兒她就要嫁到陸家了，陸成會一直對她好嗎？阿南會一直都喜歡她這個后娘嗎？陸家的親戚……

    沒出嫁前想的都是要跟喜歡的男人在一起了，終于到了一旦邁出就無法后悔的這一刻，凝香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還有很多的顧慮，甚至連生孩子危險不危險都想到了。

    一切準(zhǔn)備完畢，外面天已大亮，該來的賓客都到齊了。女眷們紛紛進(jìn)來看新娘，夸贊幾句再出去，凝香垂眸羞澀，任由她們打量端詳，其實(shí)寬大的袖子底下，小手緊張地亂動，倏然聽到村頭的吹吹打打，凝香的心快要飛了出來。

    陸成來了。

    “快把蓋頭蓋上！”喜婆有點(diǎn)著急地道。

    “在這兒呢！”徐秋兒抓過放在一旁的蓋頭，親手替堂姐戴，蓋頭搭在堂姐頭頂，看著堂姐紅撲撲的嬌美臉蛋，徐秋兒突然很是不舍，小聲哽咽道：“jiejie你要常?；貋砜次?，別有了陸大哥就忘了我們?！?/br>
    凝香本來也挺不舍的，此時卻被小姑娘逗笑了，杏眼望著堂妹含淚的杏眼：“一共隔了兩里地，我不回來你也可以去找我啊?！?/br>
    徐秋兒破涕為笑，在母親的催促聲里將蓋頭放了下來。大紅的蓋頭，繡著雙蝶與牡丹，遮掩了堂姐傾城的容貌。窗外嗩吶吹得嘹亮，透露著nongnong的歡喜勁兒，跟著急娶媳婦的新郎倌似的，走得特別急，下一刻就到了徐家門外，嗩吶銅鈸鼓聲，聲聲都落在了凝香心上。

    她攥著手里的紅瓷瓶，聽院子里的熱鬧。

    當(dāng)然要熱鬧了，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姑娘，哪能輕而易舉就讓新郎倌領(lǐng)回家。

    經(jīng)過徐家人的一致商量，陸成要面對的第一關(guān)刁難就是掰手腕。村里不時興吟詩作對什么的，為難新郎的法子都比較實(shí)在，在大門口擺張桌子，徐槐負(fù)責(zé)這一關(guān)。

    “這不行啊，陸成比你大四歲，人也比你高，徐槐你當(dāng)堂兄的不能故意放水啊。”看熱鬧的村人起哄道。

    徐槐不太擅長言辭，徐秋兒穿了一身紅衣裳，手里捧了九分滿的一碗酒，俏生生在旁邊解釋道：“當(dāng)然沒那么簡單，陸大哥的優(yōu)勢大家都看出來了，為了公平，一會兒掰手腕時他得用左手托著這碗酒，他掰贏我大哥同時保證酒水不灑，那才算過關(guān)?！?/br>
    “都成親了，你怎么還喊陸大哥，該喊姐夫才是吧？”嚴(yán)敬站在陸成身后，盯著漂亮的小姑娘道，目光灼.灼。

    徐秋兒這才發(fā)現(xiàn)臭流.氓也混在姐夫迎親的隊伍里，心里有氣，遷怒到了陸成身上，瞪著眼睛道：“陸大哥敢不敢比？等你過完三關(guān)，我就喊你姐夫。”

    陸言也來了，長腿一跨站到了徐槐對面，笑容滿面地道：“我大哥年長，我與徐哥年紀(jì)相當(dāng)，干脆這第一關(guān)我替我大哥比試吧！”

    男方帶幾個兄弟過來，就是為了幫忙的，所以陸言此話合情合理。

    但陸成娶媳婦，才不用弟弟出風(fēng)頭，一手將人撥開，大刀闊斧地在木板凳上坐下了，容貌俊朗又不怯戰(zhàn)，立即引起一陣喝彩聲。徐槐看看陸成寬厚的肩膀，沒太大把握，好在比這個就是為了熱鬧，就算他能贏也必須輸啊，意思意思便可。

    兩人右手握右手，準(zhǔn)備好了，徐秋兒將碗放到了陸成左手里。

    角力開始。

    同樣是輸，那也得輸?shù)煤每?，掃了眼那邊站著的管平，徐槐一開始就使出了全力。勁敵當(dāng)前，陸成全身肌rou繃緊，因?yàn)轭櫦勺笫值耐?，失了先機(jī)，被徐槐壓下去一段，看得眾人都捏了一把汗。

    不過陸成迅速掌握好了顧此不失彼的分寸，上半身微微前傾后就紋絲不動了，只有右手使勁兒往左掰，沒過多久就扭轉(zhuǎn)了局勢。徐槐是真的沒有放水，奈何力氣不如人，被陸成一點(diǎn)一點(diǎn)按到了桌子上。

    看熱鬧的村民見兩人都紅了臉，知道是真較量了，拍手喝彩。

    徐槐朝陸成拱拱手，由衷敬佩道：“妹婿好本事！”

    陸成贏了力氣卻輸了輩分，立即引起一陣哄堂大笑。他毫不在意，單手端碗將滿滿一碗酒喝得一滴不剩，重重放到桌子上，故意朝徐秋兒吹了一口氣，瞅瞅上房，大笑道：“說吧，下一關(guān)是啥。”

    徐秋兒嫌棄他的酒味兒，在村民們的笑聲里微微紅了臉，卻揚(yáng)起脖子，指著柿子樹道：“那里掛著一個香囊，陸大哥不許爬樹不許用竹竿，親手夠下來就能進(jìn)灶房門。”

    眾人紛紛仰頭，果然看到柿子樹枝條上掛著一個大紅的香囊，只是那枝條太高，離地足足有一丈多高，陸成除非會飛才能碰到。

    “這誰想的餿主意啊，真會刁難人！”

    “就是就是，新郎倌腿再長也跳不了那么高?！?/br>
    村人們大聲議論起來，徐秋兒只是跟自家人站在一旁，笑著看陸成。

    陸成上下打量一番，回頭看嚴(yán)敬陸言，前者與他身形相似，人高肩寬，二弟雖然個子高，但肩膀還沒有徹底魁梧起來，小姑娘們或許覺得他結(jié)實(shí)高大，站在他們面前就顯得單薄了。

    看出他的意思，嚴(yán)敬拉住陸言，笑道：“我?guī)湍??！?/br>
    他十六七歲時就認(rèn)識陸成了，那時還有點(diǎn)孩子氣，整天在果園里打鬧，偶爾會疊羅漢玩，夠樹上的果子。

    言罷走到柿子樹下，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