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顧長安越往下,就覺得越是陰冷潮濕,下面的巖壁上甚至生出了一些滑膩的青苔。在即將接近底部時,繩子忽然不動了,顧長安低頭看看腳下丈余的距離,只皺了下眉卻沒猶豫,拔出別在腰間的匕首,一手握緊繩索一段,一手將腰間纏的繩索割斷,她深吸口氣,雙腿一蕩跳了下去。 顧長安落地時往前滾了幾滾,將下落的力量卸去不少,但她跳的太急,還是不輕不重地扭了一下腳。 這邊,崖上拽著繩子的幾人頓覺手里一輕,便知道是顧長安那邊出了問題。宋明遠怒火直往腦門躥,一把撒開繩索奔到崖邊,幾乎是飛撲在地上向下望去,卻只見得空蕩蕩的繩索左右搖擺,哪還見得顧長安的影子。 第三十二章 相見 宋明遠他們把繩子拉上來,見到那端整齊的切痕,就知道是顧長安從容間割斷的,便都把心收回了肚子里。 決明和白辛又各自綁上繩索,準備下去接應(yīng),畢竟顧長安那邊真要有什么動靜,他們再從懸崖上往下吊人那是來不及的。 宋明遠還是繃著臉,山風(fēng)襲來,那一瞬間他覺得心底的一點霧氣好像也跟著山風(fēng)散了。 從前霍義還在的時候打趣過他,說你小子是不是看上顧二了,他氣惱地錘了霍義一頓。后來他自己也琢磨,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想娶個知冷知熱的賢惠女子。 等顧長安回京那日,他就徹底想明白了,他和顧長安只是在應(yīng)該情竇初開的年紀遇上,也許心底曾有過一枝花骨朵,只是沒來得及盛放就凋謝了。他對顧長安的情感,多數(shù)還是源自出生入死的同袍情誼,或許還夾雜著一絲對她的欣賞,至于更多的,那是當(dāng)真沒有了。 落在崖底的顧長安揉揉腳踝就往相對干燥的一邊走去,崖底雜草多,翠綠的掩映下還有一彎淺淺的小溪,溪水流動速度相當(dāng)緩慢,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出來的分支,最終會匯入到哪里。 崖底狹長,顧長安邊走邊打四下打量,原本沒寄多少希望的巖壁上竟然出現(xiàn)個突兀的叉。幸虧巖壁上覆著苔蘚,畫這叉的人估計也力道不夠,只把苔蘚刮下來一層,巖石基本還是完好無損。 顧長安心頭一跳,不用湊到跟前也知道這個奇怪的叉才劃上去沒幾天。一般在外躲藏的人都不會蠢到在自己藏身地附近還劃個記號,好讓仇家順利找到自己并殺個干凈,所以顧長安估計顧長平他們是篤定除了他們以外不會再有別人來。 這個叉是在顧長安小時候,顧長平跟她鬧著玩時候教她,那會兒他不但畫了叉,還另畫了別的幾橫幾豎,說要是以后走散了,顧長安憑著這些歪七扭八的記號也能找著他。 叉的上頭有一道微妙的連線,下頭還有一個點,普通人不會閑的沒事把一個叉畫的這么復(fù)雜,所以顧長安是一百個肯定這枚叉的作者就是顧長平。 顧長安繼續(xù)向前,走著走著,巖壁上出現(xiàn)的就不止是叉了,開始有那些鬼畫符一樣的記號。她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又覺得情況不容樂觀,心里憋得難受地在一蓬又一蓬的雜草堆里搜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出去了多遠,反正再回頭時,已經(jīng)看不清下來時候的那塊地方了。 顧長安眼前冒出一個又一個小土包,土是新翻出來的,土包下埋的是什么,她不用去刨也知道,心下一時愴然。 在離土包們不遠的地方,有那么一叢草既高大有茂盛,簡直像一扇門。 顧長安嘆口氣,頗有種宿命感地走上前去,撥開了那一叢綠油油的草。如果不是知道顧長平他們只是受困于此,她還真想罵人,這一路不管是記號還是這扇“門”,根本就是在指路,這要萬一碰上個想殺他們的,那簡直易如反掌。 一個不算幽深的山洞,洞里透著股陰涼的氣,小小的火堆還冒著零星的火光,洞里并排躺著幾個人,一動不動,乍一看,竟都如死了一般。 顧長安要這時候還認不出其中是一個顧長平,那她真可以抹脖子以謝她哥了。 顧長安很緊張,她真怕是因為她來晚了,然后顧長平堂堂一個將軍被困死在野外,那真不知道她死了之后該怎么面對顧家那些早逝的英魂。 顧長安揣著點不安狂奔進去,誰知道她還沒奔到,其中一人就保持著躺下的姿勢,噌啷一聲拔出長劍,循聲直指顧長安。 “戚大哥!” 拔劍的不是別人,正是跟著顧長平一同出關(guān)找胡煒的戚少杰。顧長安面露喜色,看來他和顧長平都平安,都沒埋進外面的土包里去。 “長、長安?”戚少杰瞇瞇眼睛,勉力支起半個身子,很費力地扭頭看著他。 這一番動靜,旁邊幾人也都紛紛爬起來,只有顧長平還是一動不動,繼續(xù)挺尸。顧長安借著洞口的光一看,不得了,這洞里簡直像住了群野人,一個個盔甲早就扔到了一邊去,蓬頭垢面,胡子也打了結(jié),所幸精神頭都還行。 “我來晚了?!鳖欓L安扶住戚少杰,掃了眼她大哥,見人還喘著氣,心就飛回了肚子里。 “去看你大哥,他傷的不輕?!逼萆俳芡扑话?,又低頭重重咳嗽幾聲,聽著像是傷了內(nèi)臟。 顧長安跨一步挪到顧長平旁邊,就見他臉上臟兮兮的,衣裳也破了好幾個窟窿,胡子拉碴,跟外頭那群丐幫也沒什么區(qū)別。 “傷哪兒了?”顧長安一見他哥還活著,臉色也算紅潤,平時在他面前那股混不吝的勁兒就又鉆出來了。 顧長平半掀掀眼皮,啞著嗓子哼道:“你個小王八蛋,才來啊?!?/br> 顧長安聽著他一句話說的氣若游絲,肚子里的心又呼地飛起來,皺著眉看他:“你才王八蛋,到底傷哪兒了?” “腿斷了?!鳖欓L平眼神渾濁地瞟了她一眼,說的稀松平常。 戚少杰在后頭有點聽不下去,補了句,“從懸崖上下來時候摔的?!?/br> “山上那把火還真是祁盧放的?就為逼你們跳崖?”顧長安瞪瞪眼,這是不是有點迂回啊。 “還真不是那孫子放的,這事啊,小孩兒沒娘說來話長?!蹦沁叞胱饋淼囊粋€顧長平的親衛(wèi)啐道。 顧長安心底閃過一絲疑惑,想接著問又覺得不是時候,站起來俯視著她大哥,“看你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還能上外頭弄那些鬼畫符,等著,我去叫人來抬你出去?!?/br> 說著,顧長安就利索地出去了。這邊,戚少杰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看顧長平,說:“丫頭還不知道,茲要咱們一回裕州,這就要起風(fēng)了?!?/br> 顧長平舔舔干裂的嘴唇,半瞇的眼中狠戾之色乍現(xiàn),“我的命沒落他手里,他的命,就歸我了?!?/br> 顧長安向著來路奔回去,原想著要找著她下來時的繩索,設(shè)法通知上頭的人,沒想?yún)s看見白辛和決明倆人正守在原地東張西望。 “大人?!?/br> 顧長安匆匆點了下頭,“白辛跟我來,決明通知其他人接應(yīng)。” “是?!睕Q明彈出信號煙火,在半空炸出一道亮光,就算在白日也能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斷崖上頓時一片歡呼,宋明遠喜上眉梢,立刻組織人結(jié)繩網(wǎng),準備把下面人拉上來。 顧長安帶著白辛回到山洞,白辛把隨身攜帶的外傷藥分別給洞里的幾人敷上,等決明趕過來,才合力把顧長平和戚少杰抬到了洞外。 其實除了顧長平和戚少杰,其他五人都還保持著基本的行動力,雖然一瘸一拐,但在攙扶下都能自己走出去。 戚少杰說當(dāng)時是他和顧長平斷后,從斷崖上下來的急,都摔的不輕。他們之所以沒貿(mào)然離開,也是怕一旦出了荒山范圍,缺水少糧,又是輕傷帶重傷,可能還沒走到裕州就一命嗚呼了,所以干脆在崖底等著顧長安來。 顧長安跪坐在一旁支著頭郁悶,他們怎么就知道她要找來? “還得說是你大哥了解你,他說至多十日左右,那倔驢就得從京城來這山溝里了。嘿,還挺準?!逼萆俳艿耐缺话仔廖赵谑掷镎唬缇吞鄣谬b牙咧嘴,冷汗直冒了,卻還是嘴上不閑著地刺激顧長安。 顧長安一眼瞟過去,就見顧長平緊閉著倆眼,好像什么沒聽到似的。只有白得連點血色都沒了的兩片嘴唇和止不住顫抖的指尖,不客氣地揭露了他裝暈的事實。 顧長安從地上爬起來,想挪到他旁邊去冷嘲熱諷兩句,卻被旁邊固定完戚少杰左腿的白辛給拉住。 “大人,借一步說話?!?/br> 倆人往旁邊閃了幾步,顧長安皺了下眉,問:“怎么?” “不瞞大人,顧將軍傷的可不輕。”白辛邊說邊斟酌著用詞,可轉(zhuǎn)念一想,眼前的這位有時候比漢子還漢子,干脆就不斟酌了,直截了當(dāng)?shù)?,“將軍傷了臟腑,斷腿上還有箭傷,這崖底潮氣重,傷口不易愈合,已經(jīng)潰爛了?!?/br> “箭傷?”顧長安不自覺拔高了聲調(diào),“怎么方才沒人說?!?/br> 白辛為難地嘆了口氣,“想必是將軍沒當(dāng)回事,只當(dāng)箭傷和斷腿比起來,不值一提。” 顧長安哼了一聲,“也不知道誰才是倔驢?!?/br> 話是這樣說,可心里頭到底不是滋味。顧長平在她眼里就像是不會卷刃的長刀,他指到哪里,她就能無所顧忌地沖到哪里,好像這柄利刃總在身側(cè),就說不出踏實。 可現(xiàn)在呢,他躺在一叢雜草堆里,像個被人打進泥巴里的落魄乞丐,渾身上下連半點傲氣都找不著了。 顧長安被nongnong的無力感包裹起來,她醍醐灌頂似的意識到,原來從她離京時的從容到出關(guān)時的鎮(zhèn)定,再到關(guān)外的煩躁,到她找到顧長平時不由自主地想頂撞嘲諷他,其實都是因為她慌了,沒底了,所以才會抓過所有東西把真正軟弱的顧長安給藏起來。 一直自以為能帶兵沖鋒陷陣就是成熟標志的顧都尉,忽然覺得,她其實還是沒太熟,只是皮兒能吃了,餡兒還生著。 第三十三章 后知后覺 自覺還沒太成熟的顧長安幫著從崖上下來的人把傷員一一抬進臨時編的繩網(wǎng)里,但怕繩網(wǎng)在半途出現(xiàn)問題,又在各人身上綁好了繩子,這才由上面人把他們一個個拉了上去。 等崖下眾人好容易都上去,天早已黑透了。 夜里行路不便,盡管顧長安掛心著顧長平和戚少杰他們的傷勢,但也不好冒著再添傷員的風(fēng)險趁夜回城,當(dāng)即拍板決定就地休整一宿,次日動身。 這一整日干的都是體力活,尤其留在崖上拉人的那十幾個,四仰八叉地癱在地上打起此起彼伏的呼嚕來。 顧長安翻來覆去睡不著,干脆跑到給顧長平臨時搭的小棚子那去守著。白辛說他因為那道箭傷,其實一直在發(fā)熱,只是熱度不高,所以戚少杰他們照顧他的時候都沒留意。 顧長平從見到顧長安之后就好像脫力一樣,徹底昏睡過去,中間只朦朧地醒來要了口水喝。他在睡夢里苦大仇深地皺著眉,顧長安在旁邊盤膝坐著,按白辛說的xue位給他揉揉按按,白辛說這樣能減輕痛感,也不知時不時真的管用,反正揉了總比干坐著強。 顧長安想起小時候,顧長平手把手教她騎馬射箭,騎不好就黑著臉一頓臭罵,有時候讓她站在毒辣的日頭下蹲馬步,他去處理軍務(wù),等他想起來外頭還站個她的時候,顧長安差不多也給曬得中了暑。 老侯爺心疼顧長安,總偷著給她送點燒雞什么的加餐,顧長安私心里覺得她爹這個將軍做的是真不像個將軍,難免感覺他跟說書的講的那樣錚錚鐵骨的驍勇大將相去甚遠,倒像個儒雅書生。 顧長平跟老侯爺就一個唱白臉一個□□臉,把顧長安給拉扯成人。只是老侯爺去的早,后來只剩下唱白臉的顧長平,她那日子自然過得如鯁在喉。等她能把鯁吞下去的時候,偶爾混不吝的性格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在顧長平面前刀槍不入,隨他怎么折騰。 顧長安嘆出一連串的氣,顧長平半迷糊的時候聽見他妹子在旁邊發(fā)著不知道從哪熬出來的愁,心里罵她沒出息,無奈實在張不開嘴,腦門又一團漿糊糊著,還沒多數(shù)落顧長安兩句,就又睡著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顧長安才迷瞪了一會兒,等天光徹底鋪開,她也睜眼醒了,手腳疲憊卻了無睡意。 顧長安這回帶來的都是習(xí)慣行軍的老兵,大伙前一日雖累的人仰馬翻,但一覺之后就又活蹦亂跳了。況且他們一出馬就把將軍給尋著了,這是多大的一喜事,所以個個都跟過年節(jié)似的樂呵,早飯湊合啃了幾口干糧,就七手八腳抬起顧長平等人回返了。 路上停停走走,這二十來人的隊伍回到裕州已經(jīng)是兩日后的事情了。 因為有報信的先行回城,所以顧長安他們半路上就遇著了前來接應(yīng)的于茂春。 于茂春大概這么多年也沒見顧長平傷成這樣過,粗獷的漢子滿眼憤恨,顧長安毫不懷疑要是那胡煒在場,于茂春便能舉刀給他劈成兩半。 但是,胡煒失蹤了,還失的很徹底。 從眾人視線里消失的胡煒和祁盧成了顧長安心里的一個疙瘩,堵得她難受?;貭I之后顧長安把白辛扔給顧長平,自己就回營房去了。 她換上長衫,讓童生牽來馬就直奔韶音坊去了。軍中沒消息,那就讓陌紅樓查,明面上找不著的,不表示葉氏暗線也找不著。 就在顧長安出營的時候,劉珩的信也到了,前后一共兩封,囂張跋扈地躺在她營房的幾案上。 韶音坊后門虛掩著,顧長安才跳下馬,六子就扒著門縫探頭探腦地往外瞧,一見是顧長安,立刻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線,喜道:“小的在門邊守了好幾日,總算等來坊主了?!?/br> 顧長安半年不見六子,覺得這小子又高了半頭,她甩手把韁繩扔給六子,道:“去把馬安頓了,后門就落鎖吧,我今兒個住坊里?!?/br> “誒,小的這就去?!绷訝可夏瞧椉t馬往馬廄引,他見著顧長安是打心眼有幾分高興,一來是他想央坊主同意他跟著武師父學(xué)學(xué)拳腳功夫,二來這坊主一來他可總算不用守后門了。 六子樂呵呵牽著馬,暗想樓姑真是神了,她咋知道這幾日坊主要來,來了還要走后門? 神了的樓姑繃起臉在花廳里翹著二郎腿,上下審視顧長安,見這人討好地跟她賠笑,氣也氣不起來,半晌,瞥了眼旁邊的圈子,說:“行了,別裝了,坐吧?!?/br> “我有點發(fā)愁。”顧長安轉(zhuǎn)頭看陌紅樓,一點也不客氣。 “愁什么?你都跑回軍營了,還有比這更愁的?”陌紅樓斜眼瞪著顧長安,頗有幾分訓(xùn)兒子的架勢。 “胡煒你知道吧?這人就像土遁了一樣,掘地三尺都沒把他挖出來?!鳖欓L安郁悶地喝了口茶,心里隱隱地不安。 “喲,你是想央我給你找人啊。” 顧長安伸了個懶腰,“還想央你給弄盆燉羊rou來吃吃?!?/br> “今兒個不回營房了?”陌紅樓挑挑眉,“我看你這滿臉找不著北的樣子,該不會從京城一路來就是趕鴨子上架吧?” “我這鴨子是自己上架的。”顧長安苦著臉,“我大哥他們都沒什么精氣神跟我說關(guān)外的變故,我只能先抓緊時間找胡煒,兩邊都不耽擱?!?/br> 陌紅樓看她捏著眉心,一臉的疲憊,張嘴還想說點什么卻是說不出來了,起身拍拍她的肩,“你去歇著吧,我到外頭安排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