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jié)
“我可還沒原諒你呢。”段嶺答道。 郎俊俠靜靜地看著段嶺。 “你不原諒我,正證明了你會一直記得我?!崩煽b說,“這也是好的?!?/br> 段嶺答道:“算了,我什么都是你教的,說不過你?!?/br> 那一刻,段嶺心中涌起突如其來的傷心,他是真的希望郎俊俠能陪著自己。他對他沒有像對武獨一樣充滿渴望的愛與熾烈的迷戀,卻有種異于尋常的仰慕。曾經(jīng)他只要看到郎俊俠,便會覺得安心,不再孤獨。 但那些信任已煙消云散,且永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直到此刻,段嶺才逐漸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仿佛與生俱來,乃是一個人的天性,譬如說他從小就學(xué)會了坦然地去接受許多事,但他心里始終無法去坦然面對的,只有面前的這個人。 “我以為我什么都沒有教給你?!崩煽b說,“看上去,你也并未學(xué)到我的什么?!?/br> “你教給我無所謂?!倍螏X答道,“什么都無所謂,愛恨無謂,是非無謂,哪怕是現(xiàn)在,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你心里,就沒有真正在乎的東西么?” 郎俊俠說:“你不是要來找東西的嗎?站著說了這么久,不怕耽誤時間?” 段嶺想起自己的任務(wù),嘆了口氣,說:“你去偷聽你的吧。” 段嶺與郎俊俠擦肩而過,段嶺走向丞相府東邊的書閣,郎俊俠卻側(cè)身,跟著段嶺,一路穿過走廊。 “你不去聽聽他們說什么?”段嶺壓低了聲音,卻不回頭,走在郎俊俠的前面。 “沒有興趣?!崩煽b答道。 “不要跟著我?!倍螏X說。 郎俊俠沒有回答,只是一直跟在段嶺身后,段嶺也不堅持。來到書閣前,底下有一道柵欄鎖著。 “找什么?”郎俊俠問。 段嶺沒有回答,從柵欄上翻了過去。郎俊俠踩著欄桿,兩步翻上二樓。兩人從書閣上朝西邊望去,只見花園中燈火燦爛,光影交錯,只未聞?wù)勑β暋?/br> “他們還在談?!倍螏X說,“我要找?guī)追庑抛鳛樽C據(jù)?!?/br> “最后昌流君帶著錢七,沿落雁城中的一門逃出?!蔽洫氂终f,“而我與王山,保護(hù)遼帝耶律宗真,沿另一門逃出。昌流君回往江州,王山與布兒赤金拔都在潯水中央歃盟,約定三年之后,再決一勝負(fù)?!?/br> 花園內(nèi),武獨云淡風(fēng)輕地講述了如何與段嶺北上,往黑山谷伐木,再遇見長聘,繼而一路找到錢七。只是隱去了段嶺發(fā)現(xiàn)錢七的過程,改為四處打聽,從流民口中知道了他的下落。 此事太過令人震驚,乃至眾人久久沒有反應(yīng)過來。 “那么你當(dāng)初,為何又會認(rèn)錯?”謝宥沉聲道。 “我奉趙奎之命前去刺殺烏洛侯穆,尋找北良王世子下落。”武獨答道,“我在上京名堂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孩,身上帶著烏洛侯穆給他的鮮卑糕點。其時鮮卑早已亡國,只有少數(shù)遺民知道這糕點的做法,烏洛侯穆就是其中一個?!?/br> “于是我想當(dāng)然地以為,那孩子是由他保護(hù)著的。”武獨說,“是以出手試探,但烏洛侯穆竟是不顧他的性命,與我換了一劍。其后我常常想起,對此的解釋只有烏洛侯穆寡情薄義,連世子亦可犧牲。但后來想想,又覺不像,此處實在是自相矛盾……” 牧?xí)邕_(dá)答道:“我也正是因此,才生出證偽的念頭。武獨這話,各位大人,連同逝去的陛下,都已經(jīng)聽過了許多次?!?/br> 當(dāng)年武獨確實把自己刺殺“太子”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翻來覆去、不厭其煩地說了許多次,眾人都聽得快會背了。 “這樣一來,我們又回到了原先的問題上?!碧K閥說,“這個若是假的,那真正的太子在哪里?” 沒有人說話,武獨看了一眼姚復(fù)。姚復(fù)瞇起眼,極其輕微地?fù)u頭,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說,現(xiàn)在不是最好的時候,不宜再追加任何內(nèi)容了。 韓濱說:“上京一戰(zhàn)后,城內(nèi)實在太亂,幾次想救亦有不及,已無法再找他的下落了?!?/br> 牧?xí)邕_(dá)說:“可能只有一個——若能找到真的,烏洛侯穆也不會冒著這天下之大不韙,找個假貨前來冒充?!?/br> “且莫要這么快下定論。”蘇閥說,“憑著這么一個老頭兒的一面之詞,就能確定是假的了?” 牧?xí)邕_(dá)答道:“在我心里,這位殿下從未真過,還是當(dāng)年陛下下令,勒令朝野之中此事不得再提,方壓下了疑惑,如今既然禁令已歿……” 謝宥說:“牧相,你這話什么意思?” 牧?xí)邕_(dá)答道:“謝將軍,我大陳治國,向來民論開放,言無不忌,文人議政,尚未有因言獲罪的先例,” 武獨說:“還有許多辦法,我想我們首先要猜測,這位殿下與真正的那位殿下,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會跟著烏洛侯穆回來,如何會得知先帝的那些事,畢竟根據(jù)烏洛侯穆自己的交代,他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不在先帝身邊,而是回到了南方。這一點,諸位大人當(dāng)年也是查證過的?!?/br> 郎俊俠被李漸鴻派回西川,當(dāng)年趙奎謀反時,這事兒大伙兒幾乎都知道,這兩年的時光,“太子”一直跟在李漸鴻身邊,學(xué)會了山河劍法,并對那些日子里發(fā)生的事了若指掌,這也成為當(dāng)初證真的力證。 畢竟舉國上下,唯一會山河劍法的就只有三個人——李漸鴻、李衍秋與武獨。而武獨學(xué)到的還不是劍,只是掌。 “山河劍法若只是看著學(xué),是沒有用的?!边@時候,姚復(fù)開口道,“只會劍法,不會心法,空有招式而已。這位殿下不管是真是假,一手劍法定是先帝親自所授,因為只有親授之時,方配合心法習(xí)練。他既跟隨先帝學(xué)劍,對先帝的口吻、脾性有所了解,便不奇怪。” 姚復(fù)雖然沒有表態(tài),也僅僅是說出了自己的疑惑,話里卻帶著話,將思路朝太子的身份上引,隱約已透露出存疑的意思來。 武獨點頭道:“正是如此,我們不妨假設(shè),真正的太子在名堂中就學(xué)時有一位好友,這位好友與他曾經(jīng)形影不離,乃至烏洛侯穆親手做的糕點,也有他的一份。后面更成為殿下的陪練,與他一起習(xí)練山河劍,一切就都說得通了?!?/br> “這……”蘇閥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皺眉道,“這也太荒謬了!既有此推斷,為何不早說?!” 牧?xí)邕_(dá)答道:“在未曾見到錢七時,本相亦無法論證,今天殿下的反應(yīng),諸位也都看到了,問什么什么答不上來,想必當(dāng)年真正的殿下,并未與如今的太子好到無話不談的地步,還記得那年問及太子身世時,烏洛侯穆怎么說的么?” 謝宥答道:“烏洛侯穆說,他從上梓帶出殿下,一路北上,途中教他對段家之事閉口不談,以免招來有心人揣測。殿下也提到,那時年紀(jì)太小,許多事,早已記不得了,只知當(dāng)年的王妃因難產(chǎn)而死,自己就在段家等候父親的到來?!?/br> “但是烏洛侯穆帶走殿下后,便殺光段家之人,并放了一把火?!蹦?xí)邕_(dá)說,“這又怎么解釋?當(dāng)年陛下甚至動過去上梓潯陽找段家人過來指認(rèn)的念頭,最后可是被蘇大學(xué)士給勸住的?!?/br> 蘇閥怒道:“牧相,上梓已非我大陳地界,當(dāng)年連遷墓一事,亦無法成行。當(dāng)初我這么說,可是……” “我有一辦法。”一個年輕的聲音說,居然是牧?xí)邕_(dá)一側(cè)的黃堅。 先前內(nèi)閣大學(xué)士、鎮(zhèn)國將軍、征北軍統(tǒng)帥、淮陰侯、丞相五人對話,場內(nèi)無人敢插嘴,這時候居然是黃堅開口。 “說?!蹦?xí)邕_(dá)示意道。 “方才聽來?!秉S堅仍有些緊張,說,“推得一事,若有謬處,還請校尉大人指教?!?/br> “你說?!蔽洫毷疽獾?。 黃堅說:“我這辦法,簡單直接,可證太子身份,但需要幾位的協(xié)助?!?/br> 第215章 密室 “什么都沒有?!倍螏X幾乎找遍了整個書房,長長吁了口氣。 郎俊俠側(cè)耳貼在墻上,說:“不著急,總會找到的。” 段嶺不敢點燈,只怕被發(fā)現(xiàn),跟在郎俊俠身后,郎俊俠輕輕叩擊每一寸墻壁,并未找到暗格。 “他把重要的東西放在什么地方?”郎俊俠問,“你沒印象?” 段嶺突然想起還在西川時,牧?xí)邕_(dá)在書閣里有一個鎖著的柜子,應(yīng)當(dāng)就是牧磬說的那個柜子,當(dāng)年柜子里鎖著父親批閱過的奏折。 遷都前,柜子在西川的書閣里頭,遷都后應(yīng)當(dāng)也一起搬了過來。 “不在這兒?!倍螏X環(huán)顧四周,沒見到當(dāng)年的柜子,說,“算了,不要再找了?!?/br> “去他房間看看?”郎俊俠說。 段嶺與郎俊俠對視,說:“你這么著急做什么?比我還上心?!?/br> 郎俊俠沒有再說下去,段嶺閃身出來,輕輕關(guān)上了門,與郎俊俠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地下樓去,經(jīng)過走廊。 “答應(yīng)了你四叔?!崩煽b走在路上,倏然說,“自然須得幫你?!?/br> “只怕他說什么?!倍螏X說,“和你最終如何選的,沒有多大關(guān)系才對。” 郎俊俠又不吭聲了,段嶺又說:“看著蔡閆當(dāng)上太子,和看著蔡閆死,你的心里會有愧疚么?” “我若說不會?!崩煽b說,“你信不信?” 段嶺聽到這話時,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信?!倍螏X答道,繼而轉(zhuǎn)身,注視郎俊俠,目光十分復(fù)雜。 郎俊俠似有不解,眉頭微微地?fù)P了起來,他的眼睛非常明亮,眼里映著段嶺。 段嶺眼里,也映著郎俊俠英俊的面容。 這一刻他明白到,為什么他們都說他寡情薄義了。 這就是郎俊俠唯一教給他的東西。 郎俊俠不在乎感情,更不在乎在許多人眼中,那些生命里美好的東西,仿佛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連他自己,不過也是諸多苦難中的過客。他曾經(jīng)教給段嶺的,也只是“不要讓人知道”“別交太多朋友”“我始終會離開你”……諸如此類的話。 于是段嶺仿佛從小就堅信著,再沒有什么東西,將陪伴在自己的身邊,人生譬若五光十色的氣泡,稍縱即逝。 郎俊俠教給了自己薄情。 郎俊俠抬起一手,越過段嶺的肩膀,指指走廊的盡頭,朝他示意,繼續(xù)走。 走廊盡頭,則是牧?xí)邕_(dá)的房間,段嶺遲疑片刻,那是最后一個地方。 花園中,黃堅的表情十分不安,眼望眾人。 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如此重大的會議,居然也是決定大陳朝廷命脈的一場決議。牧?xí)邕_(dá)似乎早有準(zhǔn)備,出招卻又毫無章法可循,竟是不表態(tài),放任眾人討論,就像議政一般,且讓弟子們旁聽。 而段嶺似乎也早有準(zhǔn)備,主動帶走了牧磬,倒是出乎牧?xí)邕_(dá)的意料。不讓牧磬參與進(jìn)來,也是好的,知道得越少,便不必?fù)?dān)太多的責(zé)任。 “如果太子有心?!秉S堅說,“便會答應(yīng)這個要求,回到潯陽,帶人去為王妃遷墓,畢竟當(dāng)年的知情人,已被烏洛侯穆一把火燒死了?!?/br> “太子即將成為一國之君?!币?fù)搖頭道,“去北方實在不合適,況且是別國的領(lǐng)土,他會用這話來反駁你?!?/br> 武獨不由得暗道姚復(fù)實在是太狡猾,句句看似是為朝廷與皇室著想,實際上卻不停地預(yù)設(shè)“太子是假的”這個立場。 “七日后。”黃堅說,“百官扶靈,登基可暫緩,扶靈之后便去接王妃過來,與先帝合葬,是最好的時候。王山既與耶律宗真有救命之恩,便說借道五日,從鄴城到潯陽,有何不妥?頂多四大刺客跟著一起去就是了?!?/br> “退一萬步說。”牧?xí)邕_(dá)終于開了口,說,“也該說個地方,讓大伙兒去找王妃的墓吧?!?/br> “太子到時候,若說連母親的墓葬在哪兒也記不得了?!敝x宥搖頭道,“終究無法證偽?!?/br> 眾人的推理又陷入了死路上,但這一次比起三年前,情況已有天壤之別。 蘇閥說:“牧相,還有別的話說么?今夜乃是月圓人圓的佳節(jié),國喪未屆,舊事重提,且無定論,當(dāng)真不是個好兆頭?!?/br> “當(dāng)年除韓將軍之外,在場的諸位俱在想方設(shè)法地證真。”牧?xí)邕_(dá)說,“如今在場的諸位,變成了想方設(shè)法地證偽??梢姼魑恍闹?,早已有了定論?!?/br> 說著牧?xí)邕_(dá)活動了身體,起身,說:“無妨!本就只是當(dāng)年的一點疑惑,特地請各位大人過來,這點事梗在心中,梗了老夫足足三年,不得一吐為快。如今索性明目張膽地說了出來,今夜總算能睡好了?!?/br> 眾人聞言俱一臉不耐煩,各自心想你是睡好了,現(xiàn)在輪到大家麻煩了。 牧?xí)邕_(dá)的表情明顯是想送客,諸人也不想再留,便紛紛起來。只有鄭彥知道段嶺的計劃,見他還沒回來,恐怕還要爭取時間,便在姚復(fù)耳畔低聲說了句話。 “牧相請借一步說話?!币?fù)說道,“有事相商。” 牧?xí)邕_(dá)說:“秋來夜涼,姚侯還請先回宮去,明日清晨,定將先去拜訪?!?/br> 牧?xí)邕_(dá)這么說,姚復(fù)只得點頭,沒有理由再說下去。武獨與鄭彥交換了個眼色,知道段嶺還在找書信,一時間卻毫無辦法。鄭彥跟隨姚復(fù)離開,武獨與昌流君起身,牧?xí)邕_(dá)卻在園里坐著,沉吟不語。 片刻后,一名征北軍士兵入內(nèi),在牧?xí)邕_(dá)耳畔低聲說了句話,牧?xí)邕_(dá)便道:“請他從后門進(jìn)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