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jié)
全氏淡淡道:“嗯,那很好啊。” 此時杜滸連朝奉書使眼色,見她始終呆呆不動,只好一把將她拉了起來,退到了佛殿外面。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畢竟,是曾經(jīng)的官家。他過去從臨安得到的封官詔書,上面印的印璽,就是由這個小男孩親手蓋上的。眼下,封賞的人、被封賞的人,分別以另一種身份在大都見面了。就連那枚印章也已經(jīng)被運到了大都,成為忽必烈宮中的又一樣珍藏。 物是人非,世道輪回,冥冥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定數(shù)使然。 朝趙顯一行人看的,不止杜滸和奉書兩個。幾個香客遠遠聽到“瀛國公老爺”的到來,掩嘴笑著,駐足觀望,神情又是好奇,又是覺得有趣。全氏似乎已經(jīng)受慣了別人獵奇的目光,面不改色,拍拍趙顯后背,從容地拈了一把香,跪下祝禱。 一群寺奴正在侍弄菜園,此時也放下?lián)樱`竊私語地朝他們指。 蒙古人剛剛開始崇信佛道,出家人地位很高,寺廟是得以免稅的,而且常常有不菲的資產(chǎn)——田地、工坊、商鋪、以及奴隸。寺廟里低賤的體力活,便由寺奴承擔。 一個管事的老婆子趕了過來,呵斥道:“看什么看!給我干活!” 幾個寺奴便連忙低下頭,繼續(xù)舀糞的舀糞,澆水的澆水。慢些的,就被那老婆子用木條抽了后背。 卻唯有一個人還呆呆立著,手中提著一只瓢,目光直直落在趙顯一行人身上,恍惚出神。 馬上被那老婆子攆著打,口中罵道:“死奴才,眼睛長在屁股上,整日就知道偷懶,看我不打爛你這身皮!”說著揚手又要打下去。 奉書突然全身發(fā)抖,朝著那老婆子就沖過去,讓杜滸一把攔下。 “去哪兒?” 奉書緊緊咬著牙,竭力忍著心中殺人的沖動,悶聲嗚咽:“是她,肯定是她……師父……” 那個挨打的寺奴,頭上裹著青巾,粗布衣衫,一雙布鞋格外纖瘦嬌小——是個漢人女子。雖然看不清她的正臉,但她舉手投足間有些不符合身份的雍容,身段體態(tài)卻頗為遲滯,似乎年紀已經(jīng)不輕了,和奉書記憶中母親的樣子差了不少。但母女連心,她心里一萬個確定。 杜滸面容一動,悄悄伸手朝前面一指,“你確定?”他雖然與歐陽夫人同在督府軍中待過,但內(nèi)外有別,兩人幾乎沒有見過面。 奉書泣不成聲,用力點頭。 杜滸往她手里塞了樣東西,又在她耳邊囑咐了幾句。耳中聽得那老婆子罵得爽了,又要一木板抽下去,大步上前,將那老婆子攔住了。 那老婆子一驚,抬頭一看是個陌生人,剛要發(fā)問,杜滸一小塊銀子塞在她手里,沉聲道:“大嬸,小人魯莽,勞煩借一步說話。” 那老婆子又驚又喜,捧著銀子,猶如身在夢中,腳不點地般的,隨著杜滸走了。 那青巾女子慢慢提起水桶,一步一蹣跚的向后面走過去。 奉書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心跳得簡直要從喉嚨口竄出來,深呼吸幾口,走上一步,伸手拉住她的衣擺,左手托著一枚白玉耳墜。那是方才杜滸塞給她的。她在郊外換裝后,衣服首飾就讓杜滸收在了身上。 她輕聲道:“夫人,你的耳墜子掉了?!?/br> 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舊時的睿智淡然無影無蹤,一雙眼睛里只有呆板。眼角爬了皺紋,老了似乎二十歲,可眉梢眼角,輪廓依舊。 對方微微驚訝,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耳墜,說:“這墜子不是我的……” 熟悉的口音。奉書咬著嘴唇,眼淚噴涌而出,將臉上的泥灰沖得一道一道的,露出乳酪般的女兒肌膚。她固執(zhí)地將耳墜晃了兩晃,貼在自己臉上,小聲道:“你再好好想想……這東西你丟得太久了……現(xiàn)在也許變了些模樣……可依舊是你的……你現(xiàn)在認出來了嗎……” 歐陽氏腿腳一軟,直通通地朝青磚上倒了下去。 奉書連忙一把將母親扶住。遠處的趙顯正在閉目默禱,注意到了這番動靜,忍不住睜開眼回頭看了看。 奉書湊到歐陽氏耳邊,輕聲叫:“娘,娘……你先什么都別說,別叫我的名字?!?/br> 用力扶著她,把她扶到菜園和圍墻之間的僻靜處,服侍她靠墻坐了下來,還沒站穩(wěn),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抱住母親雙腿,嗚咽著道:“娘……奉兒不孝……” 只說了幾個字,便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撲到母親懷里大哭。 可歐陽氏卻像僵了一般,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將女兒摟在懷里的意思。 奉書盼著母親摟住自己??墒悄赣H卻沒有動作,只有急促的呼吸聲,表明她內(nèi)心的激動。 許久,歐陽氏才顫聲開口,聲音低得像囈語:“佛祖在上……信女日日乞求跟我死去的孩子見上一面……今日佛祖終于開恩……就算是做夢,我也歡喜……阿彌陀佛……” 奉書嗚嗚的笑了起來,“娘,你沒在做夢……我是真的……”一邊抹掉眼淚,一邊擦掉臉上灰土,拉住她的手,在自己臉蛋上輕輕摩挲,“你摸摸我,你抱抱我……” 她看到母親的眼中現(xiàn)出又是迷惘,又是驚訝的神色,心中酸楚之極:“娘一直以為我死了,這幾年不知為我流了多少眼淚。” 一陣喜,一陣悲,摸到母親手上厚厚的結(jié)滿了繭,又是說不出的難受委屈。過去,她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相府夫人,就連澆花也要讓丫環(huán)代勞。而現(xiàn)在,她被一個粗魯鄙薄的老婆子欺侮,用糞水澆菜地! 忽然腳步聲傳了來。奉書連忙抹掉眼淚,回頭道:“師父?” 歐陽氏沒料到左近還有第三個人,也嚇了一跳,驚懼著聲音道:“誰?誰在那里?” 杜滸從陰影中走出來,離她兩丈站定,道:“夫人別怕。那個監(jiān)工老婆子已經(jīng)讓我打發(fā)去齊化門角市跑腿了,沒半個時辰回不來。在下給你們把風,監(jiān)視旁邊的動靜,斷不會出事?!?/br> “你、你是誰?” 杜滸走近了些,躬身一揖,“天臺杜滸,見過夫人?!?/br> 歐陽氏眼神變幻不定,好像在回憶許久以前的往事,最后現(xiàn)出懷疑的神色,道:“杜滸杜架閣?怎么會?他不是……” “杜滸三年前蒙令愛搭救,幸而未死,如今隱姓埋名,帶令愛前來尋訪夫人,以求母女團聚?!?/br> 歐陽氏忽然冷冷道:“冒名頂替、口是心非之徒,妾身這幾年見得多了。敢問閣下挾持小女至此,到底是何用意?” 奉書大驚失色,叫道:“娘,他、他是真的杜架閣,我可以作證……我也不是被他挾持的,是他幫我找到你的……你別想太多……” 杜滸也連忙道:“杜滸不敢有半點相瞞。若是夫人有疑慮,當年丞相督府軍中的大小事宜,夫人可以隨意詢問,直到夫人相信為止?!?/br> 歐陽氏仍是不為所動,冷笑道:“是真的又怎么樣?如今物是人非,人心難測,這樣的開場白,妾身又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妾身話說在前面,若是閣下今日為了拙夫之事而來,妾身如今在佛門之地勞動修行,雖未出家,但耳濡目染,心慕我佛,塵緣已斷,從前的種種恩怨,早就忘了。拙夫是死是活,與妾身一無干系。就算是大汗親自來問,妾身也是這一句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