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窗外正好可見小蘆河潺潺流水向南而去，河邊有些人家換上了新燈籠，上面繪著奔月玉兔之類的圖案；還有代寫相公正替人寫應(yīng)節(jié)的斗方，只因下筆力道不足，同人爭執(zhí)起來；另一頭有幾個娃娃拎著小油瓶，舉桿子追趕一只老狗。

    夏顏看著這一幕幕生動鮮活的畫面，怡然自得地品著茶水，仿佛對面坐著的人并不存在。

    “夏老板果然閑適，實(shí)在叫人好生羨慕。”晚晴幽幽一嘆，首先開了口。

    夏顏神色不動，擱下茶盞又續(xù)了一杯，放在鼻尖輕嗅。此時正是比忍功的時候，不能表現(xiàn)得過于急躁，越是心如止水，對方越難抓住破綻。

    夏顏不接話，倒讓晚晴一時不知該如何繼續(xù)了，她垂眸一笑，拿扇子輕輕扇了扇滾熱的茶水：“您可能已經(jīng)知曉了我的身份，故不屑與我品茗談心，只是……不瞞您說，我如今已從了良?！?/br>
    夏顏喝茶的手一頓，頗有些詫異地抬了抬眉，這樣的消息倒是不曾聽過，平日里青樓之流的消息她也是從不去打聽的。

    “今日我邀您，實(shí)是想向您取經(jīng)的，”晚晴用食指輕觸杯子，試過水溫才緩緩舉杯，水略潤了潤唇便放下，繼續(xù)道，“像我這樣的出身，總得給下半生找條退路，是以前幾日就入伙了一家成衣鋪?zhàn)樱雭砟猜犨^麗裳坊的名頭?！?/br>
    夏顏捏茶盞的手指泛了白，原來是她從中作梗截了自家生意?？磥磉@晚晴雖然從了良，可與廣陽王府的關(guān)系卻沒斷。

    “那我就以茶代酒恭喜姑娘了，只是我與姑娘萍水相逢，不知姑娘三番兩次相約有何用意？”

    “自然是仰慕夏老板的才華，”晚晴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悠然道，“若夏老板愿意合作，那便再好不過了，小店利雖薄，三分股息的誠意還是有的?！?/br>
    “姑娘莫不是請錯了人？兩家本就是同行，我如何還會幫另一塊招牌東山再起？”

    “雖是同行，可也不必針尖對麥芒。你我兩家通力合作，形成壟斷之勢，豈不是更遠(yuǎn)大的前程？”

    好一個野心！這樣的愿景就連夏顏也不曾想過。

    “姑娘此言差矣，我本就是一介庸人，所求不過小富即安，并無此鴻志，麗裳坊一直為本行翹楚，姑娘宏愿指日可待，無需添我累贅?！?/br>
    夏顏心里明鏡，晚晴此番前來，是示好，也是示威。歡顏是麗裳坊最大的絆腳石，要想一家獨(dú)大，兩家必有一番龍爭虎斗，她想避免兩敗俱傷，這才提出此番建議。她以為廣陽王府這塊大山壓下來，就不得不逼人低頭。夏顏心頭冷笑，這也未免太低估別人，高看自己了。

    既表明了態(tài)度，便不想再多費(fèi)口舌，當(dāng)下起身告辭。晚晴垂眸勾唇，狀似無意間，用蒲扇將面前茶盞帶翻，一盞茶水嘩啦啦滾落，淋淋瀝瀝從桌沿滴下。

    “夏老板，覆水難收，這可不是好兆頭，”蒲扇遮唇，眼眸一挑，極盡風(fēng)情，“不能與夏老板同心，實(shí)乃遺憾，若您轉(zhuǎn)變了主意，奴家隨時恭候?！?/br>
    “承蒙姑娘抬舉，你我本不是同路人，今后還做陌路人罷。”

    晚晴婷婷立在窗邊，恭送夏顏離開。天空烏云翻滾，潮腥微風(fēng)將她的發(fā)帶吹起，翩躚而落，烏亮的發(fā)絲拂過臉龐，遮住了表情。

    終于落了一場好雨，全城歡呼雀躍。

    原本灰頭土臉的山林乍然間換了新綠，積了一洼子的水汪邊也有了小牲口飲水，山里的獵漢躲在老樹下避雨，望著烏滾滾的天兒，咧開嘴笑了。

    蘇敬文頂著雨，興沖沖跑到何家小院，也不顧一頭一臉的水珠，拍著何漾的肩膀大笑道：“你可聽說了？晚晴自家贖身了！還成了良籍！良籍！”

    說完這一通，還猶覺不過癮，抹開一臉?biāo)?，直奔到雨簾下，張開手大喊起來。

    夏顏面無表情看著他一通發(fā)作，掏了掏耳朵，見沒有歇的跡象，便背著他把堂屋的門關(guān)了。

    屋內(nèi)頓時暗了下來，夏顏回轉(zhuǎn)過身翻了個白眼兒，只見另一頭何漾盯著她看，即使在昏暗之中，也能瞧出他眼神亮亮的。

    “有病就該吃藥?！彼穆曇羝届o無波，表情也是一本正經(jīng)的，何漾卻忍不住笑出了聲，往前邁開步子，緩緩向她靠近。夏顏往后退去，脊背靠在了門扉上，明明還隔一尺遠(yuǎn)，他身上獨(dú)有的氣味便縈繞過來。

    何漾走到近前，輕輕執(zhí)起她的手，在手心來回摩挲：“你……”

    “哎哎哎！漾之快開門！作甚把我關(guān)在外頭，我還有要緊事要同你商量！”

    夏顏閉了閉眼，抽出了雙手，溫?zé)岬母杏X還殘留在手背，不禁捏緊了腕子，那里被他薄繭的手指撫過，汗毛根都一粒粒凸起。

    打開門，瞪了蘇敬文一眼，露了牙威脅道：“以后在我家里，再不許談?wù)撏砬缫粋€字！”

    蘇敬文拍門的手落了空，還舉在頭頂，見夏顏神色不豫，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待人走遠(yuǎn)了，才悄聲對何漾說：“你meimei作甚不待見晚晴？”

    “女兒家總有些小心思?！焙窝⑽⒁恍?，并未多言。

    聽了這話，蘇敬文倒是摸了摸自己的臉，稀罕道：“令妹莫不是對我有意？”

    第42章 小武子

    蘇敬文犯了難，一直以來都是把夏小娘當(dāng)妹子看的，如今發(fā)現(xiàn)人家有意，又不忍心回絕，撓了撓耳塞，徘徊幾圈，也想不出萬全之策。

    何漾瞥了他一眼，考慮到丫頭的名聲，還是沒在這上頭多做糾纏?；匚菽昧俗约旱囊律?，讓他去里間換下。

    “你找我究竟何事？若還是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消遣，就不必叨擾了?！焙窝阉鄡杭苓M(jìn)煤爐子里，放了花茶，蘇敬文吃口挑剔，八月天里只肯飲這一道。

    “當(dāng)然是再正經(jīng)不過的事兒，”蘇敬文端了小凳子跨坐在一旁，回頭看屋檐上落下的雨簾，輕舒一口氣，“如今已然落了雨，那粥棚子便可拆了罷?！?/br>
    前些日子他閑來無事，便管起了放粥的事項(xiàng)，這位少爺自小到大沒碰過這樣的瑣事，見著饑人飽腹，頓覺頗有成就，是以勁頭一日比一日大，粥鋪里的米面也有許多是他自家貼補(bǔ)的。

    “糧食還余多少？可有流民返鄉(xiāng)？”何漾把水汆兒提起，用裹布的木塞子封住了爐子的風(fēng)口。

    “還剩兩百石谷子，如今新雨剛落，流民也去了不少，俱都還鄉(xiāng)開荒了?！?/br>
    “剩下的谷子也按量分發(fā)下去罷，或做種做糧，也好支撐一段時日?！?/br>
    “你同我想到一處去了，今兒我才知道，原來咱們吃的米，竟是褪了皮的種子，這些農(nóng)人撒播入土，就能結(jié)出更多的莊稼來。”

    何漾倒茶的手半天沒落下，盯著蘇敬文瞧了許久，頗為猶疑道：“你可識得兩錢分厘？賬目可有算錯？拿來我再重算一回罷?！?/br>
    何大林是個澡膩?zhàn)?，三不五時做完粗活，就要去街口的澡堂子泡一回，也時常叫上幾個老哥們，修腳修面，輪流坐莊。

    中秋前日，他叫上兒子一道去泡澡，說起新開的澡堂子，豎了大拇哥兒道：“往日里你嫌那地界兒臟，新開的這家可講究，你回來這些日子，還沒好好舒坦過，正好我這兒有多余的澡牌，咱爺倆也去消受一回?！?/br>
    見何漾皺了眉頭，不愿同去，不禁把眼胡子一瞪：“怎的，如今你還拿起喬了？”

    怕他把不孝的罪名扣上來，何漾只得妥協(xié)，回屋去取干凈衣裳，見里衣襟口處散紗的地方補(bǔ)了個小團(tuán)花，不禁雙眼一彎，說不出的欣喜。

    夏顏照往常一般，準(zhǔn)備了幾只果子、一小碟糕點(diǎn)并幾塊茉莉香片，這是何大林每回泡完澡都要消遣的小食，乘在小竹籃里，蓋上青布，跨在臂彎里一直送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