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點(diǎn)頭：“哭了，我今天也哭了，哭了好幾次，以為你不來了！”她說話間，眼淚盈眶，眨眼時濃黑的睫毛如扇子般忽閃。

    梁成有些尷尬，說道：“我不要你的馬！過去說好了多少，就多少。”

    延寧說：“可是我想給你！我有馬！”

    梁成笑了：“那是你的！我也有馬！”

    延寧也笑了，說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什么都好看！”

    梁成從來沒見過這么直白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走向馬場，延寧拉著自己的馬隨著他走，一邊頻頻側(cè)臉看他，梁成也不看她，紅著臉問：“夏人都像你這樣喜歡男子嗎？”

    延寧說：“也不是，因?yàn)樗齻兊那槔啥紱]有你這么好?！?/br>
    梁成停了腳步，轉(zhuǎn)身對著延寧：“你回家吧，我是漢人，你是夏人，我們不能在一起的?！?/br>
    延寧睜大眼：“為什么不能？”

    梁成遲疑：“因?yàn)椤覀儾灰粯影伞?/br>
    延寧盯著梁成：“可是我們是一樣的呀！我家祖上就是從關(guān)里過來的漢人，這么多年，不還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只是頭發(fā)梳的不一樣，可是我能換呀……”

    梁成問：“所以你會漢語？”

    延寧說：“我的父母都會說漢語呀，而且我還有老師，從小就學(xué)?！?/br>
    梁成有些疑惑：“但你是夏人呀……”

    延寧說：“那又怎么了？你不喜歡夏人？”

    梁成微皺眉：“我原來想，我總是要找個漢人的……”

    延寧大方地說：“那你就當(dāng)我是漢人吧！”

    梁成看看天色，說道：“天晚了，你該回去了?！?/br>
    延寧問：“你要去哪里？”

    梁成向馬場那邊的房屋一點(diǎn)頭：“我去那里?！?/br>
    延寧說：“那我就宿營在外面，你早上起來了，就出來，我?guī)闳ノ覀兡沁呁妫抑烙袦厝牡胤?，還有能聽見回聲的山洞?！?/br>
    梁成咬嘴唇：“我是漢人……”

    延寧說：“我知道，可是好多漢人都走過我們那里往西域做生意，我們又不是不讓漢人來。”

    梁成還有些猶豫，延寧說：“我還知道有野馬群的地方，好多野馬呢！你的那匹紅馬就是我抓了來給你的！我?guī)闳フ腋嗟?！?/br>
    梁成有些心動了，延寧笑著說：“那我們明天太陽一升就見面吧？我在那邊柵欄門等你？”

    說話間，明月初生，夜色降臨，星斗驀然間出現(xiàn)在了天幕上。梁成看著眼前少女發(fā)亮的雙眼，莫名其妙地點(diǎn)頭說：“好吧……”

    延寧笑得快樂，轉(zhuǎn)身上馬，把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一聲響亮的長哨，踢馬就走，飛馳而去，梁成可以聽到遠(yuǎn)處的馬群響應(yīng)著嘶鳴，像是在歡迎延寧的到來。

    梁成到了馬場，原以為會輾轉(zhuǎn)難眠，可是竟然睡得非常香甜，一覺起來就是清晨，他騎馬出了馬場，果然見延寧一個人騎馬在等著他，遠(yuǎn)處幾個夏人也在馬上觀望。等他近了，延寧一提馬韁，對他喊：“跟我來呀！”一馬當(dāng)先，梁成也正當(dāng)青春，渾身煥發(fā)著活力，自然驅(qū)馬追去，兩個人一前一后，馳入了一片翠綠中。

    京城吏部，突然的一天，宋源覺得賀侍郎該是吃錯了藥了：一樣人來人往的議事廳，一樣繁雜瑣碎的種種公文要務(wù)，一樣明槍暗箭的人際往來……可是平常一副傲氣逼人的賀侍郎，嘴角噙了一絲笑意，看人時，眼中有笑，說話時，語氣里也似含笑意……總之，讓和他打交道的人都覺得不寒而栗。

    “賀侍郎？”他小心地叫。

    賀云鴻看著手里的文書，似是在沉思，半天沒答應(yīng)。宋源咽了下口水，他都站了半天了！賀侍郎看東西特別快，就是掃一眼，可是一點(diǎn)都不會出錯，問起來他能原句復(fù)述出來。但現(xiàn)在，這一頁紙……宋源又等了一會兒，輕輕地咳了一聲。

    賀云鴻眨眨眼，微低了下頭，片刻后就將手中的文書一本本地開始給他。一摞批完，宋源躬了下身，抱著東西要走，賀云鴻突然問道：“你成婚了吧？”

    宋源一愣——賀云鴻從來沒有問詢過自己或者別人的家室，他點(diǎn)頭說：“我十六歲就娶了妻，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個兒子了?！?/br>
    賀云鴻似乎嘆息了一下，問道：“你的妻兒現(xiàn)在何處？”

    宋源回答：“在老家與我父母同住。”

    賀云鴻沉默了片刻，說道：“日后你薪俸高了，接來他們來吧?！?/br>
    這是說日后自己會升官發(fā)財(cái)了？！宋源欣喜，笑著行禮說：“多謝賀侍郎，我還年輕，不用著急?！?/br>
    賀云鴻輕聲道：“年輕？一寸光陰一寸金哪……”

    這是什么意思？宋源干笑了一下，抱著文書出門了——賀侍郎這是動了心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子？該是天仙般的人吧？

    賀云鴻的貼身小廝雨石也發(fā)現(xiàn)賀云鴻不對勁了，他在賀云鴻身邊總偷偷看賀云鴻，有一次賀云鴻發(fā)現(xiàn)了，瞪了他一眼，雨石忙縮脖子，可是覺得那一眼并不嚴(yán)厲。他很詫異——難道三公子竟然是真的在高興？這不應(yīng)該呀！三公子的笑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別人看不出來，他卻是看得出來的！這太不正常了！

    已經(jīng)到了南方的勇王無緣看到這一奇景，可賀霖鴻卻在早上請安時就看出來了，他需要去干事，等到了晚上才抽空跑到賀云鴻的書房，問在書案邊坐著，還似乎帶著笑容的賀云鴻：“你沒事吧？”

    賀云鴻半垂眼簾：“沒事。”

    賀霖鴻歪頭：“昨天給你的信，我惦著也不厚，寫了什么？”

    賀云鴻抬眼：“為何要告訴你？”

    賀霖鴻將手在賀云鴻臉前晃了晃，賀云鴻眼睛都沒有眨，賀霖鴻驚嘆了：“不會吧？！她寫了迷魂咒嗎？”

    賀云鴻慢慢搖頭，微嘆道：“也不是，只是交淺言深……”

    賀霖鴻驚訝：“言深？！這么快？才第二封信！”

    賀云鴻實(shí)在忍不住，一抿嘴唇：“許是她讀出了我所寫的寂寞，想應(yīng)和我吧……”當(dāng)然，也是因?yàn)樗麑懭肓诵胖械哪切┌凳荆翰槐貫橹鷳n、君可將所思之事盡付于我、望君信我……這些就不用告訴二哥了！

    賀霖鴻扭曲了臉：“她竟然對你這么信任？！”

    賀云鴻嘴角如勾：“當(dāng)然，即使她自己尚未察覺……”

    賀霖鴻有些很不甘心地看賀云鴻，賀云鴻眼波一冷：“怎么了？你看不慣？”

    賀霖鴻跳起來：“哪天我得告訴她你做了什么！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賀云鴻淡然笑：“隨你……”

    賀霖鴻哼聲：“別指望我給你找墨了！”很氣憤地走了。

    可是賀霖鴻走后，賀云鴻的笑容變得有些惆悵——是啊，這么快，這么快她就改了心意……

    他久久地看著那裝著鑲好的玉簪的盒子，直到夜交二更，他才研磨，開始寫信：“欣妹如唔，得信甚喜，我多愿此時能擺脫俗務(wù)，前往觀看落霞奇景，可惜京城庶事繁忙，兄深以為憾。京城地宅又買入六處，木頭兄弟的管家，已經(jīng)開始購糧存入建好屋宅……”

    他講了京中的一些建筑和朝上對戰(zhàn)事的準(zhǔn)備，讓凌欣精神松弛，然后才開始結(jié)合凌欣的信來講自己的看法。

    凌欣在信中再次提到她脾氣不好，該是對此介意，賀云鴻要寬解她的心懷，他寫道：“君自承慚愧，可是我卻以為君是磊落之人。世間鮮少有人能自省其心，斷善惡，明是非，而卻行邪惡之事。君所言私利種種，只是常人之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有錯之時，只需自囑日后慎行即可，不必反復(fù)苛責(zé)自己。何況，人有氣血，焉能無有脾性？莫說常人，就是佛陀，也曾說‘咄哉阿難’，金剛有伏魔之威，啟悟之師也曾棒喝徒子。怒氣本是形，關(guān)鍵之處，還要看本心，修心勝于修形?！?/br>
    賀云鴻停下，慢慢地研墨。他一向自信自負(fù)，自己干的事情都覺得有理！現(xiàn)在對凌欣有意，自然琢磨凌欣的心思，推己及人，要想為凌欣找個理由，那是手到擒來。發(fā)發(fā)脾氣怎么了？只要本心不壞就行了。何況她懂得自省，日后多修心就可以了。

    他想起勇王說過，凌欣因?yàn)楸话矅顠仐壛?，所以特別在意情義，繼續(xù)寫道：“吾曾聞君之家世，深覺君心忐忑，自責(zé)易怒，該因君自幼未得安穩(wěn)之家，顛沛流離，無可依托所致。君今日能如此大度待人，不計(jì)前嫌，已甚為難得?！?/br>
    這樣凌欣就該知道他去打聽了她的消息，對她很在意。

    至于凌欣說自己自私什么的，他看到了那些山寨青少年們對凌欣那么擁戴，“jiejie”叫成一片，一大幫人都會唱歌，可見平常多么高興！凌欣撫養(yǎng)起了這么一幫快樂的小賊，還有什么可自慚的？

    賀云鴻思索詞句，接著寫道：“佛家說每人心中都有佛心，佛心澄明潔凈，世俗不可污染。君自認(rèn)陰暗之時，千萬莫忘君心中有佛心尚在，無人可奪。君既然說出愿意選擇‘利他’正道，可見君之佛心昭彰，蓋因‘利他’即為菩提之心。佛家有言，菩提之心，能破煩惱之暗，譬如一燈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盡。人若有菩提念起，就如一燈明于心中，百千萬億不可說劫，假以時日，諸業(yè)煩惱種種暗障，悉能除盡！君只需牢記此心，紅塵種種，都不會再傷君之根本。何況君能行善事，一行勝十言，勝百千心念。君不必心中戚戚，以行立世，也是修行。人生一世，莫急一時，君只需行善不墮，自有功德……”

    落霞峰上，凌欣讀到這段，差點(diǎn)潸然淚下！賀云鴻歪打正著，一下觸及到了她心底隱秘的角落——十多年前，她因?qū)ι顪Y的恐懼而發(fā)了利他菩提之愿，再到人間，她放棄了追求錢財(cái)，放棄了再去講究那些衣裝首飾鞋襪，放棄了品嘗美食購買精品……她告誡自己不要為自己活著，去撫養(yǎng)孤兒，幫助他人，可是她總覺得自己不是真的愛人！她只是在演戲！她心中的陰暗依然存在著，比如她的恨意！她對人的鄙夷！

    那時柴瑞在山溝里說過，有心為善，其善不賞，自己為了不墮深淵而行的善事，算不算是交易而不作數(shù)呢？！

    多年來，沒有人能與凌欣探討這些問題，凌欣像是懷抱著一個沉重的秘密。

    但是這信里說，人人都有佛心，誰也不能否定這心之根本。既然她有了菩提心的念頭，那么就已經(jīng)證明她心中的燈亮了。這一點(diǎn)燈光，就能照亮所有的黑暗！哪怕她心中光明和黑暗此時共存著，假以時日，光明必勝！她不必?fù)?dān)憂了！

    善意一起，就有善事，而行一事，就勝過百千言語和念頭！她只需繼續(xù)做好事就行了，能有功德……

    就是她的脾氣不好，蔣旭圖也說怒氣只是外形，最重要的是修心，也就是說，心好了，脾氣自然好了……

    樁樁件件，如此簡單，如此明白。

    這些話，解開了凌欣的心結(jié)：她也許只是在表演，也許沒有做到全心全意，那又有什么？只要她別忘了菩提利他之心，一燈破千室之暗——萬事大吉！修行是一輩子的事，別急。

    凌欣將這段文字反復(fù)細(xì)讀，直到完全記在了心中。這位蔣旭圖從“信友”，一步登天，變成了“知音”！她再想象他的模樣時，他可就不是跟諸葛亮那樣長著胡子了，而是個思想敏銳的學(xué)霸級書生，謙謙君子，有點(diǎn)像……賀云鴻的反面！親善友好，總是微笑著！絕不是高傲冷漠……

    她突然珍惜起那塊香墨，怕用光了屋中就沒有了香氣。就去要了雷參將的墨，來給蔣旭圖回信。

    本著感激就要道謝的原則，凌欣給蔣旭圖回信，“兄長如唔，你不知道你的信讓我多么感激！你的信卸下了我心中一個大包裹，我明白了，人不該專注自身的黑暗，而該堅(jiān)信佛心。就如世上所有的事情，邪不壓正，只是需要一個過程。我也同意兄長所說，我的確是因幼年失怙，無法釋懷。我太糾結(jié)那時發(fā)生的事情，無形中就停留在了那個孩童的境地里。”……

    凌欣突然停筆，心有所動——她傷在童年，停在了童年，她的心里，有一個情感的小孩，沒能得到愛的滿足，所以無法長大。這個孩子任性而憤怒，要求別人對自己無限愛護(hù)可卻無力去愛他人。她跳著腳大聲疾呼：愛我！愛我呀！不愛我的，就是壞人！……這樣的一個孩子，可能假裝是個大jiejie，但不可能是個妻子。

    她反反復(fù)復(fù)地在硯臺中浸筆……她怎么才能讓這個孩子長大呢？這世界，沒有人有呵護(hù)她的義務(wù)！最該關(guān)愛她的人，早已消失。一個被遺落在了人生荒原的孩子，踟躕行在漫漫的路上。那些對健康成長起來的人不會造成創(chuàng)痛的打擊，這個孩子的心都會感到疼。她緊抱著雙臂擁抱著自己，卻無法感到暖意，她總想著去尋找能無條件地愛自己的人，來代替那不曾如此愛過自己的父母……

    凌欣下意識地落筆：“我發(fā)現(xiàn)我過去從來沒有仔細(xì)想過我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不知道我”……傷在哪里，該如何治療自己……

    不能說這些吧？凌欣忙停了筆，她看看自己寫的，這該是日記才對……

    凌欣放下筆，拿起蔣旭圖的白帛再看：……君只需牢記此心，紅塵種種，都不會再傷君之根本……諸業(yè)煩惱種種暗障，悉能除盡……

    這是積極的鼓勵，她怕什么呢？凌欣重提筆寫道：“需要如何完善自己。抱歉，這些個人的感慨，兄長若是覺得無關(guān)，不必多看。我這里的情形很好，鄒古板派來了工匠們已經(jīng)開始冶煉……”她寫了些金礦的進(jìn)程。

    該結(jié)尾時，凌欣的心情變得好了：她認(rèn)識了到自己脆弱的本質(zhì)，雖然殘缺，可比混沌不覺要好。這些年她與那么多孩子相處，她明白對幼小的孩子，不能苛責(zé)。一味的自我批判，并不能真的讓她日后有所改變。若只是表面的忍讓，壓抑的怒火，早晚還是要爆發(fā)出來。她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要讓心中的小孩感到安全。她再感到痛苦和憤怒時，要對自己說：好啦好啦，我們不生氣了，我們長大吧！長大了，就不會這么難受了！別擔(dān)心，就是沒有了別人，你還有我……

    就像她哄那些孩子一樣，她需要哄自己，她要對自己說那些她想從別人那里聽到的話。

    凌欣覺得豁然開朗，她的未來有了希望——她將學(xué)會游泳。

    她深吸了口氣，想到以前信尾時說過了落霞峰的景色，那這里也再來段風(fēng)景描寫，就寫道：“昨夜我回來時，山下一片漆黑，我在半山間，仰頭見無數(shù)星斗，如拱般布滿蒼穹，真是明燦如晶瑩，又加銀河橫跨夜空，有種動人心魄的美麗。我想起一個叫康德的人，在他的墓碑上寫過，‘世界上只有兩樣?xùn)|西值得我們深深地景仰，一個是我們頭上的璀璨星空，另一個是我們內(nèi)心的崇高道德法則?！@一外一內(nèi)對應(yīng)而言，都是凡人無法企及的高度?？晌冶贿@星空感動，即使知道我是個連自己的壞脾氣都不能控制的俗人，可還是希望對那樣的美好永懷向往之心。欣妹筆?！?/br>
    她落了日期，大為舒暢：這才是真的通信，高層次，高姿態(tài)！以前寫的那些，都是商業(yè)計(jì)劃書！

    半月后，賀云鴻初接到凌欣的信時，鼻下一聞，就皺了眉頭，可是接著，卻眉頭展開，微微一笑——她不用香墨，想來是舍不得了？那墨的香氣獨(dú)特，早晚會有人告訴她那墨珍貴到什么程度。

    這封信果然沒讓他失望，雖然凌欣談及自己，只有寥寥數(shù)語，可賀云鴻反復(fù)閱讀，卻看出了里面的含義。他沉思良久，聽更鼓起時，才提筆寫道：“欣妹如唔，為兄從來沒有過一個姊妹，不曾理解過人心之苦，君所書，讓吾心中甚痛。可惜吾不曾識君，不然往日一定會與君多有交談，解君心中所苦，助君擺脫夢魘?！?/br>
    是的，他心甚痛。這個女子外表彪悍果敢，但心傷未愈，對美好高尚，帶著真心的崇敬。她一定渴望被了解，被愛護(hù)。她曾在他挑起蓋頭的剎那，對他露出欣喜的笑容，目光如水，賀云鴻相信，那時凌欣是慕戀著他的，他如今明白了，她一定對他滿懷了期待?？墒呛髞怼?/br>
    現(xiàn)在，她向一個她都沒有見過的人敞開了她的心，她開始忘記賀云鴻了……

    賀云鴻垂目寫著：“……有朝一日，吾定會與君于山峰之上，觀夜空繁星，見人世之極美景色，感懷古今之仁心大德所言。……”

    那就讓她戀上蔣旭圖吧，這一次，他不會再轉(zhuǎn)身走開。在這個書信的世界里，他要坐在她身邊，與她促膝談心，安慰她勸解她……這樣，等到他們重逢之日，她就無法掙脫了。

    對于賀云鴻而言，袒露心聲要服務(wù)于結(jié)果——如果會被對方拒絕，那就毫無意義，絕不可行。可若是能進(jìn)入那顆心，那就要毫不猶豫，全力以赴。他目睹了自己的父親多年如何寵愛母親，就是沒有戀愛經(jīng)驗(yàn)，也能照貓畫虎：對凌欣，他的基本原則就是——“只要你別說自己不好，其他就全是對的！”

    他的詞句，語氣體貼柔和，含義多重，意境親密。他除了告訴凌欣那些與戰(zhàn)事相關(guān)的事務(wù)，還寫了京城的小吃，端午的龍舟……他體會凌欣的思路，談自己的感觸和延伸。信末尾，問些問題……

    他以有心算無心，凌欣又無防備，加之心中感激他的指點(diǎn)，自然忍不住一次次地吐露自己的所思所想。漸漸地，凌欣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她寫了山間的風(fēng)，夏日的暴雨，她看到的彩虹，她講了云山寨的事情，她的自豪和思念……

    不知不覺間，凌欣開始盼望信使的到來，當(dāng)她接到信時，會忍不住笑。她讓雷參將派人去買了聞著香的好墨，她注意自己的字跡，盡量端正，不再潦草；她的信寫得越來越長，她希望蔣旭圖早日看到自己的信，她在白帛上記錄下她的思緒，再想象他的反應(yīng)……。

    京城吏部，宋源注意到賀侍郎自從那次吃錯了藥之后，就開始有了情緒的變化！

    過去賀侍郎老成持重，雖然是朝中最年輕的侍郎，可是論端起個平靜沉默的架子，一點(diǎn)都不比四十多歲的人差半分。但是如今，一段日子里，他會很親切和藹，待人處事如春風(fēng)化雨，又過段日子，他就變得陰郁冷淡，下狠手整治犯錯的人。又過一段，他卻整日含笑，說話文雅，對人們的失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如此這般，從春入夏再入秋，他就這么來回翻臉，這些起伏與朝中賀相的動作以及軍隊(duì)軍需的調(diào)配毫無明顯的聯(lián)系，宋源竭力為他遮掩，可是許多人還是察覺到了賀侍郎的喜怒莫測，感到莫名其妙。

    賀霖鴻是唯一知道賀云鴻規(guī)律的人，不就是接到信后就會高興一段日子，等信的時間長了，就會焦躁不安嗎？他自然懂得怎么趨利避害，在賀云鴻最想見到他的時候，一連幾天避而不見，在賀云鴻最不需要見他，天天走在云里霧里的時候，總?cè)ゴ驍_賀云鴻，說些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