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奉書趕緊把丫環(huán)都打發(fā)去睡了。幾個丫環(huán)白天擔驚受怕,東奔西走,現(xiàn)在好容易定下心來,又有幾杯酒下肚,還沒沾枕頭,一個個就都做起好夢來。 小姐立刻變成了小賊。奉書輕手輕腳地換上一身深色衣裙,用布包了一大包點心,打成一個包裹背在身上,等到天全黑,便撩起裙子,塞進腰帶,踮著腳尖推門而出。她本來還頭疼如何翻出院門,可是眼看著那小廝躺在地上,淌口水做夢,鑰匙就掛在腰間,便毫不客氣地把鑰匙取了下來,輕輕開了門。 她趁著月色,溜進府衙的后花園,天忽然一下子暗了,烏云聚攏,接著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眼前的路便看不清。她一邊暗暗叫苦,一邊慢慢摸索著前進,不斷抹開眼前的雨水,朝那個杜滸棲身的小院眺望。小黑子抱她回房時,她便留了個心眼,半睜著眼睛,一路走,一路記??墒乾F(xiàn)在她不太確定,自己心中所記的方向究竟有多準確。 她走著走著,突然腳下一滑,心中一空,竟一下子掉進了花園里的池塘。水立刻淹過了耳朵。她大駭,一張嘴,便咕嘟吞了一口帶著泥土腥味的水。她連忙手忙腳亂地劃水,卻看到遠處燈光一閃,一個巡邏的兵士聽到動靜,慢慢朝花園走過來。 奉書的耳朵浸在水里,尚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心一橫,停止了掙扎,以免讓人聽到動靜。幸好那池塘甚淺,她向下漂了一會兒,雙腳就踏進了淤泥里。淤泥又深又軟,她只覺得自己一寸寸地沉了下去。裙子浮在腰間,似乎是被水草纏住了,不斷朝一個方向拉扯。 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她似乎聽到那兵口中嘟囔著:“鯉魚成精了!”隨即又慢慢遠去。她又是慶幸,又是害怕,連忙用力撳水,可是鞋子已經(jīng)完全陷在了泥里,全身仿佛都被水箍住了一樣,雙手拂到幾束水草,似乎還有一條滑溜溜的魚,連忙又撇開。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方才喝的那幾口池塘水里,會不會有小魚、小蝌蚪? 想到這里,一陣惡心,雙腳用力一踏。左腳反而更深地陷進了淤泥里,右腳卻一下子從鞋里拔了出來,讓她頓時失了平衡,險些倒在水里。 她拼命亂蹬亂劃,直到左腳鞋子也丟了,這才慢慢漂了上去,摸到了池塘邊緣滑溜溜的巖石,手一滑,又趕忙抓住幾束草根,咬著牙,一點點把自己拉了上去。一聲悶響,裙子被撕了個大口子。全身都是濕的,沉得要命,她想把衣服擰干,手上卻沒有一點力氣。 她仰面躺在泥地里,任雨水打在自己的臉頰上,休息了好久好久,這才慢慢爬起來。身上的泥水全是冷的,她接連打了好幾個激靈,扶著路邊的巖石,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去。沒有了鞋子的保護,纏了布的腳脆弱無比,每走一步,地上的碎石都似乎嵌進飽受擠壓的腳掌,一陣陣刺骨的疼痛。 終于摸到了花園的圍墻。那墻有她的兩倍那么高。奉書輕輕捶著那堅實的墻壁,心中不由得后悔了。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月亮從黑云后面探出頭來,照出一個大大的陰影,覆在她的頭頂。那是一株四人合抱的老槐樹,就種在圍墻旁邊。 她已經(jīng)忘了杜滸,忘了父親,心中充滿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伸手摸著樹皮上的一個個瘤子,纏得緊緊的腳掌勾住粗糙的樹皮,那樹皮仿佛能鉆進她的rou里。 許久不爬樹,她的技藝已經(jīng)有些生疏了。腳下?lián)u搖晃晃的,十二分不適應。但她假裝忘記自己離地多高,借著月光,張開雙手,順著最粗的樹枝,一尺一尺地向前走。眼前出現(xiàn)了磚頭和瓦片,她輕輕一攀,就騎在了墻上,再用手勾住樹枝,用自己的重量慢慢下墜。等到樹枝彎得不能再彎了,她深深吸一口氣,繃緊全身,松了手。 她離地的距離比自己想象得要高。她落地時狠狠地扭了右腳,摔了個跟頭,又把腦門磕在了地上。她強忍住不叫出聲來,但眼淚已經(jīng)本能地簌簌而下。她撫著腳踝,不敢揉,直到適應了這種疼痛,才慢慢直起膝蓋,左右看看,只見四周影影綽綽的,不知有沒有人,也不知是不是白天到過的地方。 她朝著沒有燈光的角落,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身旁似乎出現(xiàn)了一個小門,半掩著,湊上去,門內(nèi)一股惡臭。 她心中有數(shù)了,知道這便是那個堆滿尸體的房間。沿著墻根再走幾步,便是月亮門。門邊響著號角般的鼾聲。 她輕輕提起裙子,用腳趾頭尖著地,慢慢擦著那軍官走了過去。腳上沒有鞋,走路便沒有一點聲息,代價卻是深入到骨髓里的疼痛。 月光從破碎的屋瓦透了進來。杜滸還倚在原來的那個角落。奉書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足夠悄無聲息了,可是她一只腳剛剛邁進門,便看到杜滸猛地睜開雙眼,接著,朝她微微一笑。 日間的那幾口渾水,真的好像賦予了他生命一樣。奉書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胸口的起伏。他似乎又能重新感受到疼痛了,因為他的臉頰時不時的抽動扭曲,痛苦的神色轉瞬即逝。 奉書又驚又喜,壓低聲音道:“杜架閣。”卻不敢離他太近,慢慢走上幾步,便住了腳,伸手朝背后一抓。 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第42章 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 她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背后的包袱早就散開了,兜了半包的泥水,正順著她的腳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晚飯時藏起來的饅頭、rou餅、茯苓糕,大約已經(jīng)全都喂了池塘里的鯉魚。 不,還剩下一個rou饅頭,此刻已經(jīng)化為十幾片白色碎屑,漂在泥水里面。 奉書急了,鼻子一酸,道:“我……我太著急,對不住……我本來是給你帶了不少東西的……” 杜滸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便小聲“呵、呵”地笑了起來。她不用照鏡子,便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頭發(fā)打濕了,亂成一團,臉上大約還有不少泥點子。衣服全都濕透了,貼在身上,勾勒出一個單薄發(fā)抖的小身子板兒。裙子變成了一片破布,而雙腳上的襪子也已濕透,透出下面裹著的密密白布,腳趾縫里似乎隱隱滲出了血。她臉一紅,連忙放下裙子,把腳遮住。 杜滸盯著她手里的包裹,命令道:“給我。” “可是……已經(jīng)泡在水里了……臟了……吃不得……” “給我。” 她只好湊上去,服侍他一口口吃了那泡著泥水的饅頭,小心翼翼的不敢碰到他身子。整個包裹里腥臭腥臭的,可他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杜滸即刻就把那饅頭吃完了,閉眼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笑道:“日間你那手帕里,熏了不知什么香,沾的水是臭的,又香又臭,比剛才這頓饅頭可差得遠啦?!?/br> 奉書簡直無地自容了,小聲道:“我……我沒想過……” 杜滸卻收了笑容,正色道:“多謝五小姐。”頓了頓,又道:“救命之恩,杜滸死不敢忘?!?/br> 奉書忙道:“我……我沒有……你別這么說……” 杜滸道:“白天那次,我摸不清你的來路,多有得罪,你別見怪。” “不怪……不怪……你……你好些了沒有?你不會死了,對不對?”她知道這么問十分不禮貌,但話已經(jīng)沖口而出了,也沒法子。 杜滸卻不回答,而是說:“你是來向我問話的吧?有什么便問吧,杜滸不會隱瞞。” 奉書耳根一熱。她起初決定冒險前來,的確有交易的意思,用食物換取關于父親的只言片語。但是自己已經(jīng)幾乎弄丟了全部的貨物,她也不好意思讓對方就地還錢。 “今天……今天我沒給你帶什么吃的,你要說話,也沒力氣。等明天,嗯,明天我再來,到時再說不遲。” 杜滸輕輕一笑:“明天?算了罷,我看你今天能不能回去,都是個問題?!闭f著目光投在她的右腳腳踝上,那里已經(jīng)腫起了一大片。 她心中一顫。扭傷的地方的確越來越疼了,方才她一直忍著。 杜滸突然說:“伸過來?!?/br> “什、什么?” “腳。伸過來!讓我摸摸?!?/br> 奉書立刻搖頭,心中有些不滿。二叔說過,女孩子纏了腳之后,雙足可不能輕易給人看,更別提讓人摸。現(xiàn)在自己沒穿鞋子,已經(jīng)夠丟臉了。 杜滸卻更不耐煩:“你還想不想回去?” 奉書有點害怕。要是不聽他的話,他會不會就不讓自己回去了? 她猶豫了好久,坐下來,慢慢把右腳推到杜滸的手邊。杜滸看著她腳上裹的重重細布,似乎頗不以為然,伸手撥開布頭,便去握她腳踝。她立刻起了雞皮疙瘩。 杜滸將她的腳掌輕輕抬了一抬,固定在一個角度,接著手指輕輕按上了她腳踝外側的一個骨頭渦兒,她全身一顫,輕輕“嘶”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