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仆婦出來后，從袖子里摸了十個銅板遞給小學徒，伸手指了一個方向，對送衣服的小學徒說：“沿著這條小道，一直走到那個面闊五間的二層繡樓就是。”說完便喜滋滋地揣著那一錢銀子轉(zhuǎn)身走了。

    小學徒一個人端著幾套衣服，手遠遠地伸直，怕自己汗水染臟了衣服，不好向上面交代。過了好幾個鏤空花墻的月拱門，通了幾個結(jié)構(gòu)相似的內(nèi)宅院，看得他眼花繚亂，生怕走錯了。于是心里越來越緊張，手里死死地攥著那十個銅板，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了。

    還好那二層繡樓倒是豪氣，遠遠地一眼就見了，一層落地長窗是緊鎖著的，樓下也沒有丫鬟，小學徒一下忙了手腳，不知應該如何是好。他站在門口，恰巧聽見二樓里有人說話：“meimei學識淵博，你知道淳字怎么寫嗎？”

    這聲音當真好聽，清脆宛如那天上的黃鶯。他還沉醉其中，又聽到如銀鈴般的笑聲，“哈哈，jiejie說笑了，jiejie問的是哪個淳字？”

    “難道淳字還有不同的寫法嗎？”

    “jiejie，這個音可是有好幾個字呢，你的嘴唇也是唇，純真也是純，你到底說哪個字？”

    小學徒正聽得入迷，突然聽見“哎呀，有人在下面呢，衣裳到了！”，他嚇得趕緊往后一退，低下了頭。很快，一陣清新的香氣襲來，兩個姑娘依次出來。

    “剪月又去哪兒偷懶了?！币粋€姑娘接過了他手中的衣服，“走，jiejie，咱們進去試?！闭f罷轉(zhuǎn)身走了。小學徒這才松了一口氣。

    “好……馬上進來?！?/br>
    突然，這時，一方手帕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猛然抬頭，一個仙子正對他微笑。這仙子粉面桃妝，淺淺一笑竟不像世間凡人。他恍恍惚惚地接過帕子，再一抬頭，眼前已不見人影。

    ☆、第七章 禍水

    茶煙裊裊，焚香清心。劉氏紅色蔻丹的指甲輕輕滑過青花之瓷，她輕輕一吹，煙氣悠長綿遠。

    “這是今年圣上御賜的鐵觀音？天地造物，果真圣樹啊?！蓖醴蛉说馈?/br>
    劉氏頷首，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親家母當真是行家?！?/br>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時而傳來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爭吵。劉氏眉頭微微一皺。仆婦張氏會意，立即轉(zhuǎn)身出去了。不一會兒，仆婦張氏雙手背在身前，低著頭進來了，臉上的表情有些凝滯。

    “發(fā)生什么事了？”

    張氏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了幾個字：“兩位……王公子，打起來了……已經(jīng)請了郎中來了。”她剛一說完，瞥了一眼劉氏身旁的貴婦。

    嘭。茶盞應聲而碎，水珠四濺。屋子里蕩著細細的回聲，叫人心神不寧。粗使丫鬟們魚貫而入，眨眼之間，已經(jīng)收拾妥當。

    “說具體些?！?/br>
    “老奴也不是很清楚……”張氏像是在斟酌言辭，“剛才在府里，妝洗小姐與二位公子有一面之緣。結(jié)果兩位王公子都看上了妝洗小姐……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br>
    啪。貴婦伸手在茶幾上一拍。

    “那個庶子當真反了！”

    劉氏聞聲，回頭，正巧瞧見貴婦的手擱在茶幾上，手上碧綠透亮的鐲子爬上了幾道細痕。

    張氏忙道：“夫人不必著急，王二公子只受了一點輕傷，郎中已經(jīng)在瞧著了?！?/br>
    貴婦冷哼一聲。

    屋子里一下沉默下來。不一會兒，貴婦起身，拋下了一句話：“我聽坊間有傳言，徐氏女生來伴有極兇惡的預言！我本不信這邪，萬萬沒想到徐氏女果真毀我王家！”

    劉氏一抬頭，正巧撞上了貴婦陰冷的目光。她趕忙撤回了目光，“親家……不，王夫人，咱們先過去看看罷?！?/br>
    劉氏剛起身，貴婦就已經(jīng)走出了門外。劉氏一路小跑，不一會兒，額間就布滿了汗。仆婦張氏在前面引路，到了出事的客堂，她停下腳步，“夫人，如今二位王公子就坐在前面棚廊里?！逼蛬D剛說完，貴婦人就來勢洶洶地先進去了。

    劉氏站在二進門拐角處，忽而聽見不遠處棚廊里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聲。只聽里面?zhèn)鱽砼速|(zhì)問的聲音：“反了你了！”

    而后，又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他似乎是不甘心，又似乎是委屈：“母親，兒子知道自己的身份，從小弟弟要什么我就給什么。可是這已經(jīng)定下來的婚事，如何讓兒子拱手相讓呢？”

    這時，屋里又傳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這不尚未正式定親？我不過與你商量一下，你便與我動手？”

    劉氏聽到這里，轉(zhuǎn)身往來的方向回去了。仆婦張氏，見劉氏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自然不敢自討沒趣，也加快了腳步跟著。

    走到劉氏居住的坐北朝南的正屋主院，張仆婦遠遠地就瞧見里面的兩人——一個跪著，一個來來回回走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像是瞧見了她們，那個來回走動的人影，便直往這邊奔來。

    “母親！”徐玉人先給劉氏作了一揖，又對張氏問好，“張mama?！?/br>
    張氏忙向徐玉人揮手，示意她不要過來。劉氏正在氣頭上，可是萬萬惹不得的。誰知，徐玉人并不理會她，她越發(fā)加快了腳步。她攔住了劉氏的去路，張氏在劉氏身后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母親，這事兒都怪玉人！我與jiejie在后院戲臺子邊放風箏，哪知風箏線斷了，就掉到前院棚廊里去了。jiejie不過是好意為我撿風箏這才遇見了王氏兄弟，jiejie并未做任何出格的事，不過是禮貌了幾句……都是玉人不好，若不是玉人懶惰……”

    劉氏沒等徐玉人把話說完，就繞過她往前走。

    玉人趕緊轉(zhuǎn)身去追，哪知劉氏像是腳下踩了風火輪一般，怎么樣也追不上。

    劉氏從阿徐身邊走過時，猛然頓住了步子。

    跪在地上的阿徐不知怎地，見到地上劉氏的影子的時候，突然怕的發(fā)顫。她一抬頭，就望進了劉氏陰冷的眸子里，剛才想好的一萬句話，一下就消失的不見蹤影。

    這時，徐玉人才趕來，她見到這般景象，也一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扯了扯劉氏的袖子，低聲說：“娘，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劉氏沒有像往常一般轉(zhuǎn)過來對她溫柔地笑笑，而是冷笑道：“玉人，你仔細看著，她就是罪孽。她的存在就是罪?！?/br>
    阿徐聽著，心里突然一慟，像被連續(xù)扇了好幾個耳光。

    劉氏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仆婦張氏，也連忙跟上。徐玉人拉住了張氏的衣角，“張mama……我該怎么辦……”

    張氏一嘆，往阿徐跪著的方向瞥一眼，“小姐，你聽老身一句勸，你且先離她遠一些吧。”說罷，趕忙去追劉氏去了。

    躲在徐玉人身后的剪月，一邊拉扯著玉人的袖子往外拖，一邊勸說著：“小姐，不管怎樣，咱們先回去，先回去，啊……”

    剪月的聲音越來越遠，徐玉人也被無力的拖走。

    阿徐一抬頭，這空蕩蕩的院子里，又只剩了她一人。三月的暖陽，院里的梧桐樹，院外的垂楊柳，嘰嘰喳喳的小家雀，都不是她的。

    阿徐在夫人的院子門前跪了三天。餓了就吃是徐玉人派人送來的饅頭，渴了就喝她悄悄送來的涼水。累了，就在院子里趴著，休息一會兒，又爬起來，繼續(xù)跪著。

    這三天里，她聽到無數(shù)的嘲笑，幾乎都要使耳朵長出老繭；這三天里，她受到無數(shù)的白眼，她甚至已經(jīng)學會了視而不見。她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當時受到第一聲嘲笑和地一記白眼，是來自于誰？自己當初是否痛苦過，是否害怕過，是否欲辯無言過。

    徐玉人在這三天里也去找過劉氏。但是，即使是關(guān)著門扉，阿徐也能聽到里面的爭吵。

    “你還為那妖女說話！你知不知道她毀了你的好姻緣！”一向溫婉賢淑的劉氏，也不再低聲細語。

    “娘！”和藹可親，單純可愛的meimei也為了她爭吵。

    那娘呢，她躺在床上，可有人照顧……

    阿徐無力的躺在地上，想要忘記這一切。但是越想要忘記，那一切，如同魔鬼一般纏著她，向她的脖子伸出了鎖鏈，勒得她喘不過氣。她躺在地上，像只瀕死的狗，茍延殘喘。

    突然，在她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繡花鞋，不算精致，白底布面的，阿徐抬頭，正瞧見剪月的臉。

    “你不必在這跪著了……”她說道，好像在斟酌言詞，最后她蹲下來了，不如剛才那般居高臨下，她撇了撇嘴，“老爺夫人的意思是，要把你打發(fā)了，不必總在一個屋里瞧著窩心?！?/br>
    “你知道西街鐵匠的大兒子昨兒個剛沒了嗎？”她一頓，“也就他家愿意要你了?！?/br>
    阿徐閉起眼，剪月的聲音在她的腦海里來來回回，反反復復。

    “對了，叫你過幾日就過去了?！奔粼乱粐@，“守望門寡是苦了點，總比在這兒強?！?/br>
    剪月說完一低頭，剛好瞧見阿徐躺在地上，緊閉著的雙眼，滾出豆粒大的淚珠。剪月一愣，又是一嘆，想要說些什么，最后還是轉(zhuǎn)身走了。當眼淚流干的時候，眼睛有些澀澀的，就連睜眼，都有些困難。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殘陽如血。

    阿徐從地上爬起來，卻因為跪久了，雙腿麻木，才一站起來，就摔了下去。剛好壓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哎喲喂，我呸！”身后那人抽回自己的腳，還順帶踢了阿徐一腳，“真晦氣！”

    疼痛感很快散去，阿徐又掙扎著，站了起來，卻怎么也站不直。她扶著手邊的東西，踉踉蹌蹌回了自家的小屋子。阿徐扶著秋院破舊的門扉，門扉吱呀一聲，發(fā)出破舊的呻吟聲。

    阿徐從抽屜里摸出了火折子，點亮了蠟燭，躺在床上的寧氏才喊了一聲：“是誰？是我家阿徐嗎？”

    阿徐一嘆，清了清嗓子，大聲答道：“是我，我是阿徐?！?/br>
    寧氏又往這個方向喊了一聲：“是誰？怎么不答應??？”

    阿徐取了桌上那個裂了個口子的瓷碗，給寧氏打了一碗水，遞給她，在她耳邊說：“喝水，娘。”

    寧氏這才接過水，搖搖頭說：“阿徐你怎么不答應呢?！?/br>
    阿徐笑笑，沒說話。在寧氏床頭坐了一會兒，她終于開口，聲音細如蚊吟：“娘，我給配了人家了。”

    寧氏一臉迷茫，“你說夫人怎么了？”

    阿徐在臉上拉扯出一個笑容，拍拍自己的胸脯，大聲對寧氏說：“我，要嫁人了，嫁人?！?/br>
    寧氏終于聽懂，連忙點頭，瘦得只剩一層枯皮的手捉著阿徐的衣角“是哪家的公子？做妻還是做妾？庶出還是嫡出？”

    阿徐一愣，她偏過頭去，望向燭光，大聲說：“是王御史家的公子，庶出的，做妻?！?/br>
    寧氏喜上眉梢，連平日里蒼白如紙的臉，都似乎有了幾分血色。

    “好！好！”她拉過阿徐的手，拍了拍，“你要謝謝老爺，他始終是疼你的。天底下有哪一個父母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呢？”

    阿徐一時哽咽。

    ☆、第八章 黑白

    “收拾好了沒？”剪月在門外喊了一聲。阿徐才慢慢從門里挪了出來?？匆娂粼录鼻械哪抗?，阿徐才微微點頭。

    “你就這么點東西？”剪月望向了阿徐手里的兩只布包，空落落的，像是阿徐這個人一樣，癟了的。剪月撇了撇嘴，“你這是嫁人，你想明白沒有？怎么連塊紅布頭也沒有？”

    阿徐拍拍其中一只布包，嘴角扯出一個弧度，算是應答。剪月冷哼，扯過其中一只布包，打頭陣走了。阿徐在她身后默默跟著。她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天越發(fā)陰沉了，云積壓著，黑壓壓的。天氣卻越發(fā)悶熱，讓人心里燥得慌。她抬頭看天，訥訥地說：“第一場夏雨要來了?！?/br>
    “那又怎樣？”剪月嗤笑，“天要下雨，你得嫁人，你以為逃得掉嗎？”

    阿徐低下頭來看路了。照例從后門出去，七拐八拐繞進了一個小胡同。

    剪月在前面走著，頭也不回地說：“其實也不太遠，瞧見沒，就前面那家掛白布的?！?/br>
    阿徐不答。

    剪月又自說自話，“對了，就算不遠，你也別回來……你看看你把小姐和夫人害成什么樣了?！?/br>
    阿徐步子一頓，恰巧停在胡同拐角處，不走了。剪月聽見了背后的動靜，轉(zhuǎn)身看著阿徐，“怎么著，你還想回家省親？”

    阿徐低著頭，剪月費了好大得勁才聽清她嘴里的支支吾吾：“我娘怎么辦？”

    “你娘？”剪月思考了一下，“你問問你夫家愿不愿意收吧，實在不愿意，我和小姐說說，就養(yǎng)在徐府里，一個下人，徐府還是養(yǎng)得起的?！?/br>
    阿徐想要說什么，動了動嘴皮子，始終還是一句沒說出來。突然，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喲，這家到底是辦紅喜事還是白喜事?。俊边@正是阿徐去洗衣服時時有見到的吳大娘的聲音。

    “哼?！庇质鞘煜さ纳ひ?。“你還不知道？紅白喜事一起辦，活活守個望門寡?！?/br>
    阿徐往胡同里縮了一縮，把自己的影子藏進了胡同的巷道里。

    “那真是可憐了?！眳谴竽镉侄鄦柫艘痪洌笆悄募业墓媚?？”

    周嫂子冷哼，“就是那個阿徐。我算明白了，這姑娘這么水靈怎么就在徐府里不得寵，原來啊是禍水命！真是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