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衛(wèi)夫子
“你想陪著我去進學?” 聽了容鈺此問,寶鏡笑著答道:“小姐,奴才不敢挑揀活計,沒有什么想不想的……” 她支支吾吾、神色鬼祟地道:“只是,從前都是奴才陪著您進學,奴才與四小姐的幾個大丫鬟熟悉,便于……嗯,便于您與四小姐探討學業(yè)……” 和容蓮探討學業(yè)…… 聽了寶鏡這番話,容鈺才回想起她幼時進學是個什么情形。 衛(wèi)夫子主要的授課對象是容瀅,故而所授課業(yè)具有一定深度。 容鈺資質欠佳、也沒有下苦功做學問的心思,很快便跟不上課業(yè)進度,若上課時被抽中答題,每每一問三不知,繼而便少不得被訓斥、處罰。 而課后,衛(wèi)夫子布置的作業(yè)她也無從下筆。 所謂“和容蓮探討學業(yè)”,指的是她抄寫容蓮的作業(yè)…… 如此一來,衛(wèi)夫子既不喜她資質愚鈍,更輕視她不思進取,在外頭的詩會、清談等文人雅集中,大肆宣揚她的種種劣跡。 讓她成了京都貴女中赫赫有名的草包小姐。 她年幼時雖覺得委屈,卻無從辯解,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 重活一世,她才看明白: 衛(wèi)夫子本就對她和容蓮不上心,讓兩個七、八歲的普通孩子與天資聰穎、時年十二的容瀅學習同樣的課程,她們倆必然跟不上課程進度。 容蓮看清了那一點,假裝勤奮好學,糊弄過關; 唯有她,愚鈍又莽直,既學不會,也不會做樣子,觸怒衛(wèi)夫子,屢被針對。 如今的容鈺想到自己八歲時的處境,心里不禁生出酸澀。 她心疼八歲時委屈而不知所措的自己,也深深不齒衛(wèi)夫子的所為。 既沒有教書育人的誠心,也沒有因材施教的本領,枉為人師。 至于寶鏡積極地想陪她進學,一方面是圖個輕松,另一方面則是,乘機認幾個字,學幾句詩文。 身為丫鬟卻如此孜孜好學,這寶鏡,恐怕早就生了異樣的心思…… 容鈺冷然看向寶鏡。 有上進心是好的,只是這回,她不想再被寶鏡踩著往上爬了。 容鈺想了想,對寶鏡道:“我素來與你親近,近幾日遠著你自是有原因的,你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來向我回話。” “再者,你昨日妄議端王恩賞一事,便是我,便是爹爹,也不敢那般狂妄,念在你跟我一場,我昨日僅訓誡了你幾句,可你不僅未能誠心悔過,還生出了怨懟之心……” “為免你日后惹出更大的禍事,我不得不罰你一回?!?/br> 容鈺對吳嬤嬤道:“嬤嬤,接下來三日咱們小院里婆子、丫鬟們的衣裳鞋襪都由寶鏡一人浣洗,若她當差不盡心、敷衍應付,有一件不干凈的,便再加一日,直到件件都干凈為止!” 整個東側院里婆子、丫鬟們的衣裳鞋襪…… 吳嬤嬤心里雖覺得這處罰有些重了,卻不好當眾駁了容鈺的話,便應了是。 寶鏡嚇得連哭也哭不出來,臉色煞白地看向容鈺。 容鈺不再看她,帶著寶壺出了東側院。 她先去給小沈氏請了安,然后匆匆趕往西正院的書齋。 她一步步走近掛著棕色葦席的書齋,想起許多幼時痛苦的記憶: 言辭犀利刻薄的訓斥; 動輒一本書抄三遍; 在眾目睽睽之下,頭頂著書在后院池塘邊罰站…… 容鈺在書齋門前站定,對自己說:莫怕,你已經長大了,不會再被她欺侮了…… 她挺直脊背,抬步走進書齋。 一個穿著青色布袍、戴青布頭巾、身量高瘦的中年婦人端坐在上首的書案后,正是衛(wèi)夫子。 容瀅、容蓮依次坐在左側的書案后。 容鈺進屋后,衛(wèi)夫子先看了看屋角立著的沙漏,然后意有所指地看向她。 意思就是,讓她自己開口請這晚到之罪…… 她偏不…… 晚到又不是遲到…… 容鈺全當沒有看見衛(wèi)夫子眼神里的涵義,向她行禮后徑直朝右側首位的書案走去。 衛(wèi)夫子嫌憎地看了看容鈺的背影,待她落座后,開口道:“小姐們安好!” 三人便回:“夫子安好?!?/br> 衛(wèi)夫子點了點頭,看向容瀅道:“二小姐心憫兵甲家中的孤老遺孀,發(fā)起募捐,世人交口稱贊,連圣上也特頒嘉文,有徒若斯,余心甚慰?!?/br> 容瀅站起身向衛(wèi)夫子行禮后道:“是恩師教導有方?!?/br> 衛(wèi)夫子滿眼欣賞地看著容瀅,問她停課的這幾日都讀了什么書,寒暄幾句后才示意她坐下,對三人道:“貴府有高義堅貞的大小姐與心憫孤貧的二小姐,譬如芝蘭在室,三小姐與四小姐當見賢思齊,奮發(fā)進取?!?/br> 絕口不提容鈺也得了嘉獎…… 在衛(wèi)夫子與許多不明就里的人看來,容鈺不過是代容華捐金,其后幸運地一并得了嘉獎。 這種誤解,如今的容鈺自是毫不介意,她平靜地與容蓮一起回道:“學生記下了?!?/br> 這草包,竟這般沉得住氣…… 衛(wèi)夫子意外地看了看容鈺,隨后從書簍里拿出幾節(jié)新砍下的翠竹,開口道:“接下來便開始今日的授課?!?/br> “觀今日大周之四鄰,西有強遼、東有倭患,燕云未復、北征受挫,我輩讀書人,皆應心懷天下,弘揚正氣……” “我已教過你們如何做駢文,今日你們便以翠竹與漢人氣節(jié)為主旨,在一個時辰內各做一篇駢文,我批閱后會當堂講評,再引申教授小姐們一些與翠竹有關的佳文、典故?!?/br> 寫駢文…… 容瀅沉思片刻后,流暢地書寫起來。 容蓮苦思冥想了一會兒,也開始落筆。 容鈺看了看她們,一籌莫展地看向自己眼前攤開的宣紙。 駢文,又名四六文,講究對仗工整、詞藻華麗。 此時的她與幼時的她一樣,不會做這種文章…… 衛(wèi)夫子冷厲的目光落在容鈺身上。 容鈺無奈地提起了筆。 …… 一個時辰后,三人都交上文章,衛(wèi)夫子逐一批閱起來,她們姐妹三人則稍事休息。 容鈺低聲吩咐寶壺:“速回去取些藥粉、紗布來,我過會兒要被打手板了……” 寶壺:…… 她擔憂地看了看容鈺,飛快地跑開了。 這時,一個二門小廝走到書齋門口稟道:“衛(wèi)夫子好,有貴人來訪二小姐?!?/br> 貴人…… 容鈺抬眸朝書齋門口看去,便看到了站在小廝身后的端王、六皇子。 上輩子,似乎也有過這樁事。 端王來訪,自然是為了向容瀅解釋他昨日賜琴一事…… 至于陪著端王前來的六皇子…… 容鈺由衷地覺得,六皇子就是個奇葩。 他仰慕容瀅,又自覺配不上容瀅,便幫著端王追逐容瀅…… 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終生大事,娶容鈺為正妃,冷待她十年,以此為容瀅出氣。 還納了容瀅的大丫鬟谷雨為側妃,珍之重之,與她生兒育女,把個奴才捧成了寧王府里最尊榮體面的西院側妃…… 六皇子對容瀅的這一腔深情,實在堪稱震古爍今、感天動地…… 見了來,衛(wèi)夫子立刻率著書齋內的眾人向端王、六皇子下跪行禮。 端王親手扶起衛(wèi)夫子,道:“小王久聞夫子大名,還望您特允小王旁聽一回?!?/br> 衛(wèi)夫子神情激動:“太傅大人乃是當世大儒,賢妃娘娘亦素有才名,殿下師從閣老,皆余所望塵莫及。殿下愿紆尊指點,草民感激涕零、不勝惶恐?!?/br> 容鈺跪在地上,琢磨著他們的對話。 這意思就是,端王不僅不會打斷衛(wèi)夫子授課,還要旁聽…… 衛(wèi)夫子給三個小姐授的課,端王怎會有興趣旁聽…… 不過是,一來顯得他尊師重教,二來也能表明他對容瀅的看重…… 只不過,偏偏是在今天,她交了那樣一篇文章…… 罷了,她便在端王殿下的這出戲里扮個丑角,哄這位將來的天子一笑吧! 容鈺站起身,無奈地看向端王。 恰端王也在看她…… 容鈺立刻垂下了眼眸。 她心里有些疑惑:近幾日自己似乎與端王對視了幾回…… 她并不記得自己幼時曾與端王頻頻對視…… 想來,是她幼時并不知道端王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因此即便對視了也不曾放在心上。 至于端王,大概是不好一味地盯著容瀅看,便隨意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