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奉書知道自己這話大約也是幼稚得可笑,但仍是按捺不住,又說:“要是、要是他找到這里來……告訴我二叔……我、我……” 杜滸打斷她的話,低聲說:“先待在我這里。他們不會進來的,因為……這里太晦氣……” 她不太明白為什么這里“晦氣”。杜滸的聲音雖然幾不可聞,卻說得胸有成竹。她點點頭,揀了一處稍微干凈些的角落,抱著膝蓋,坐了下來,只覺得度日如年。 杜滸突然說:“夜里你再來。給我?guī)┏缘膩?。?/br> 奉書嚇了一跳,急忙睜眼,看到杜滸的神情平平淡淡,似乎只是在談論外面的天氣。 “我,我不行的……這里……那么多看守……再說,我住在……我的房間在……” “我來時觀察過了,翻過這院子后面的墻,就是府衙的后花園,那里離你的住處不遠吧?” 他說得一點也不錯。奉書茫然點點頭。杜滸來時是昨天。那時候,他和一具尸體有多大區(qū)別?他又怎么會觀察到這些? “可,可我不會翻墻……我屋里還有幾個丫環(huán),她們……” 杜滸輕輕笑了一下,似乎在說,這點小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奉書搖搖頭,決定把這些話當成他垂死的胡言亂語。 可是杜滸又說:“你有多久沒見過丞相了?” “我……自從兩年前的中秋,督府軍讓李恒沖散,我就沒再見過他。去年年底,在五坡嶺,我……我離他很近,可是……”她說著說著,差一點便忍不住淚水。 “我剛見過。五天前。韃子以為我快死了,嘿嘿,大發(fā)慈悲,放我去跟丞相見了最后一面?!?/br> 她一下子長身而起,“真的?我爹爹他怎么樣?他……他有沒有瘦些?他說了什么沒有?他……他有沒有提到我……” 杜滸卻閉起眼睛,似乎是累了,又似乎是不耐煩了,任憑她怎么問,也不再說一句話。 將死之人,難道都是這樣不可理喻的倔強?奉書從焦急慢慢變成了生氣,忽然很想一拳擊在他的傷口上,揭他的傷疤,逼他說話。可是她剛站起身來,就看到杜滸睜開眼,冷冷地瞪了自己一眼,剛剛積攢的勇氣便化為烏有。 奉書頹然坐下,嗚咽起來。她不記得這樣過了多久,自己似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又似乎一直在流淚,全身沒有一點力氣,直到杜滸的聲音再次響起。 “可以回去了。趁院門外的韃子不注意,出門向左,到第一間房子里去。那里面全是死人,你別怕,在爛草和血污里打個滾,頭發(fā)弄亂些,脫下一只鞋,扔在那屋子里。就說你讓滿屋的死人嚇到,一直暈到現(xiàn)在?;厝ズ?,拿你的零花錢堵住丫環(huán)小廝的嘴,語氣厲害些,就說如果讓文璧得知了這事,他們一個個都不會有好果子吃。再派一個口齒伶俐的人去告訴談笙,說你被死人嚇著了,一直在驚悸生病,沒法出門。這些人是他從廣州帶來的,被拷打得半死不活,現(xiàn)在成了冤死鬼,嚇到了文小姐,料他也不敢多問,巴不得息事寧人。” 他說得很慢,說話時,一眼也沒有看她,好像只是在講一個已經發(fā)生了的故事。 第41章 嗟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 他說得很慢,說話時,一眼也沒有看她,好像只是在講一個已經發(fā)生了的故事。 奉書又是吃驚,又是忐忑,又是佩服,又是感激,忽然又覺得,方才對杜滸起的那番兇狠念頭,實在是不應該。 杜滸所描述的那個屋子里,果然堆著五六個毫無生氣的軀體,惡臭撲鼻而來,人人身上都流淌著膿血和爛rou,有一個還在微微蠕動著。她覺得惡心,趕緊告誡自己,蚊子是不怕死人的。她將杜滸的那番吩咐在心里默默重復了一遍,一字不漏地照做了。 推開第三個角門時,她便撞到了小黑子懷里。小黑子身后還跟著五六個男仆,神情又是驚慌,又是沮喪,都是被遣出來尋找文小姐的。她裝出一副恍惚的神情,小黑子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小廝和丫環(huán)一個個簇擁過來,有的在謝天謝地,有的在互相埋怨,還有的在充當事后諸葛亮,說早知道小姐不小心闖到這個滿是死人的角落,就算再害怕沾染上晦氣,也應該早早來查上一查。她聽著身邊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忽然覺得有些陌生,覺得他們口中的“小姐”并不是自己,忍不住想笑。 她按照杜滸所設計的故事,說自己被嚇壞了,回房以后,蒙頭大睡。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阿染帶著五六個丫環(huán)齊齊跪在自己床前。 阿染邊哭邊說:“小姐饒命!今天……今天都是阿染不好,沒能帶好小姐,讓小姐迷路受驚,小姐怎么罰我都行!以后阿染再也不開小差了!” 奉書吃了一驚,隨即心里過意不去。她明明是自己溜走的,怪不得別人。她剛想安慰阿染,忽然想起杜滸讓自己說些重話,鎮(zhèn)住下人,想必也有他的道理。 于是她一言不發(fā),只是看著阿染。她覺得自己的臉色夠柔和了,可是阿染卻嚇得直哆嗦。 “還有……負責照顧小姐的幾個小廝,現(xiàn)在后悔得不行,都跪在外面,聽候小姐發(fā)落……小姐平日待人最是寬厚,今天……今天的事,大家都有錯,也不求小姐饒恕,只是文大人回來時,請小姐……千萬給我們說句話!” 奉書又盯了她好久,才慢慢想出了合適的措辭:“我知道……府衙里本來內外有別,我再迷路,本來也跑不到囚犯堆里去。想必是談相公的手下疏忽了,沒有把角門鎖好,才讓我不小心拐到那里去……等二……等我爹回來,我去向他告狀!嗯,不過……這樣一來,爹爹和談相公可要有嫌隙了,也不太好。阿染,咱們就替談相公遮掩一下,這事誰也不要說了。我自認倒霉便是。談相公那里,想必也是一般想法?!?/br> 阿染喜出望外,捧住她的手,叫道:“小姐!” 奉書卻板起臉,道:“不過,今天可真是嚇死我了,既然不能怪罪談相公,那就只好罰你們了,不然,難消我心中之氣!哼,一人至少二十板子,罰一個月的月錢,你們說是不是?”她提高了聲音,確保門外跪著的人也能聽見。 阿染的臉立刻又白了,連忙低下頭去,囁嚅著不敢說話。 奉書看著阿染不斷變幻的臉色,心中忽然頗感異樣,有些罪惡感,卻也有些飄飄然。她第一次嘗到了翻云覆雨、施恩嫁禍的甜頭。全靠杜滸的指點。 “算了,我今天也累了,板子暫且記下吧。要是誰的嘴不嚴,把這事到處亂說,大家的板子就都算在他身上,這樣可公平?” 阿染如獲大赦,連連點頭。門外也傳來一陣壓低了的竊竊私語,帶著喜悅的語氣。 “好了,都散了吧,我餓了,要吃飯?!?/br> 她聽到腳步聲四散而走,比平日里要殷勤迅速得多。旋即小廚房便做出幾樣精致小菜,送進了她的小院。 奉書吃了幾口糟魚和煎豆腐,猛然想起日間杜滸的那句話來。他讓她夜里再去,給他帶些吃的。天曉得他已經多久粒米未進了。當初她聽到這話時,只把它當做杜滸的異想天開。可是此時靜心再想,卻琢磨出了些別的門道。 “他雖然虛弱得快死了,可是腦子卻一點也沒壞,不然,也不會教我做出這些事來……他說他剛剛見過爹爹,可是卻執(zhí)拗不告訴我細節(jié),看來也是有心為之……哼,我知道了,他是要我拿吃食去換?!?/br> 她心中升起一陣不服輸?shù)暮狼?,打算接下這個挑戰(zhàn)。況且,她太思念父親了。明知他就在咫尺之遙的廣州,卻不通音訊,只能從他的敵人口中聽到只言片語,這感覺已經折磨得她快瘋了。就算杜滸開出的條件是讓她再闖一次惠州城門,她多半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可是自己的房里有那么多丫環(huán)盯著呢,外面有婆子,再外面有管家、小廝,要想半夜溜出去,談何容易? 奉書一口一口地吃著飯,慢慢有了主意,喚阿染過來,說:“我今日驚嚇得太厲害,你給我取壺酒來,讓我壓壓驚?!?/br> 阿染微微一驚,說:“小姐,你還小呢……” “我爹也沒禁我飲酒啊,元宵夜時,他還讓我喝了一杯呢,你忘了?” 阿染只好去廚房端了壺酒來。奉書自己抿了兩口,便說爹爹不讓自己多飲,招呼丫環(huán)們一起喝。這些小丫頭都是比她年紀大的,都嘗過酒的滋味,只是平日只能飲些土釀的渾酒解饞,今日卻被小姐吩咐,陪她喝官釀的流香清酒,自然是樂得從命,抱著杯子,不一會兒就眼飭耳熱,一個個歪歪扭扭地伺候著。 眼看一壺酒盡了,奉書又命取第二壺,賞給護院的小廝。幾個丫環(huán)已經頭暈腦脹,想也沒想,便即照辦。此時黃昏剛至,夕陽斜照,暖風扶醉,最讓人神思昏昏。不多時,院里院外就醉了一片,一個小廝干脆靠著墻,打起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