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節(jié)
她趕緊攝定心神,側(cè)眼抬頭看杜滸的神色,越看越覺得是那樣。大冷天的,她卻全身都燥了起來,心里面那團火呼的一下,把她從頭到腳都吞沒了。 她試探著小聲道:“師父……” “怎么了?” 勇氣還是在最后一刻離她而去了。奉書想了想,轉(zhuǎn)而問:“等你傷好了,我們怎么辦?大都是回不去了,你現(xiàn)在被官府追拿,我……我在皇孫府上鬧出那么大動靜,肯定也已經(jīng)被通緝了……” 杜滸點點頭,“往南走吧,避一避?!毕肓讼耄致f:“你這幾年跟著我,吃了不少苦,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奉書小聲說:“哪里,我倒覺得挺開心的?!?/br> 杜滸嘆了口氣,道:“可是你也該和家人團聚,過正常女孩子的日子。你……你之前說,二小姐嫁人了,在大都安家,是不是?等你……等你把身子養(yǎng)養(yǎng)好,你想不想我送你去找她?” 這話萬分出乎奉書意料。她一個激靈,想也不想,脫口道:“不要?!彼蓝銕缀蹩隙ㄒ蛔约哼B累。她眼下在哪里?過得怎樣?是會繼續(xù)以奴婢的身份生活,還是按照蒙古習俗,嫁到鐵穆耳府上?她不愿想。 她狠下心,說:“我倆不會再相見了。我沒臉再見她,她也沒臉再見我?!?/br> 杜滸便沒有再深問,過了好一陣,才改口道:“你二叔眼下是不是在江西做官?我送你去投奔他,讓他給你安排個身份,好好在家鄉(xiāng)生活……” “那你呢?” “我?你二叔在做蒙古人的官,我又不愿意跟蒙古人打交道……” 奉書聽他言下之意,是要和自己分開了,心中著急,說:“那我也不要再跟蒙古人打交道。” 杜滸忙道:“是是,我忘啦?!睉z惜地看她,思索著另外的可能性。方才問出來的那件事對他沖擊太大,姑娘家的清白有多要緊,她小孩子也許不懂,他跟她相依為命了這么多年,也可以不在乎,但漢人的習俗禮教擺在那里,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畢竟是會對她苛刻相待的。他必須考慮周全,給她安排一個盡可能安穩(wěn)的歸宿。 “那么你在江西,還有什么遠親沒有?我送你去和他們團聚,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去。你們文家在那里是不是還有不少產(chǎn)業(yè)?如今丞相不在了,他的女兒,官府應(yīng)該不會太為難了?!?/br> 奉書急道:“我……沒有……”遠親似乎也有,可她在家鄉(xiāng)滿打滿算只住到了八歲,早就全都不記得了。但若要打聽,想必也能打聽得出來。她知道師父的提議合情合理,她一個喪父的小姑娘,自然是要托管給家族里的男性長輩撫養(yǎng),直到出閣??墒恰?/br> 她一咬牙,跪了下來,小聲說:“奉兒蒙師父照料多年,不敢忘恩,情愿……情愿跟隨在師父左右……侍奉……侍奉師父……終身……”說到最后,頭腦里嗡嗡的,耳根燒得像炭火,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話。 杜滸吃了一驚,伸手扶起她,說:“不用的,不用這樣。我收你做弟子,可不是過繼你做閨女。你姓文,不姓杜?!?/br> 奉書站起身來,看著自己腳尖,“我知道……只是……我……我那些親戚,我都不認識,只有師父……” 幾年下來,師父在她心里,已經(jīng)比任何親戚都親,甚至比二叔還要讓她割舍不下,甚至和父親是不相上下的地位。 她鼓起勇氣,說:“師父不喜歡我在你身邊嗎?” 她緊張已極,不知不覺地又開始摳自己的手指甲。杜滸微微皺眉,習慣性地伸手,把她的手指頭攥住。他手上的溫度讓她周身顫抖。 他的神情卻是難掩的愧疚,嘆了口氣,說:“我這個師父做得一點也不好,沒讓你享一天福,還害得你吃了那么多苦頭,不配再讓你侍奉啦……奉兒,你還這么小,以后的路長著呢,你應(yīng)該有更好的生活,跟著我,也不過是流浪江湖,沒前途的?!?/br> 奉書脫口道:“不會的!”抬起頭來,正對上杜滸深邃的雙眼,目光堅決,帶著些許勸誡的意味。 她和師父相處日久,立刻讀出了他的意思,登時天旋地轉(zhuǎn),又羞又急,眼淚撲撲撲的止不住流下來。他是知道的,他肯定察覺了,自從他那天醒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她睡在他懷里的時候,他就全都知道了。在他面前,她瞞不住哪怕一丁點的秘密。 杜滸嘆息一聲,放開她雙手,折了一根樹枝撐著,轉(zhuǎn)身慢慢往回走去。 奉書呆立在當處,悔恨莫及,淚水被風吹干,臉蛋刀割般痛。為什么那天自己竟那么鬼迷心竅,為什么就睡著了……要是現(xiàn)在讓她再選一次,她寧可永遠不碰他,不抱他,只要能天天看到他對自己笑。而現(xiàn)在,有些東西永遠也無法挽回了…… 她喃喃道:“師父不要我了?” 杜滸停住腳步,卻不回頭,一字一字地說:“我永遠是你師父?!?/br> 奉書一陣氣苦,不知是生他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哇的大哭一聲,轉(zhuǎn)身就跑。 杜滸立刻喝道:“去哪兒?” 她哭著說:“你管不著!你不是要趕我走嗎?為什么還問?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就算讓人欺侮了,死了,你也不用問!”撲通一聲,滑倒在一片雪地上,膝蓋磕得生疼,她踉蹌著爬起來,流淚道:“這世上沒人疼我,沒人要我!我娘不要我了,我jiejie也不要我,只有爹爹也許還在乎我,可他讓人害死了!爹爹,爹爹……”低頭瞥見自己一身雪白,更是哭得全身顫抖,“我、我要去給爹爹報仇,我要把害他的人全殺了!過去你不讓我報仇,現(xiàn)在你管不著了,我愛怎樣就怎樣!” 她聽到杜滸在她身后喊著,聲音都發(fā)顫了,“別傻!回來!我沒趕你走!我不讓你報仇,那是怕你有什么三長兩短……” 她愈加心酸,一邊跑,一邊哭道:“有三長兩短又怎么樣?要是死在半路上,那更好,正好去和爹爹團聚!反正這世上也沒人關(guān)心我……” 她聽到杜滸快步追過來,可是他傷勢未愈,跑了兩步,便跌在了地上。她心里痛得一抽,住了腳步,卻倔強不肯回頭,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后。 “誰說沒人關(guān)心你?這幾年我為你cao了多少心,你也不是不知道!怎么現(xiàn)在就變成……” 奉書當然清楚他關(guān)心自己。方才他捧起她的臉,那萬分呵護的神情,足夠她記一輩子。可他的那些關(guān)心,是有條件的…… 她抽抽噎噎地道:“都是假的!你既然關(guān)心我,為什么還要趕我走?小時候,我說我想跟著你,你就準了……現(xiàn)在呢……你關(guān)心了我?guī)啄辏K于受不了了是不是?我就知道我是個招人厭的累贅……” 杜滸扳過她的肩膀,見她哭得滿臉淚花,雙眼腫得不像話,吃了一驚,就要用袖子給她擦淚。她哭著躲開了。要是他堅持要給她拭淚,再伸一次手,她其實是不會再躲的。可他沒有堅持。 他柔聲道:“好孩子,你也不小了,總是跟我在一塊兒,以后的名聲定要受累。你畢竟不是我親閨女,懂不懂?你師父是粗人,可以不在乎這些,可你是世家小姐,不能不在乎……” 他沒說出口的是,小姑娘受了那么大一次罪,眼下大約只不過是把他當成安慰和依靠,以至于生出別樣的心思。等她長大了再回頭看,會是多大的笑話! 他越是耐心,奉書卻哭得越厲害,“我也不在乎……我、我就是想跟師父天天在一塊……像以前那樣……以前我們在外面趕路,從惠州一路過來……以前我們在清遠坊租房子住……還像那樣子,不成嗎……為什么現(xiàn)在一定……一定要分開……” “你自己清楚為什么?!?/br> 八個字,每個字都像一把銅錘,將她的自尊一點點敲得粉碎,又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地在她心里雕出洞來。比起片刻之前他的溫柔和憐愛,眼下奉書才是真的從云端跌到了爛泥里。 雪突然下大了,紛紛揚揚的阻擋住了她的視線,淚水和冰雪融成了一片。她的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攪動抽搐,幾乎要站不住了,幾乎要失控地大喊大叫,可終究頑強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理智,搖搖晃晃地站在了他面前,仰頭直視著他,心頭有些破罐破摔的勇氣。既然自己的心事已經(jīng)被他洞悉無遺,那也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杜滸再次伸出手,給她把眼淚擦干凈,她便沒有躲。 他說:“乖孩子,你現(xiàn)在也許恨我,但你以后會慢慢懂的。你已經(jīng)吃過一次虧了,我不能再害你第二次……師父只向你保證一件事,我只想看到你一生快活,我會豁出性命來保你平安。這夠不夠?其余的,我做不到了?!?/br> 奉書覺得自己永遠不會懂,喃喃道:“你過去對我那么好,就是為了今天讓我哭……對不對……” “不是!我對你好,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