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她的臉更燒了。她當(dāng)然明白他的意思。過去這一年來身體上的種種變化,讓她又是臉紅心跳,又有些惴惴不安。起初她的個子還不到杜滸的胸口,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他的肩窩了,伸手就能夠到他的眉毛鬢角。舊的男孩衣服早已全部嫌小,不是提腳露腕,就是捉襟見肘,要么就是緊繃繃的,繃得她胸口難受。她從小就喜歡趴在床上睡覺,可是最近幾個月來,經(jīng)常會在半夜疼醒。用手摸摸,還有點小硬塊,不過也不像是生病。 杜滸這段日子對她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她個子見長,卻多了個含胸駝背的毛病,用他的話說,畏畏縮縮的像個蒙古人的奴才。他老督促她挺胸抬頭,否則長大會變羅鍋,可她偏偏就是不敢。一馬平川上頂出兩個小土包兒,要是讓他瞧見了,那自己可不用做人了。她總覺得,只有不乖的女孩才會長這么快。那怎么行?在他眼里,自己必須是乖乖的。 這正常嗎?她不知道。她在街上看到同齡的女孩時,總是會格外留意,以確定自己并非長得岔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最終會長成蝎子的樣子。那副模樣,套在別人身上倒是挺好看的,可是套在自己身上,可就羞死人了,再說,又會是怎么個長法,要多久? 也許師父知道。有好幾次,她幾乎要問出口了,可終究覺得有些丟臉,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也許等她再長大些,就會有像五虎大王那樣的壞蛋,像害蝎子一樣害她??墒恰?/br> 她揚(yáng)起頭,“那我也不怕,別人沒那么容易害到我。” 杜滸神色凝重,“別不懂事。” “我是說真的。我在建康的時候,殺過那么高的韃子兵呢。”她伸手在頭頂上比了一比。 “那是運氣!” 她覺得自己不管做出什么成就,都會被杜滸歸為運氣,心中不甘,眼圈不知不覺就紅了。 杜滸稍微放低了聲音,道:“外面的壞人并非都想殺你。會有人哄你騙你,引你往圈套里鉆。你要是敢孤身犯險,若是哪一天真的讓人算計了,只怕連喊救命都來不及?!?/br> 奉書依舊固執(zhí),“既然師父提醒我了,我就不會上當(dāng)受騙。張弘范還想哄我做漢jian呢,也讓我識破了。” 杜滸見說她不動,長長嘆了口氣,出了房門,靠著院墻,看著天上的云彩發(fā)呆。稀薄的陽光照在他臉上。 奉書趕緊跟了出去,試探著道:“師父?” 好半天,杜滸才說:“你要是真的那么想去太子府探個究竟,我可以替你去闖一遭,保證給你探出些蛛絲馬跡。不用你去。我杜滸再沒本事,再走投無路,也輪不到使這么下賤的法子。” 她愣住了,她可沒提出過這個要求,也從沒有責(zé)備他沒本事的意思。 “可是,那會危險……他們有御林軍……” “你都不怕,我還怕嗎?再危險,我也認(rèn)了?!?/br> “不行,那會出人命的!”他上一次把她從張弘范府上救出來,身上染了多少血,她可沒忘。 “不用你負(fù)責(zé)。我就算是死了,也保證在死前把消息給你帶到。今晚我就去,你在家等著?!彼f畢,轉(zhuǎn)身就走,不給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那也不成!”她拉住他的衣服,“你不許我拿性命冒險,你就能不把自己的命當(dāng)命?明明有更安全的法子,為什么非要費力不討好?” 杜滸不理她,徑直回屋去收拾東西。她狠命拽他,像一條小尾巴一樣被拖進(jìn)了房間。 奉書終于急了,忘記了此前的約定,沖他大嚷大叫,“不許你去!你總是說什么爹爹對你有知遇之恩,說什么士為知己者死,你倒是不在乎送命!就為了你的什么‘義’!你可以隨隨便便地一死了之,是不是?你想沒想過,你死了,那我呢……你可以把我孤零零留在大都,無親無故……任人欺侮……你也無所謂……嗚嗚……”她說著說著,喊聲就變成了哭聲。 杜滸皺眉把她甩開,冷冷道:“是你非要跟著我的!” 她滿心的委屈簡直要溢出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就是個不要緊的累贅,對不對……嗚嗚……你自己計劃得好好的,你隨時都可以舍生取義,從沒想過我會怎樣……” “我沒那么想死,是你逼的!”砰的一聲,把她關(guān)在外面。 第100章 便有(續(xù)二) “我沒那么想死,是你逼的!”砰的一聲,把她關(guān)在外面。 奉書氣得一腳把門踢開,“我怎么逼你了……我只是想幫忙……我也能幫……你偏不讓……你不信任我……嗚嗚,你都承認(rèn)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把我當(dāng)累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滿腔的憤怒和委屈,明知道他不會聽進(jìn)心里去,還是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差不多的話。她覺得全身要炸開來了,全都是無從宣泄的情緒。這一年來對他的所有不滿,都在這時候爆發(fā)出來了。 杜滸開始還在一句句的解釋,后來見根本說不動她,也生氣了,哼了一聲,把她的手撥開,坐在椅子上,等她自己平靜下來。 奉書反倒鬧得更兇了,委屈慢慢變成了惱怒,一陣陣的沖動,想打他,想砸東西。他就這么軟硬不吃,以前撒嬌沒用,現(xiàn)在哭也沒用,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忽然門外傳來說話的聲音。奉書連忙收住了哭聲。 她方才鬧出的動靜已經(jīng)驚動了不少鄰里。來的是裁縫鋪的馮姨、蒸餅攤的盧叔。白天,胡同里的各家各戶都是敞著的,時常串門。 馮姨一見她淚汪汪的模樣,就笑了,“喲,喲,這是怎么了,小可憐樣兒的,受什么委屈了?”一邊拉住奉書的手,一邊把她按在炕上坐下,掏出手帕給她擦眼淚。 她的沖天憤怒立刻又變成了難為情,臉紅過耳,蜷在炕上,別過臉去。 過了一會兒,小六哥也跑過來了,笑嘻嘻地道:“掌柜的讓我來問問,出什么事了,怎的吵上了?吵什么呢,還摔門,這是成仇人了?” 杜滸鐵青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說:“沒什么。小孩子不聽話,鬧脾氣,一點兒雞毛蒜皮的事,莫名其妙就別扭上了,讓大伙兒見笑啦?!?/br> 奉書只敢在心里跟他唱反調(diào),恨恨地想:“鬧脾氣的是你!撒謊的是你!別扭的也是你!你卻讓他們來看我的笑話!”想做出一副瀟灑超脫的表情,嘴角卻忍不住一抽一抽的。 盧叔彎下腰,笑瞇瞇地說:“不高興了?叔叔送你個餅吃,好不好?來,起來跟我上爐子里拿去。別歪在這兒較勁啦。” 奉書嗚咽一聲,“不要!” 馮姨眼珠一轉(zhuǎn),似笑非笑地說:“這樣半大不大的小丫頭,脾氣最倔,要我說就是欠揍,打一頓就好了。”說著,斜睨了奉書一眼,又笑道:“像胡同東頭兒的林家閨女,前幾年也是長了逆鱗了,爹娘說往東,她偏往西,爹娘讓紡線,她非要納鞋底子,那段時間不是天天揍?到現(xiàn)在,還不是出落成一個乖巧溫順的大姑娘了?這小孩子啊,不揍不成樣兒!你們說是不是?” 她這話說得語氣夸張,半真半假的嚇唬人。這是懾之以威。奉書不由得一哆嗦。 盧叔卻是實誠人,連忙道:“那可使不得。這丫頭平日里也挺乖的,也沒見惹大人生什么氣,哄一哄就好了,嗯,哄一哄。” 但盧叔哄她的法子,不外乎絮絮叨叨地說,她叔父每天辛辛苦苦,早出晚歸,就是為了讓她吃飽穿暖,平平安安的長大成人。為一個女孩子——還不是親閨女——做到這份上,已經(jīng)是難得的厚道,她要多體諒他。哪能讓他白天給別人賣完力氣,晚上還要費心伺候她呢? 這是曉之以情。 小六哥的方法則簡單直白得多,捅了捅她,說:“喂,我?guī)闳ベI糖去?”——誘之以食。 這些伎倆,奉書早就一個個的看透了。她聽著周圍人七嘴八舌地說話,把臉埋在膝蓋間,誰也不理,只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又想跟這些人一個個的大吵一架。 她覺得這些大人都是和杜滸一路的,聽到吵架聲音,不由分說,便認(rèn)定是她在鬧小孩子脾氣,而杜滸是落人同情、有理說不清的那一個。沒人在乎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沒人意識到她早就長大了,心里面早就有了是非善惡的準(zhǔn)繩,就算再被揍上十頓,她也不會輕易妥協(xié)。再說,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本事……就算是小孩,她也不是尋常的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