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天色已暗,腳下落葉沙沙作響,繞過這片樹林就是西院,西院側門進去就是書房,書房后就是從嘉的寢宮。想要去見從嘉,在林子邊又頓住腳步,從嘉可知道了訂親的消息?見了從嘉,又說些什么呢?猶豫著低了頭,和從嘉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難道以后要相對尷尬? 思緒紛繁雜亂,鼓脹著找不到出口,又折回林子里去,樹葉踩得重了些,咔擦咔擦作響,賀先生外出歸來,經(jīng)林子cao近路回西院,一個腳步匆匆一個低頭緩步,猝不及防撞在一起。 賀先生啊一聲,青鸞捂著發(fā)酸的鼻子抬起頭,賀先生看著她皺了眉。 逃出東都時,他將舅父關在了王府閣樓上,對外說是自己瘋了,避居不出,青鸞一句話,讓他驚怕又內(nèi)疚,難道舅父想不開自焚了嗎?匆匆到了殷朝使者所居上源驛打聽,說確有一場大火,并未傷及人命,這才松一口氣放心回轉。 賀先生指指青鸞,“再討厭我,不該拿人命開玩笑,造謠生事?!鼻帑[捂著鼻子搖頭,“是先生心急,青鸞只說閣樓起火了,并沒說傷及人命?!辟R先生咬牙,“說了?!鼻帑[搖頭,“沒有,先生再想想,仔細想想。” 賀先生咬咬牙,“你沒說,但是你誤導了,實在可惡。”青鸞笑笑,“先生心中焦慮,才被誤導?!毕壬鷩@口氣,“青鸞為何不信我?”青鸞搖頭,“因為先生依然沒說實話。”先生頗有些無奈,“我認真教授,無任何不軌之心,我不想言明身份,乃是不愿意提起,只因,只因我被情所傷……”賀先生拱拱手,“大昭乃是世外桃源,我暫避以療情傷,青鸞,求放過?!?/br> 青鸞眸中閃過驚喜,“情傷?那先生于情之一字,深有了悟吧?”賀先生輕咳一聲,“算是吧?!鼻帑[哦了一聲,“小時候母妃帶著我在昆彌川蕩舟,我總望著岸邊的點蒼山,點蒼山高聳入云,山尖上總有一抹白,分不清是云是雪,那會兒我總是想,山的那一邊是怎樣的?還是山嗎?再翻過去呢?一重一重山外,又是怎樣的世界?我向往著,發(fā)誓長大后要到山的那邊去看看。母妃去世后,我被拘在王府,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仰頭瞧見院子里四方的天空,可我依然向往,后來我進宮了,我讀了許多書,眼界開闊,我盼望著讀過萬卷書,能行萬里路?!?/br> 青鸞喁喁得低語,先生聲音不由放得低了,聽起來帶些柔和,“青鸞這樣想,很好啊?!鼻帑[嗯了一聲,“可是,今日皇后娘娘召我過去,要我與從嘉訂親。以后我的天空又要被圈起來……”青鸞陷入紛亂的思緒,又陷入靜默,先生心想這不明擺著的嗎?養(yǎng)在宮中,為太子伴讀,太子只學琴棋書畫,而青鸞攻治國方略,皇后娘娘是在培養(yǎng)未來的皇后,可以幫太子守住江山的皇后,青鸞那樣聰慧,竟看不出嗎? “皇后娘娘希望我做的,我自然要做,可是我心里發(fā)空,感覺很奇怪,先生可能為我指點迷津?”青鸞眼巴巴望著先生。 青鸞雖與從嘉親密,但并無男女之情,先生早看得明白,他以為依青鸞的脾氣,定是要拒絕親事的,可她卻沒有,難道她不明白自己的心?難道這個聰慧的小丫頭,于男女之事上尚未開竅?這一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令先生有些得意,看來青鸞也不是事事聰明嘛。 先生嗯了一聲,“青鸞大概是高興的,高興得忘乎所以?!鼻帑[有些失望,“先生怎么跟珍珠一般見識?尚不如肖娘?”先生挑了眉,青鸞轉過身,“我會想明白的?!毕壬鷨疽宦暻帑[,“青鸞想要報答皇后,可青鸞又不喜歡太子,青鸞心中奇怪的感覺,是不甘心吧?!?/br> 青鸞搖頭:“不,我喜歡從嘉的,我怎么會不喜歡從嘉?” 青鸞慌亂而走,先生靠在身后樹干上,抱了雙臂看著青鸞背影,此喜歡非彼喜歡,小丫頭當真不懂。 第二日書房中,青鸞臉色如常,沒事人一般提筆寫字,從嘉進來從身后捂了她眼,青鸞僵著身子不說話,從嘉放開她笑問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青鸞搖頭:“昨夜里,我給芳菲寫一封書信,自從芳菲上次走后,是我寫的第三封信,芳菲卻不回信。” 她提起芳菲,從嘉臉上笑容消逝,他答應過青鸞,過些日子告訴她芳菲上次為何突然離去,青鸞便再未提過,一直在等他開口。從嘉斟酌著:“青鸞,我愧對芳菲?!?/br> 青鸞看著他,從嘉低了頭,“小時候芳菲常來宮中居住,我與她很親密,夜里睡一張床蓋一床被子,后來大些了芳菲曉得男女有別,有意避嫌,我還懵懂著糾纏?!睆募握f著笑起來,“芳菲從小就很美,我很喜歡她,七歲那年,芳菲問我,從嘉,你喜歡我嗎?我說喜歡啊,很喜歡。芳菲就說,那從嘉長大娶我吧?我說好啊。芳菲說要有定情信物,我就解下頸間玉璧給她戴在脖子上。” 青鸞瞪大了眼,“怪不得芳菲說從嘉小時候訂親了。”從嘉搖頭苦笑,“孩童時的戲言,我早忘了,芳菲卻一直記得,且珍而重之。上次齊王妃進宮,與母后提起此事,母后召我過去詢問,我說只將芳菲當做meimei看待,因我的心中已有了另一個人。” 從嘉停住看著青鸞,青鸞點頭:“怪不得芳菲氣沖沖離開了,也不肯再理我。這么說,芳菲喜歡從嘉,我怎么沒瞧出來?” 從嘉看著她笑,“青鸞還小,有些事看不太明白。” 先生走了進來,聽到從嘉的話看向青鸞,正歪頭琢磨著什么,心想,她若是明白,你這會兒只怕笑不出來。 課上從嘉有些心不在焉,總偷看青鸞,青鸞沒事人一般,認真聽講后,與先生激烈論辯,爭辯著又笑,笑聲中先生道,“見解越發(fā)精妙了。”青鸞笑道,“是先生教授有方?!?/br> 青鸞寫字的時候,先生看著她,腦后兩側梳著小鬟,鬟上兩圈珠花,劉海齊眉遮蓋了前額,細瘦的腰身微攏的胸,稚氣未脫的模樣,先生心里有些好笑,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和一個小丫頭計較。可是不計較的話,這小丫頭早就揭了自己的底,先生瞇了眼,假以時日,這丫頭胸中要裝下河山,怎樣的男子又能入她的眼? 先生撫上自己的短須,青鸞抬頭看了過來,先生手放了下來,青鸞是厭惡男子留短須的,可是若非這短須,如何空漲十歲冒充舅父? 先生悻悻看著青鸞,青鸞眼里,爺很難看嗎?總有一日,爺會露出真面目,然后看著你驚艷的眼。 ☆、15. 微醺 林子里短暫的交談后,青鸞對賀先生友善許多,不再處心積慮揭他的底,課堂上氣氛隨之輕松,賀先生指點青鸞較以前用心,青鸞學業(yè)精進許多,一日夜里讀書費解,竟等不到明日,踏著月色前往西院,遠遠有樂音傳來,是塤曲,母妃活著的時候,父王從邊塞歸來,夜里總會為母妃吹奏,雄渾古樸的樂音響起時,青鸞的心中總會十分安寧。 循著塤聲加快腳步,踏上西院的石階叩響門環(huán),琴心罵罵咧咧出來,打開門張了嘴半晌合不攏,青鸞揚起手中的書:“我來請先生解惑?!?/br> 月下的鸞郡主披了月白的披風,婷婷站著眉目含笑,琴心忙比手說鸞郡主請,又小聲嘟囔道:“以為月中仙子下了凡塵呢?!?/br> 賀先生看到青鸞有些意外,抬手示意她坐,接著吹奏《明月》,青鸞于對面跪坐了,凝神斂目聽著,賀先生的塤聲與父王的不同,父王的悲愴遒勁,賀先生則雄渾中帶著空靈,似乎能將人帶至月上,桂花樹下嫦娥曼妙起舞,玉兔在旁輕輕跑跳,吳剛搗著桂花汁兒,在釀桂花酒……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先生捧一盞酒一飲而盡,笑問道,“青鸞飲酒嗎?”青鸞搖頭,抬眸看向先生,散著烏發(fā)赤著雙足,身上隨意披一件黑袍,領口處衣帶未系,露出淺褐色的肌膚,因飲了酒,雙頰微紅,眼眸中帶著懶散的笑,“不飲酒,那為何前來?” 先生的語氣微醺,青鸞打開書捧了過去,“有一處疑惑,特來請教先生。”先生微瞇了眼瞧著青鸞,指指眼前的酒盞,“喝一盞酒,就告訴你?!?/br> 青鸞看著先生,咬一下唇拿過酒盞,半盞下去,辛辣從腹中直沖頭頂,捂了嘴彎下腰嗆咳起來,直咳得眼角掛了淚花,抬起頭看著先生,“先生可以講了嗎?”先生愣愣看著她不說話,青鸞又去拿酒盞,剩余的半盞下去,又狼狽嗆咳起來。 先生隔幾跳了過來,拍著她后背道,“小丫頭向來聰明,今日怎么傻了?是逗你的,讓你喝你就喝嗎?”青鸞咳得輕喘著,“先生不給解惑,則今夜難以安睡。” 先生拿過書仔細為青鸞講解,看青鸞雙頰酡紅,一雙明眸染了迷蒙,問道,“可懂了?”青鸞懵懂點頭起身告辭,出了院門,肖娘迎上來扶住了,青鸞喚一聲肖娘,肖娘皺眉跺一下腳,“怎么飲酒了?”青鸞含笑靠在她胸前,“肖娘,喝的時候辣,喝下去心中似有火燒,再過一會兒,暈乎乎樂陶陶的,滋味不錯呢,下次,我還要喝?!?/br> 石階上傳來一聲低笑,肖娘看過去,一人站在門下的暗影里,“回去給她煮些醒酒湯,省得睡下頭疼?!?/br> 說完轉身進了院子,院門吱呀一聲緊閉,青鸞噯一聲伸出手去:“我的書,沒拿我的書?!?/br> 次日,青鸞正在書房中凝神寫字,眼前伸過一只修長的手,將書放在幾上一角,青鸞寫好一幅字,拿過書翻到昨日疑惑處,夾著一張紙,打開來是一幅狂草,通篇貫穿古今,詳細為她解惑。 青鸞昨夜回到鸞苑喝下解酒湯很快熟睡,早起想起昨夜之事,遺憾沒有聽懂先生解惑,跟肖娘提起,肖娘又大驚小怪一番,青鸞就笑,心里說,原來酒有多種滋味,可嘆以前沒有嘗過。 這會兒瞧著眼前的字,細細讀著品出心得,抬頭看向先生,先生正看著她,觸到她的目光一聲輕咳,扭頭看向窗外。 青鸞又低了頭看著,從嘉探頭過來笑問,“看什么呢?”青鸞想也沒想,兩手緊緊遮住了,“沒什么?!睆募螄@口氣,“青鸞與我之間,何時有了不能言說的秘密?” 青鸞聞聽,俯身趴在條案上壓住了,抿了唇仰臉看著從嘉,從嘉手擋了眼:“好好好,不看就不看,姑娘大了,總是要有些小心思的。 青鸞仔細將紙折起來收入袖筒,抬頭時先生正看著她笑,青鸞低了頭,耳邊先生沉聲說道,上課。 青鸞與從嘉訂親的日子選在臘月初四,大昭靠南,冬季只是料峭得寒,早起架子上搭著青色夾袍,賀先生一挑眉,“又是青色,穿了小半年了,自己瞧著都覺面目可憎?!鼻傩呐阈Φ溃盃?,賀先生常年著青,人送綽號青衣郎君?!辟R先生哼一聲,“那是他無趣?!?/br> 琴心捧一件墨綠的來,賀先生換了,銅鏡前端詳著,想到青鸞那一雙帶笑的眼,這綠色以后是穿不得了,脫下?lián)Q了湖藍,又覺太不莊重,選一件月白穿上了,嘟囔道:“爺以前可是愛著紅衣的?!?/br> 琴心在他背后擠眉弄眼,是啊,總穿紅色,所以被人稱為伶人,丟盡了皇家的臉,讓他們這些侍衛(wèi)也抬不起頭來,總被太子府的人嘲笑,若是爺在殷朝也是現(xiàn)在的面貌,看那些小人誰還敢得意。自言自語嘀咕道:“爺難道就裝一輩子,躲一輩子?” 賀先生斂了右衽系上衣帶,端詳著鏡子吹一聲口哨:“還沒玩兒夠呢,爺都不急,你急什么?!?/br> 施施然往書房而去,書房外芳菲迎面而來,來在他近前斂衽一禮,賀先生忙道,“當不起芳菲郡主的禮?!狈挤埔恍Γ疤拥钕碌南壬?,就是我的先生。” 賀先生瞧著她,一臉的容光笑語晏晏,她為何突然前來?難道她不在意從嘉與青鸞訂親?就見芳菲進了書房,書房內(nèi)靜謐一瞬,然后有笑聲傳出,芳菲笑道:“你們二人的大喜,我特來道賀的。我之前是氣,倒不是氣太子殿下不與我訂親,而是氣太子殿下竟給忘了,雖說是孩提時的頑笑,到底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怎么能忘了呢?拿出來讓青鸞吃吃醋也行啊?!?/br> 芳菲語聲清脆婉轉,從嘉松一口氣笑看向青鸞,有了訂親的日子后,從嘉面對青鸞時,總會有一些赧然,也會有更親密的渴盼,可青鸞待他一如往昔,不羞澀不局促,更不若其他女子面對未婚夫君刻意的疏遠,青鸞的樣子,似乎沒有訂親這回事一般。 去無為寺見到瓚,青鸞也沒有提起訂親之事,從嘉雀躍著告訴南星,南星淡淡嗯了一聲,手中白子落得稍重,磁桌上啪嗒一聲響,南星說道,“提子,你輸了,大昭國太子殿下?!睆募螄@氣聲中,南星站起身,“莫要辜負她。” 有時候看著青鸞,她的雙目透過窗戶望向很遠,從嘉心中會涌起不安,轉瞬又會釋然,青鸞是因為芳菲吧,青鸞只有芳菲一個好友,她擔憂芳菲不悅,怕芳菲再不理她。 青鸞看向從嘉,也笑了,笑得如釋重負,從嘉這些日子漂浮著的心落了下來,果然是因為芳菲,芳菲拉起青鸞的手,“走,我們說話去?!庇腥硕略陂T口,臉色微微發(fā)沉,“芳菲郡主每次來,鸞郡主與太子都得荒廢學業(yè)嗎?” 青鸞喚一聲先生,雙眸里含了些央求,賀先生看著她,這小丫頭,竟對芳菲無一絲戒心?芳菲看賀先生堵在門口不肯移步,含笑道:“早就聽聞賀先生博學鴻儒,芳菲也一起聽一堂課,如何?” 賀先生點頭說可,移步端坐了開口道,“今日講授《史記.孫子吳起列傳第五》,孫武既死,后百余歲有孫臏。臏生阿、鄄之間,臏亦孫武之后世子孫也。孫臏嘗與龐涓俱學兵法。龐涓既事魏,得為惠王將軍,而自以為能不及孫臏。乃陰使召孫臏。臏至,龐涓恐其賢于己,疾之,則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欲隱勿見。” 青鸞最喜聽先生講授,端坐了凝神傾聽,從嘉在旁擺弄著棋子,心中疑惑道,先生今日為何突然講起《史記》?看一眼跪坐在青鸞身旁的芳菲,莫非是因芳菲在,芳菲長得美,先生便有意賣弄?從嘉點點頭,定是如此。 先生喚一聲青鸞,青鸞捧著書瑯瑯而讀,當青鸞讀到乃棄其步軍,與其輕銳倍日兼行逐之。芳菲說聲等等,含笑道:“最末一段,我來讀吧?!?/br> 青鸞將書遞了過來,芳菲接過書合上放在條案上,含笑開口,“孫子度其行,暮當至馬陵。馬陵道狹,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樹白而書之曰:‘龐涓死于此樹之下?!谑橇铨R軍善射者萬弩,夾道而伏,期曰:‘暮見火舉 而俱發(fā)?!嬩腹怪另侥鞠?,見白書,乃鉆火燭之。讀其書未畢,齊軍萬弩俱發(fā),魏軍大亂相失。龐涓自知智窮兵敗,乃自剄,曰:‘遂成豎子之名!’齊因乘勝盡破其軍,虜魏太子申以歸。孫臏以此名顯天下,世傳其兵法。 從嘉從棋盤中抬起頭驚訝道,“芳菲,真人不露相啊。”青鸞驚嘆不已,“芳菲太厲害了?!狈挤茡u頭,“不算什么,無聊時的消遣罷了?!?/br> 說著話目光灼灼看向先生:“世人看來,同窗之誼手足之情,終敵不過功名利祿,敵不過人心險惡,依我看,只不過成王敗寇,自己做自己想做的,誰是誰非任由他人評說。” 賀先生看向青鸞,青鸞對芳菲的見解有些訝異,芳菲溫柔可親,待人細致周到,這不象是芳菲口中說出的話,略微的訝異之后,青鸞道:“我倒覺得,龐涓因嫉妒提防孫臏,處心積慮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算是功名利祿,也不能坦然享受,而孫臏,最后雖戰(zhàn)勝龐涓名顯天下,卻腿殘早逝,二人中沒有贏家。既是同窗手足,理當攜手并肩取長補短,取得更廣闊的天下,登上只身不能到達的高度?!?/br> 芳菲低頭一笑,“青鸞到底年紀小,強強聯(lián)手需你情我愿?!辟R先生看著青鸞,“胸襟有多寬,道路就有多寬。” 從嘉打個哈欠,捂了雙耳又埋頭棋盤中,芳菲看他一眼,從嘉不再聽,她也沒再說話,低頭聽著青鸞與賀先生論道,話題漸漸延伸開去,隨意而率性,每遇爭執(zhí),賀先生總是笑看著青鸞鼓勵她:“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16. 撞破 最終話題又回到孫臏與龐涓,賀先生喚一聲青鸞:“無論各人見解如何,通過這則故事,可悟出一個道理,防人之心不可無?!?/br> 賀先生喚著青鸞,兩眼盯著芳菲,目光中含著警告,芳菲假裝不察,從嘉在一旁笑道:“青鸞最不缺防人之心,青鸞曾說過,她看人,個個都是壞人,讓她另眼相看需通過她的考察,我與芳菲都是通過她的考察的,對了青鸞,先生通過你的考察了嗎?” 賀先生輕咳一聲,青鸞低了頭,小聲道,“通過了?!狈挤茙颓帑[收拾著書本,笑問道,“賀先生,可以放青鸞走了嗎?” 賀先生點點頭,芳菲站起身與青鸞并肩向外,從嘉繼續(xù)埋頭棋盤,賀先生出來喚一聲琴心,“爺這里不用伺候,鸞苑呆著去?!鼻傩囊汇叮R先生嘆口氣,“爺當日逃得倉皇,隨意點了你個最蠢笨的,琴心琴心,有劍膽沒琴心。”琴心老大不樂意,賀先生擺擺手,“快去,盯著那芳菲。” 看著琴心背影搖頭,“話說白了,就沒意思了?!庇趾耙宦暻傩陌。瑝旱吐曇舻?,“別嫌珍珠年紀大,多套套近乎,日后有用。”琴心一張黑臉拉長,蹭蹭蹭飛一般走了。 琴心夜里方歸,賀先生斜靠在榻上等著,琴心稟報道:“嘀嘀咕咕說了一日的話,這會兒乏了,都睡下了,小的等著熄了燈才回來的?!?/br> 賀先生這才進屋睡去,睡夢中又來個那個林子里,一個小姑娘靠坐在樹下,捂了臉嚶嚶哭泣,搓著腳抽動著雙肩,賀先生走了過去,拍一拍她,小姑娘抬起頭,是青鸞,滿臉都是惶恐的淚水,賀先生猛然起身向外。 青鸞睡得香沉,肖娘將她搡醒了,急急說道,“太子寢宮來人了,說是太子殿下犯了頭風……”青鸞狠命拍一下臉,揉著眼睛忙忙坐起,罩了披風隨意一挽頭發(fā)便往外沖去,客房黑著燈,青鸞回頭囑咐道,“勿要驚動了芳菲?!?/br> 從嘉的寢宮外,無詩正帶著一隊小黃門急得轉圈,瞧見青鸞忙迎了過來:“有勞鸞郡主了,太子殿下突發(fā)頭風,抱著頭在床上打滾喊著郡主,這深更半夜的,不好驚動皇上與皇后娘娘,御醫(yī)來過,說是讓服食阿芙蓉,太子殿下死活不肯,就那么硬抗著,眼睛都凸出來了,也不許我們侍奉,將我們都轟了出來……” 他絮絮叨叨,青鸞早推門沖了進去,殿中彌漫著陌生的香味,青鸞喚著從嘉疾步走向碧紗櫥,手推上碧紗櫥的隔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韼茁暽?吟,不象是從嘉的聲音,仿佛是位女子。 青鸞訝異著推開門,朦朧暈黃的紗燈下,從嘉背對著她,白色里衣凌亂著幾不蔽體,他身下一位宮女裸/身躺在錦褥上,她的頭向著里側,青鸞看不到她的臉,只聽她壓抑得低喊:“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輕些……” 她痛苦得低喊著,卻不掙扎,手腳緊緊攀附著從嘉,從嘉摁著她,埋了頭狠命得動著身子,無意中側過臉,額頭大汗淋漓,重瞳中一片血紅,猙獰陌生,青鸞下意識捂住了嘴,后退一步合上門倉皇向外奔跑。 頭腦中一片空茫,只是拼命得往前奔跑,跟過來的人被拋在身后,燈光也被拋在身后,眼前一片黑暗,青鸞撞在一顆樹上,她揉著額角轉身靠在樹干上,慢慢出溜著坐在了地上,有了訂親的日子以后,肖娘就曾為她講過男女之事,因青鸞問得仔細,有些話肖娘說不出口,便將母妃留給她的陪嫁之物找了出來,其中有一個陶盒,打開來是一對相擁的裸身男女,肖娘告訴她:“這是夫妻間最親密之事?!?/br> 青鸞收起陶盒,再沒問過也沒想過。如今,從嘉與一個宮女做了夫妻間最親密的事,青鸞兩手抱了膝,埋頭在臂彎中,從嘉為何會如此? 尋找她的人經(jīng)過林子,青鸞聽到喊聲縮緊了身子,她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 她坐了很久,樹根下草叢中起了露珠,一片濕冷,青鸞渾然不覺,她一遍一遍在想,從嘉為何會如此?自己為何會在意?她想不明白,她碰到了比辛氏更難解的題。 有燈籠的光遠遠而來,一個人來到她面前蹲下身,拍一下她的肩,青鸞抬起頭茫然看過去,那人解下披風裹住她:“走吧,到暖和的地方去想?!?/br> 青鸞點點頭,想要站起兩腿一軟,那人將她扶住了,想要松開她,青鸞已緊緊倚著他的手臂,若剛剛靠著樹干那樣不想放開,那人無奈,將她半扶半抱,往西院而來。 青鸞隨著他跨過門檻,手握住他手,將他的燈籠奪了過來,舉在他面前嘻嘻笑了一聲,指著他道:“先生的胡子呢?先生沒有了胡子,更不象先生了,象……”青鸞歪著頭,“象不經(jīng)事的少年?!?/br> 先生奪過燈籠摔在地上踩了一腳,拎起她衣領將她拎進屋中扔在榻上,一床厚被兜頭罩了過來,將她連頭帶腳捂住,青鸞手忙腳亂扯開,又拿被子裹了自己,只露出一張臉,睜開眼,紗燈明亮爐火溫暖,先生撫著胡子坐于幾后,笑看著她。 青鸞閉了眼,一點點往上拉被子,蓋住自己的頭,整個人縮回了被中。靜謐了許久,先生問道,“青鸞,可想說說話?”一床被子上下動了動,先生走近了些,“青鸞,出了何事?” 青鸞隔著被子悶聲道,“我到太子寢宮,撞見從嘉與一位宮女,行親密之事?!毕壬粢幌旅忌袂橛行┕殴?,“青鸞嫉妒了?”被子左右動了動,先生又問,“青鸞傷心難過了?”被子上下動,先生問道,“為何傷心難過?”被子僵了一會兒,青鸞道,“從嘉美好純良,不該如此亂來,我為從嘉傷心難過。似乎,他被那位女子玷污了……” 猛得一下,被子被揭去,眼前一片光明,青鸞伸手去搶,先生將被子拋了好遠,青鸞抱了雙臂看著先生,先生將炭盆踢到她腳邊,“青鸞如何知道,那是一位宮女?”青鸞將先生的披風裹緊了些,朝桌邊的手爐伸手,先生拿過來遞在她手上,青鸞攏一會兒道,“東宮之中服侍的人都是黃門與婆子,只從嘉寢宮中有幾位小宮女,定是其中一個,不會有別人了。” “還有呢?比如,她可戴了首飾?或者頭上可有簪子?或者身上的印記,青鸞凝神想一想?!鼻帑[閉目想著,不愿意去想看到的情景,可閉上眼睛,一切恍若就在眼前,女子的呻/吟與從嘉的低喘,都響在耳畔,女子的烏發(fā)在從嘉的白衣下散落,暈成黑色的花,青鸞的目光越過從嘉的肩,花開富貴圖案的錦被上,躺著一支玉笄,映著紗燈的光,螢螢發(fā)亮…… 青鸞啊一聲睜開了眼,兩手抱了頭,“我不信,不可能的,芳菲她,明明在我的院子里,在客房睡得正香,芳菲不象我,我不喜黑著燈入睡,屋里總亮一盞紗燈,芳菲喜歡黑著,所有的燈都熄滅,一絲光亮都會將她擾醒?!?/br> 青鸞絮絮說著,反反復復幾句話,似乎就要瘋魔,鼻端傳來酒香,先生的聲音若安慰若蠱惑,“青鸞可想再嘗嘗?”青鸞接過玉壺仰脖子往里灌,這次的酒不烈,芳香醇厚,青鸞一飲而盡,抹一下嘴角看著先生,緩緩倒了下去。 她側身趴在榻上,頭枕著手臂睡了過去,因飲了酒,呼吸略有些急促,呼吸起伏間酡紅了臉,若將熟的果子,先生盤膝坐于幾后施施然翻書,間或抬頭看她一眼,不覺窗外已亮起天光,先生站起身,看青鸞依然睡得死沉,伸手欲拎她衣領,手又縮回來,想了想將她身上被子一裹,從頭到腳裹嚴實了,手臂一夾起身向外。 廊下琴心揉著眼睛生爐子,聽到門響,回頭道,“爺今日起得早。”再一看手上夾著的被子,打個哈欠道,“屋子里睡得不舒服,又要到野地里睡去啊。”先生點頭向外,琴心又打個哈欠,“爺,如今可是冬天,又不是夏日?!痹洪T響動,先生自顧而走,琴心了悟道,“也是啊,帶了好幾床被子,冷也不怕?!?/br> 肖娘淌著眼淚四處尋找青鸞,找了一夜,天都快亮了,依然不見人影,先生施施然來到面前,“出了何事?”肖娘抹抹眼淚,“姑娘不見了。”先生指著書房方向,“在書房里呢,許是昨夜里看書困倦了,就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肖娘抬腳就走,先生喊道,“我早起去尋一本書,正好瞧見她?!鄙砗笠蝗诵Φ?,“是嗎?一大早的,好巧啊?!?/br> 先生一回頭,芳菲巧笑倩兮,“找了青鸞一夜,可算是找著了。”先生笑笑,“對了,青鸞似乎飲了許多酒,書房中酒氣熏天,芳菲,青鸞昨夜里,是不是受了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