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初三?!彼?。 平板的臉色,平板的語氣,他總有本事使她心情憋悶。周霽佑舉步回屋,生硬地丟下一句:“你初三,你了不起?!?/br> 沈飛喉嚨微堵。 她十四歲,初三,他十六歲,也初三,到底誰了不起…… chapter 10 山多地少,又因氣候限制,能種的作物不多。恰逢雙搶,沈奶奶和沈飛每天都很忙,收割,犁田,插秧,爭分奪秒。 周霽佑跟過去也幫不上大忙,她雖不是嬌生慣養(yǎng),但也干不動粗活。 看他們踩進山間梯田,沈飛充當老牛在前面拉犁,沈奶奶在后面推車,吭哧吭哧,賣力前行,她心里有點堵,卻說不上為什么堵。 太陽高照,熱得直淌汗,沈奶奶和沈飛包得都很嚴實,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 沈飛嫌麻煩,不樂意全副武裝,沈奶奶卻執(zhí)拗要求,不愿孫子曬成黑炭。 捂得越多,身體越熱。 周霽佑撐傘站在田埂,自己身上已經(jīng)夠黏膩,見到他們像剛從水里打撈出來的汗?jié)衲?,心情也瞬間濕漉漉的。 后面幾天,她都待在家里不外出,沈奶奶本就不情愿她出去挨曬,叮囑別亂跑,把門閂上,再沒說別的。 沈飛瞅她一眼,少年沉默寡言,更吐不出什么話來。 周霽佑百無聊賴,沒電視,沒電腦,但她帶了掌上游戲機。玩膩了,她從箱子里找出一塊寫生畫夾,素描紙夾在上面,坐床頭,支起一只膝蓋,執(zhí)筆手繪。 等沈奶奶和沈飛回來時,不動聲色地收回行李箱。 沈家偶爾來人串門,那些村民總會眼睛朝她臉上瞟,就像她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鼻子似的。 他們大多都在沈奶奶在家時過來,周霽佑把里屋門一關(guān),他們就看不見她了。 一天下午,她正處理臉部陰影,微一抬眸,瞥見窗戶外冒出一個人臉,是個女人,方形輪廓,胖胖的,隔著灰不溜秋的紗窗,眼神直勾勾盯著她。 周霽佑與她對視,差點被嚇到,眼睛微瞪,沒說話。 那女人見被發(fā)現(xiàn),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笑:“小丫頭,門插著,你給開個門?!?/br> 周霽佑聽不太明白,目含警惕,不搭理她。 女人倒聰明,自己琢磨過來,改用蹩腳的普通話:“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沈老奶奶的二兒媳婦,他們祖孫兩個在地里忙,叫我過來拿點東西。” 周霽佑不為所動,還是不作聲。 女人不太高興了,嗓門倏地拔高:“別坐著不動啊,你去把門打開?!?/br> 周霽佑表情仍舊淡淡,卻終于開了口:“他們需要什么,你跟我說,我送過去。” 她不信任她,女人看出來了。她年齡不大,卻是個鬼精。 “你是老沈家的貴客,哪能讓你送。把門打開,讓我進去?!?/br> 周霽佑輕輕“哦”一聲,低下頭去繼續(xù)掃陰影,“你不說就算了?!?/br> 女人脾氣不好,頓時來了火,從鼻孔里哼笑一聲,抱著胳膊嘲諷:“我忍你媽,你一個城里孩子挺拽的啊。你家不是有錢嗎,有錢人就是這么教養(yǎng)孩子的啊。” 她又換回方言,周霽佑聽得半半拉拉,但看她臉色極臭,能猜到不是好話。 這下,更不會給她開門。 “誒,你們家給了老太婆子多少錢?”女人靜下來,突然問。 周霽佑頭都不抬。 她換回方言味道極重的普通話,重復(fù):“我問你,你家給了沈老奶奶多少錢?” 周霽佑拿炭筆的手一頓,這也是她想知道的。 沈飛給她按摩頭部的時候她差點就問了,被他一打岔,又咽了回去。 她不說話,女人忍不住又罵,她低頭畫畫始終不理會,對方最后怨氣沖天地走了。 傍晚,沈奶奶和沈飛一前一后回到家里,周霽佑拔插栓開門,沈奶奶汗流浹背走進屋,身后院子里,沈飛在打井水洗臉沖腳。 周霽佑跟在沈奶奶身后,說:“奶奶,有一個自稱是您兒媳婦的人下午來過。” 沈奶奶從屋檐下的曬條上拽下一條洗臉毛巾,擦汗的動作停住一瞬,扭頭問她:“她來干什么?” 話短,周霽佑聽得懂。 “她說,您讓她幫忙回來拿東西?!?/br> 從沈奶奶的反應(yīng)上來看,這個上門理由應(yīng)該是不存在的。 周霽佑抿了抿唇,說:“我怕她是騙子,沒開門?!?/br> 話歸話,臉上卻沒有丁點歉意。 有腳步聲靠近,她循聲望去,沈飛頭發(fā)上、臉上都是水珠,踩著濕噠噠的塑料涼鞋立定在屋檐臺階下,沉默看著她。 直覺告訴她,祖孫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她心里面頓時生出某種猜測,令人煩躁的猜測。 無言半晌,沈奶奶沉沉嘆了口氣,而沈飛依舊一張無波無瀾的面癱臉,短袖背心已經(jīng)濕透,粘稠的汗液與清涼的井水混雜,模樣雖狼狽,但卻又有一種原生態(tài)的粗率不拘。 “飛飛,你把鍋臺里火點上,燒鍋水,再把飯蒸上,等我回來燒菜?!泵硭貢駰l上晾著,沈奶奶吩咐沈飛一句,急沖沖地走出院子,下到坡地后,沿著山路前往村里,略微駝背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周霽佑看著沈飛,沈飛與她簡短對視一眼,轉(zhuǎn)身繞去瓦棚,坐在土灶旁邊的小板凳上。 他用一根一頭早已燒得焦黑的木柴棍把灶膛里的灰燼撥到兩邊,抓一把靠墻堆積的干草,捆成一股,點燃塞進去。 周霽佑走進來,灶膛里竄出火星,沈飛往里面慢慢加入撿來的小樹枝,偏頭,無聲看向她。 少年眼底墨黑,面容安靜,頭發(fā)絲上閃著亮晶晶的水珠。 周霽佑立定在他跟前,說:“我知道她不是騙子?!?/br> 沈飛愣了一下,低頭繼續(xù)生火,沒說話。 猩紅的火舌舔著灶壁,灶膛里的火焰逐漸歡騰。 周霽佑原地蹲下去,瞳孔里映入跳躍的火光:“可我就是不想給她開門,怎么辦呢?!?/br> 怎么辦呢。 嗓音輕輕緩緩,幽幽繞繞,散漫又無畏。 所以,你們要責怪就責怪,別都板著個臉,一共就三人,給誰看呢。 周霽佑心里是有情緒的,她覺得,因為她是外人,是客,所以他們才忍著沒指責她。沈奶奶這會兒,大概是找兒媳婦去了。 逼仄的瓦棚內(nèi),沈飛就坐在她近手旁,兩人都朝灶膛里看,呼吸間,有草木燃燒的嗆鼻煙味,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汗液味道。 她聽見他好像輕輕嘆了口氣,然后才低聲說:“你沒開門是對的。” 周霽佑:“……” 雙手搭在膝蓋,她盯著他微垂的側(cè)臉,不明情況:“你認真的?” 少年轉(zhuǎn)過臉,眸色清黑干凈,帶著一絲困惑,像是不明白她問話的用意。 灶臺里升騰出源源不斷的熱氣,他臉上的水漬已被烘干,高挺的鼻梁上沁出一滴明晃晃的汗珠。 周霽佑望進他黑潤的眼底,說:“你不覺得我沒禮貌?” 沈飛怔了一秒:“你覺得你沒有禮貌?” 周霽佑幾不可聞地深吸氣,眼神里直白地傳達出不滿,說:“是我在問你。” 灶火燃燒的過程中不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沈飛微一垂眸,看著自己沾滿泥巴的褲腿,含糊其辭:“要分情況來看?!?/br> 他向來五官沒什么多余的表情,再加上他波瀾不興的語調(diào),周霽佑無法分辨他的真實想法,于是順勢接著問:“就下午的情況來看呢?” 沈飛抬眸看她,她側(cè)著臉,剛好背對光,瓷白精致的臉龐籠上一層暗色,可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是純凈的琥珀色,像他以前養(yǎng)過的一只叫咪咪的貓。仔細看,她的發(fā)色也不是純正的黑,帶著一點淡淡的金,像是染過,又像是太陽曬的。 默然片刻,他看著她,給出評價:“你做得對。” 不是敷衍,也不是哄人,他說話的神情認真且專注,周霽佑迎著瓦棚口灑進來的暮色,看得清清楚楚。 她有眼睛的,心思也比同齡人更敏銳。 她喜歡這種被信任和肯定的感覺,盡管她知道,自己的確很沒禮貌。 沈奶奶的二兒媳婦之后再未來過。 雙搶結(jié)束,她跟隨沈家祖孫,到鎮(zhèn)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菜。家里囤積的雞蛋、土豆、玉米、豇豆、絲瓜……能帶多少帶多少,轉(zhuǎn)手賣給菜販。 五天后她即將離開這里,手機早就沒電,她決定同他們一起去鎮(zhèn)里,另有目的。 chapter 11 去鎮(zhèn)里要走一段崎嶇長遠的路程,天未亮,周霽佑就被沈奶奶叫起床了。 迎著天邊皎潔的月色,沈飛立定于門外屋檐下的臺階,墻邊放置著一個簡陋的洗臉架,他拿食鹽灑在粗制牙刷的毛面上,往嘴里送。 周霽佑站在門檻后面,腳步定住。 她手里端著刷牙杯,杯里插著一把做工精細的白色牙刷和一管市場新出的高端牙膏。 她從未和他趕在同一時間刷牙,這是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他過得可真夠糙的。 余光瞥見一對細長條的小腿和服帖的五分睡褲,沈飛含著牙刷剛準備蹲到臺階邊沿,轉(zhuǎn)身的動作悄然停下,脖子扭轉(zhuǎn)過來。 兩人互相望著,誰都沒先開口說話。 沈奶奶在存儲糧食的一間里屋收羅東西,突然爆發(fā)一聲火氣:“我叫你跑!叫你跑!” 隨即是乒乒乓乓的一連串響聲,像是什么硬物在到處亂砸。 周霽佑回頭張望,沈飛抽掉牙刷,嘴里浸了鹽,口齒略微不清:“奶奶,在用,棍子,打老鼠?!?/br> 周霽佑沒聽明白:“……什么?” 沈飛抿了下嘴唇,扭頭對著臺階下方的泥地吐了一口,重復(fù):“奶奶在用棍子打……你往邊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