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那丫鬟低眉順目,說話言簡意賅:“太太,奶奶都在,姨太太也來了?!?/br> “姨媽也來了?快去我屋里把那條蜀錦腰巾取來,給姨媽送去,那巾子上勾破了一道絲,讓姨媽家的繡娘看看可有能補的?”蘇敬文對著丫鬟一通吩咐,隨手賞了個荷包給她。 那丫鬟接過,輕聲應了,轉過身看向夏顏,目光里有探尋有打量,一掃而過她今日的穿著后,便低下眉眼不再說話。 “你去罷,到了地兒多聽少說,有什么難答的話,就一笑而過,再不行就推到我頭上。”何漾對著她細細囑咐,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夏顏深吸一口氣,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就當是去見客戶了,當年更難纏的顧客都遇過。不過是去說兩句話,氣度上一定不能矮了。 跟著丫鬟離開的腳步走得穩(wěn)當,脊背也挺得直直的。 “你家那位倒是好耳目,這功夫就把人的來歷摸清了,還抬出老太太來。”何漾看著夏顏漸行漸遠的背影,諷刺一笑。 “你就別打趣我了,整天被她管得束手束腳,快煩出病了!”蘇敬文一甩袖子,率先踏進了門檻。 夏顏跟著丫鬟七拐八拐,先去取了蜀錦巾子,又穿過抄手游廊并垂花門,最后進入一處梅林院子。 那丫鬟把她引至廊下,兀自前去通報了。 夏顏拿出帕子擤了擤凍出的鼻涕,又清了清嗓子。 屋內燒著暖爐,香氣裊裊,夏顏被請進屋時,冷熱交替,鼻頭一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前邊傳來一聲輕笑,夏顏聞聲望去,是個面若銀月的年輕媳婦,眉間一點梅花鈿,發(fā)髻梳得又高又緊,連把眉眼都吊得上揚了三分。 堂屋中央正放著個穿衣鏡,那媳婦身穿一襲大紅緞金邊挑線裙子,肩上披著一件蘆花豎領雀羽大氅。此時正在鏡前試衣弄姿,眼瞅著人進來了,便疾步走來,親熱地執(zhí)起夏顏的手,往正中臥榻的老人跟前帶:“老祖宗,這就是何家新認的閨女,您瞅瞅可水靈?” 老太君戴起了西洋眼鏡,拉過夏顏的手不住地摩挲,嘴角的笑意就沒淡過:“不錯不錯,是個齊全的孩子,瞧著倒像是江南水鄉(xiāng)人兒?!?/br> “我也是這么覺著吶,乍眼望去,還以為是老祖宗的家鄉(xiāng)人呢!”說完就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惹得在場其他人也忍不住捂唇而笑。 這媳婦大概就是蘇敬文的妻子蘇雷氏了,她引薦過夏顏,便丟開手。自己把肩上的大氅解下,丟給下面的小丫頭,自己坐到另一婦人的下手,撒起嬌來:“好姨媽,這氅子就先讓給我罷,這衣料看起來薄,實則捂暖呢,開了春再加一件單衫就夠了,待我侄子周歲宴,正好回娘家可穿?!?/br> 被喚作姨媽的婦人竟然是麗裳坊的梅老板,此時正一臉無奈地點點她的額:“你這個磨人精,我這里但凡有些好東西都叫你哄了去!” “母親您瞧瞧,姨媽不是真疼我呢,她鋪子里漏些邊角料來,也是我們這等市井小民沒見識過的,竟為了件大氅舍不得呢!” 蘇敬文的嫡母蘇夫人頭疼般揉了揉額角,端起茶盞輕吹了一口:“你就給了她罷,不然她晨昏定省都要在我面前念叨呢?!?/br> “拿我的東西做人情,你倒是說得輕巧,當初爹娘給你那許多嫁妝,怎么不自己添一件給她?”梅老板指著婆媳倆打趣,剜了蘇夫人一眼。又被磨得沒法,只得投降道,“好好好,都給了罷,這天下間的好東西,都逃不了你這琴丫頭的眼兒!” 老太君也被逗樂了,吃了半塊桂花酥,歪在塌上看小輩們笑鬧,夏顏坐在榻邊的腳踏子上,就像被遺忘一般。 第11章 冬至 慈輝堂里傳出一陣陣歡聲笑語,一丫鬟在雷彩琴鬢邊耳語了幾句,就見她捂嘴一笑,朝底下端著托盤的丫鬟招了招手:“才剛知道,我家大爺巴巴的求姨媽看看,這巾子可還能補?” 說畢那小丫頭就捧盤奉上,一塊繡著并蒂蓮的蜀錦呈現(xiàn)出來。雷彩琴一見上頭的花樣,臉色微變了變。 “這倒是??次母鐑捍髟谏砩系?,想來是極愛的,”梅老板輕輕執(zhí)起巾子,一只纖纖蔻丹仔細輕撫著拉絲毛邊的地方,“這孩子向來長情,用壞了的老物件兒都不舍得扔。” “姨媽看著辦就是,您的手藝誰還信不過,”雷彩琴的臉只僵了一瞬,復又恢復光彩,好似突然想起一般,“哎呀呀,怎么把meimei冷落了半天,瞧我這跳脫性子,著實該打該打!” 夏顏冷不丁被點名,只得扯了扯嘴角,假裝嬌羞一笑。 一時外間有人通傳,說何家相公來接meimei了,本已困乏的老太君聽到何漾的名號,又打起了一絲精神:“何家大郎今年也有十八了罷,他母親當年也在我屋里養(yǎng)過幾年,沒想到一眨眼,她兒子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br> 這話到讓夏顏一驚,沒想到何漾的母親竟跟蘇府還有牽連。 老太太憶起了過去,看向夏顏的眼神更加和藹:“好孩子,今日怠慢了你,你莫要惱,過倆月家里辦壽,你同你哥哥一道來吃酒,今兒天晚了,也不虛留你,這里有一件小玩意兒,你帶回去頑罷?!?/br> 是一對兒寸長的金如意,用作對小輩的見面禮,也很夠分量了,夏顏立即起身告謝,旁邊的丫鬟拿了個軟墊子來,夏顏知道這回是免不了要跪的了。當下也不扭捏,朝著老太君就是一拜,就當是跪自己奶奶了。 梅氏兩姐妹都有隨禮,一枚烙花銀錁子,一對銀耳釘。雷彩琴拿出一套棉衣來,塞進夏顏懷里,挑眉一笑:“天兒冷了,我見meimei身上穿的單薄,就送套衣裳罷,meimei可別嫌棄。” 這料子花色,夏顏在灑掃的小丫鬟身上看到過,當下也不戳破,微微一笑,淡淡道了一聲謝,便告辭了。 天色已晚,繞道去景福齋的計劃只得作罷。回去路上,夏顏有些沉默,何漾把一只錦盒遞了過去:“喏,你要的剪子有了,湯大家親制的,寸鐵寸金呢。就當是給今兒下午賠不是了,別再板著臉了?!?/br> 夏顏癟癟嘴,看在他軟了態(tài)度的份上也不計較了,輕巧巧接過剪子,展顏一笑:“多謝,這剪子來得太是時候了。” 打開錦盒,寶藍色天鵝絨上擺著一副玄黑剪刀,刀身狹長,和一側刀柄呈一條直線,刀刃開的又薄又利,掂在手里,極有分量。 “那你為何還悶悶不樂,可是在里面受了委屈?”何漾心思細膩,一下就猜到了關鍵。 夏顏嗯了一聲,扯了扯身上的麻布衣衫:“被人看輕了?!?/br> 這滋味并不陌生,在浮華的時尚界,名利權欲就像空氣般無處不在,從底層爬上來的設計師,排擠和嘲諷沒有一刻離開過她。夏顏不得不承認,在豪門貴胄的同行面前,她曾有過深深的自卑感的。 雷彩琴就像一面鏡子般,照印著她忍辱卑微的過去。好在她只低落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又重拾了自信,前世的經歷讓她相信:天道酬勤,英雄不問出處。 何漾倒是少有的沉默起來,夏顏與他搭話也顯得心不在焉,回家后連飯都沒吃幾嘴,就默默回房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何漾才從屋里懶洋洋出來。他跑到廚房晃了一圈,拎了個小籃子,往里塞起了臘rou和雞蛋。 夏顏在對門屋里愣愣地望著他,手舉裁衣剪子遲遲不下去,直到手沉了才醒過來,揉著腕子納悶道:“青天白日的,還有人連家里的菜rou都偷?” “這是束脩,我得拿去拜師?!焙窝p飄飄丟下一句話,像小媳婦般挎著個籃子出門了。 夏顏驚訝地張大嘴巴,呆立在原地有一刻鐘,又突然回過神,急急忙忙跑到前頭去告訴何大林了。 何漾原來是上過縣學的,只是后來不知闖了什么禍端,被勒令退學了,如今游蕩在家也有大半年了,只不知他這回怎么又抽風了。 何大林聽到這個消息時,驚得差點被鋸子勒了手。父女倆焦心等了大半天,才把人給盼回來,何漾一進家門就被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問個不停,煩的他像攆蒼蠅似的直揮手:“哎呀哎呀,沒回縣學去,只不過是拜了個致仕舉人為師。” “好好的舉人老爺怎么會收你做學生?”夏顏一臉狐疑,盯著何漾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身上戳出個窟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