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書迷正在閱讀:束手就擒(作者:蘇鎏)、重生從童星開始、杏林春暖、重回末世囂張、啟程、[快穿]老實人惹你了?、重生1992、嗜愛、重生還躺槍、寒門媳婦
北軍臨時拔營,徹夜疾行,偏偏天公不作美,他們方才出發(fā)不久,便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巴山夜雨”,能漲秋池,此地縱然距離蜀中已經(jīng)有一段距離,秋雨之勢卻不遑多讓。曹寧的行軍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不少,而天好似漏了,大半宿過去,雨水非但沒有停下的趨勢,反而越來越密,跟著雷電交加起來。 北軍行至一處山谷狹長之地,先鋒方才入山,便有一條大閃照亮了半個天幕,谷中悶雷的聲音慌亂地在山石上來回碰撞,好像自從地面之下傳來的隆隆鼓聲。 一個傳令兵發(fā)瘋似的越眾而出,從主帥處沿路往前飛奔,口中喊道:“停下!停下!王爺有令,后隊變前隊,繞路——” 又是“轟”一聲雷聲,將那傳令兵的吼聲蓋了過去。 閃電恰似刀光。 “九月初三那天夜里,嘿,北軍精銳在交界附近遭到伏擊,一潰千里,傷亡慘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哪,那人血給雨水一沖,就好似匯成了一道紅河一樣,一直奔著東邊流過去了,百里之外河道里的水都是猩紅猩紅的,跑出老遠(yuǎn)去都能聽見鬼哭!” 廬州郊外,一處四面漏風(fēng)的破酒館里,幾個南來北討跑生活的行腳幫漢子在此歇腳,湊在一起,一邊啃著粗面餅子,一邊議論時局,常常發(fā)表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言論。 “扯淡,還鬼哭,你聽見了?” “我一個遠(yuǎn)房表叔家就住在那邊,他老人家親耳聽見的!” “我看人家是怕你賴著不走,說來唬你的?!?/br> “你個……” 周翡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杯里有些渾濁的水沉淀干凈,將周圍的聒噪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沒辦法,不是她不關(guān)心戰(zhàn)局,實在是一路走來聽太多了,怎么胡說八道的都有,一會說發(fā)了周大人神通廣大,發(fā)了洪水沖走了曹軍,一會說曹軍所經(jīng)的山谷鬧鬼,將北軍留下當(dāng)了替死鬼等等……也就只好充耳不聞。 “慢著,二位哥哥先別吵——那么曹寧遇伏,究竟是死了沒有?” 人群一靜,方才討論得熱火朝天的那幾位都閉了嘴。 這時,只聽一個角落里坐著的老者幽幽地開了口,道:“那曹寧恐怕是跑了?!?/br> 那老者聲音十分奇特,好似生銹的鐵器摩擦在砂紙上,聽著叫人渾身難受。周翡舉杯的手一頓,尋聲望去,只見那老者面貌十分丑陋,半張臉連同脖頸喉嚨處有一道兇險的傷疤,看得出是刀劍留下的痕跡,除此以外,他兩側(cè)太陽xue微鼓,目中精光內(nèi)斂,內(nèi)家功夫應(yīng)該頗有造詣。 周翡一眼掃過去,那老者立刻便察覺到了,與她對視一眼后,沖她淺淺一點頭,接著說道:“除了斥候以外,周大人有時也差遣一些咱們這樣的人,替他探查民間的風(fēng)吹草動,老朽老而不死,閑來無事,便偶爾幫著跑趟腿,幾支隊伍的旗子都還認(rèn)得。那日想必是秘密打伏,我正好在附近,卻全然無所察覺,半夜聽見附近打了起來,連忙冒雨上山前去探看,竟見北軍曹氏王旗被圍困山谷,片刻后便倒了。那一戰(zhàn)打了整宿,滿山谷都是沾了泥的尸體,也有趁夜跑了的,完事以后照著聞將軍的規(guī)矩,將戰(zhàn)俘歸攏,又把幾個斬獲的北軍大將頭顱高高掛起,我來回看了三遍,沒有曹寧?!?/br> 旁邊有人恭恭敬敬地說道:“老前輩,你還認(rèn)得曹寧?” 另一人答道:“那有什么不認(rèn)得,曹寧那一顆腦袋據(jù)說有尋常腦袋兩顆大,我要是在,我也認(rèn)得!” 眾人又一片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以曹寧的個頭怎么才能不引人矚目地跑出去,周翡見那老人撂下酒錢,慢吞吞地披上蓑衣,虎口處長滿了老繭,磨得皮膚顏色都比別處深不少,她便忍不住脫口道:“前輩練過衡山劍法?” 這還是她從吳楚楚那亂七八糟的筆記上看來的,據(jù)說當(dāng)年的衡山劍派所持之劍樣式奇特,有一條彎起的手柄,剛好能卡在虎口上,久而久之,那處便磨黑了。 老人一頓,片刻后,輕聲道:“現(xiàn)在居然還有小娃娃記得南岳衡山。” 衡山密道于她有救命之恩,周翡本想同他說句什么,又覺得老人家站著自己坐著不合適,正要起身,卻見那老者將斗笠往頭上一遮,朗聲笑道:“好,只要有人記著,我南岳傳承便不算斷了!” 說完,也不待周翡回話,兩步離了破酒館,飄然而去。 正這當(dāng),門口進(jìn)來幾個唱曲的流浪藝人,正好眾人說厭了南北前線的事,便催著那幾人唱些新鮮的,周翡將澄清的茶水倒在水壺里,撂下幾個銅板,穿過鬧哄哄的人群,正要趕路,便見那拉琴的朝眾人團(tuán)團(tuán)一拜,說道:“諸位大爺賞臉,小的們正好聽來了新曲子,今日同諸位大爺獻(xiàn)個丑,唱得不熟,多包涵。” 周翡已經(jīng)走到門口,嘬唇一聲長哨,將自己跑去吃草的馬喚了回來,方才拉著韁繩預(yù)備走,便聽里頭又傳來人聲:“……這段曲據(jù)聞乃是羽衣班所做,唱詞乃為‘千歲憂’所書,名喚作《白骨傳》,乃是一段志怪奇聞……” 周翡:“吁——” 行腳幫一幫莽撞人不管什么“百歲憂”還是“千歲憂”,只一味催促,沙啞而有些走調(diào)的曲聲幽幽響起,周翡逗留在門口,將白骨死而復(fù)生后四處找尋自己墳?zāi)沟墓砉适聫念^聽到了尾——聽到白骨歷險一通,因其形容可怖,攪動得四方驚恐不安,最后總算找到了自己葬身之處,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墳冢被另一具披金戴玉的骸骨鳩占鵲巢,于是縱身跳入滔滔入海的江水中,同大浪一起奔流而去,成了司水的精怪。 周翡皺起眉,感覺這種漫無邊際的胡編亂造確乎與之前那部《寒鴉聲》如出一轍,不像別人冒名偽造的。 所以是謝允親自寫的? 謝允是醒了? 他整天凍得跟鵪鶉似的,怎么還有閑情逸致寫這玩意? 寫就寫了,他既然不出門,也無需路費,為何要在這節(jié)骨眼上將其傳唱出來? 還有那結(jié)尾——“長河入海,茫茫歸于天色”,實在是怎么聽怎么微妙,正好暗合了“海天一色”。 從自己墓xue中消失的白骨、鳩占鵲巢的隱喻、海天一色…… 電光石火間,周翡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念頭,她倏地翻身上馬,一路快馬加鞭,絕塵而去。 一個時辰后,周翡趕到了四十八寨最近的一處暗樁,話都沒來得及交代清楚,只是亮出令牌,三下五除二地寫了一封信,交代道:“替我送到南國子監(jiān),找林真講?!?/br> 暗樁應(yīng)下,周翡立刻便要離去。 她正要往外走,正好暗樁的一個跑腿信使從外面回來,險些撞了她。 那信使匆忙道:“這位師妹留神——來了三封信,兩封‘號脈’結(jié)果,秘信報給大當(dāng)家,還有一封帶著信物的私信,東邊來的,正好一并送回寨中,給周……” 周翡腳步倏地一頓。 此時,舊都南城中一處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小院落里。 小院陳設(shè)十分簡譜,種了幾棵松柏,在秋風(fēng)蕭瑟中還強撐著些許陳舊的綠意,一個須發(fā)灰白的男子盤膝坐在院中,他披頭散發(fā),削瘦、獨臂,臉上兩條法令紋深邃如刻,面上隱約有紫氣。整個院中翻涌著說不出的凌厲肅殺之意,一只鳥雀落在院墻邊上,很快便不堪忍受,受了驚似的撲棱棱地飛走。 突然,那獨臂男子驀地睜開眼,一雙目光如電似的射向門口,院門口有個北斗黑衣人正要開口說話,叫他暗含殺意的目光一瞥,當(dāng)即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露出身后一身絳紅官袍的武曲童開陽。 童開陽嫌棄地將那礙事的黑衣人撥到一邊,大步闖進(jìn)院中道:“大哥,你聽說了么?” 那獨臂男子正是貪狼沈天樞。 沈天樞桀驁不馴,是為北斗之首,一輩子只忠于曹仲昆一人,自幾年前偽帝病重,不再能理政之后,他也懶得和滿朝上下各懷鬼胎的文武官員打交道,干脆閉門謝客,漸漸深居簡出,不怎么露面了。 沈天樞緩緩收回五心向天的姿勢,一言不發(fā)地站了起來,方才他坐過的地方,石板竟然凹陷了一塊,而且沒有一絲裂紋! 童開陽瞳孔一縮,低聲道:“恭喜大哥又有進(jìn)益,神功將成?!?/br> “我不練武功干什么去?”沈天樞愛答不理道,“你急惶惶地做什么,聽說什么?” 童開陽壓低聲音道:“端王兵敗,前線一潰千里,周存長驅(qū)直入,三日之內(nèi)已經(jīng)連下數(shù)城,援軍根本趕不上趟,今日早朝吵成了一團(tuán)?!?/br> 沈天樞面無表情道:“谷天璇和陸搖光那兩個廢物呢,死了?” 童開陽:“……死了?!?/br> 沈天樞腳步一頓,倏地轉(zhuǎn)過身來。 ☆、第159章 風(fēng)起 沈天樞一向覺得,北斗七人,只有童開陽與楚天權(quán)這一個半人配得上同他說話——童開陽是一個,楚天權(quán)是個太監(jiān),因此只能算半個。 其他幾位,從人品到本領(lǐng),一概都是扔貨。 人品姑且不論,反正他們也不是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沽名釣譽之徒,不必講那許多假大空的道義,孤高自詡也好、不擇手段也好,都不過是個人辦事的風(fēng)格,各花入各眼,分不出什么高下。可若是連安身立命的根本——那點功夫都練不好,那就沒什么好說了。 死了也活該,叫人瞧不起也活該。 眼界狹隘、旁門左道之徒如廉貞與祿存,多年吃老本、毫無進(jìn)益,就知道到處鉆營之徒如巨門,還有北斗中著名添頭破軍……這幾個東西沈天樞個個都看不慣,往日里便對他們十分嗤之以鼻,沒事就按著高矮個頭排著隊的拎出來嘲諷一番以做消遣,此時乍一聞聽巨門與破軍死訊,他先是一愣,隨即順口冷笑了一聲。 笑完,沈天樞面無表情地走了幾步,都快要進(jìn)屋的時候,他才腳步微頓,好像如夢方醒,說道:“……這么說,巨門和破軍也沒了,那當(dāng)年倉促間被皇上湊在一起的七個人,如今豈不是就剩了你我?” 童開陽一愣,隨即道:“大哥,咱們七個是‘先帝’湊的,不是當(dāng)今皇上啊。” 沈天樞呆了呆,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沒趣,他“哦”了一聲,不言語了。 童開陽搶上幾步,壓低聲音道:“大哥,咱們這回可謂精銳盡折,端王生死不明,今日朝堂上,我瞧皇上都有些六神無主了,怕是不妙?!?/br> 沈天樞漠然道:“那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就會殺人,不會打仗。怎么,太……皇上想讓我去打仗嗎?” 童開陽苦笑道:“誰能差遣得動您老人家?方才來時路上,聽說兵部緊急從各地守軍中抽調(diào)了人手前去支援,可是軍心已經(jīng)動蕩,怎么擋得住周存?再說我還聽說,軍中有謠言甚囂塵上,說是皇上是容不下親弟弟,多次故意拖欠糧草,才導(dǎo)致前線潰敗,否則以端王之才,怎會敗得那樣慘?” 沈天樞一臉無所謂,道:“哦,這么說豈不是要亡國了?” 童開陽:“大哥!” 沈天樞略挑起一邊的長眉,進(jìn)了屋,用僅剩的一只手給童開陽倒了碗水喝。 童開陽心不在焉地端起來抿了一口,險些當(dāng)場噴出來——沈天樞居然給他倒了一碗冷透了的涼水,連點碎茶葉梗都沒有,涼水透亮清澈,誠實地亮著碗底一道裂痕。 再看沈天樞這偌大一間會客的書房,除了尚算窗明幾凈之外,幾乎堪稱家徒四壁,文玩擺設(shè)一概沒有,書架上稀稀拉拉地放著幾本武學(xué)典籍,鬧不好還是他自己寫的,一張破木頭桌子橫陳人前,桌面攢了足有百年的灰塵,漆黑一片,看著就很有“嚼勁”。 書房里靜謐一片,既沒有伶俐的小廝,也沒有漂亮丫鬟,童開陽將鼻子翹起老高,聞不著半點多余的人氣。他不由得一陣絕望,感覺今日從沈天樞這里怕是討不出什么主意了。 一個尚算位高權(quán)重的人,竟能活成這副寒酸樣,那么他可能是克己勤儉,也有可能是心如磐石,什么都打動不了他。 雖說“覆巢之下無完卵”,但是像沈天樞這樣的人物又豈能以“卵”視之?哪怕曹氏國破家亡,趙淵可著王土疆域追殺他,于他也沒什么威脅。 果然,沈天樞說道:“亡國就亡國,我是先帝的狗,他既然死了,也沒留遺言說讓我接著給朝廷賣命,那么旁的事便與我無關(guān)。你還有別的事嗎?沒有就忙你的正事去吧,別擾我清靜?!?/br> 童開陽:“……” 他正想搜腸刮肚出幾句說辭,突然,沈天樞抬頭,一雙目光鋼錐似的穿透木門與小院,直直地射了出去。 童開陽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過了片刻,才分辨出一點十分微弱的腳步聲,他當(dāng)時便不由得汗顏,隱約感覺到沈天樞自從不管俗事之后,于武學(xué)一道,好像邁上了一個他們摸不著邊的臺階。 沈天樞坐著沒動,輕輕一拂袖,書房的木門自己“吱呀”一聲打開了,直到這時,一個人影方才落到院門口。 沈天樞瞇起眼道:“想不到我沈某人府上也能有不速之客,這倒是新鮮?!?/br> 院外那人聞聲,踱步進(jìn)前,身形便落入房中兩個北斗眼中,來人一身風(fēng)塵仆仆的布衣,頭上戴了一個連下巴也能遮住的巨大斗笠,整個人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卻還是能一眼被人瞧出身份來——能胖成這樣的人畢竟不多見。 童開陽驀地起身,失聲道:“端王爺!” 曹寧掀開斗笠。 他一張臉長得白白胖胖,原本像一個潔凈無暇的大饅頭,此時卻是滿臉的污跡與傷痕,成了個被人割了幾刀、還扔進(jìn)泥里滾了一圈的臟饅頭。 可即便狼狽成這樣,他的肩背竟還是直的,拖著一條傷腿緩緩走路的樣子也竟然還很從容。 “喪家之犬,不請自來?!辈軐幒喡缘匾还笆?,嘆道,“叫二位見笑了?!?/br> 沈天樞端著一碗涼水,腚下如有千斤,坐著沒動。 童開陽可不敢像他一樣拿大,連忙迎了上去,將曹寧讓進(jìn)里間。 曹寧拖著一條傷腿,擺手謝絕攙扶,道聲“叨擾”,便一步一挪地進(jìn)了沈天樞的書房。 沈天樞瞥了他一眼,不十分客氣地說道:“你四肢負(fù)擔(dān)本就比尋常人重,功夫又稀松平常,此番腿上傷筋動骨,之后又接連奔波,氣血凝滯不通,我看往后也未必能恢復(fù),說不定得瘸著走了?!?/br> 曹寧神色不變,笑道:“沈先生,一個人倘若長成我這模樣,多一條少一條瘸腿也沒什么影響?!?/br> 童開陽怕沈天樞又出言不遜,忙插話道:“王爺何以獨自上路,既然已脫險,為何不回朝?” “我皇兄早想收我的兵權(quán),一直沒有由頭,好不容易逮著這么個機會,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曹寧坐下,舊木頭椅子“嘎吱”一聲響,他自嘲一笑,又道,“這回我自己落人口實,沒什么好說的。我這些年多少攢了點人,倉皇敗退時沒來得及與他們交代好,皇上必然差遣不動他們,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想必更是惱我,一旦我露面,除了獲罪革職軟禁京城,沒別的下場了——這倒也沒什么,只是皇上手中那些所謂的‘可用之將’,多不過趙括之流,任他胡鬧下去,恐怕……” 童開陽聽他這話音不對,有點大敵當(dāng)前仍要兄弟鬩于墻的意思,當(dāng)下沒敢接茬,拿眼角瞥沈天樞,卻見那北斗之首卻依然捧著碗破涼水端坐,無動于衷。 書房內(nèi)一時冷場,曹寧也沒有動怒,他頓了頓,探手如懷中,取出一枚磨掉了一角的私印,放在桌上。 那小印上面刻著“四海賓服”四個字,很有些年頭了,印章上頭的龍紋被人把玩過無數(shù)次,摩得油光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