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第十九章豆包姑娘(四) 蘇云開去大名府赴任,從江州離開得早,本想徒步過去,慢慢欣賞沿途景致。但在南樂縣留了十余天,這會時間就稍顯緊迫了。于是買了輛馬車,準備駕車前去。等買好馬車已經(jīng)是正午,干脆用過飯后再出發(fā)。 等他們吃完飯,小二也從馬廄那將喂飽的馬牽了出來。 蘇云開拿過馬鞭,讓兩個姑娘上車。白水先跳上車,正要接明月上來,忽然察覺車廂里頭有人,眉頭一皺,驀地掀開簾子,掄了拳頭就要揍那人,拳頭還沒下去,就看清了臉,急忙收手。還沒喊出聲,就被對方死死地捂住了嘴,偏自己大聲地“噓”了一口,連蘇云開和明月都聽見了,探頭往里看去。 秦放一臉土灰地連續(xù)朝兩個探入的腦袋“噓、噓”了兩聲。 白水被他壓了半身,面紅耳赤抓住他的手腕一擰,疼得他臉都紅了,又不敢喊,半趴在車廂里揉手,沖他瞪眼,“信不信我讓我爹革你職??!” 白水冷笑一聲,抬手作勢要揍他,秦放趕緊往邊上躲,向蘇云開求救,“姐夫,救我,我爹的人還在這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銀子丟了,沒盤纏。” 蘇云開想了想說道,“帶你走可以,但你再玩半個月,就得回開封去。等會就寫封家書報平安?!?/br> “是是,都聽您的。”他這才大大方方坐著,看著白水問道,“我姐夫是要離開這吧,你爬上來做什么?快下去,本公子要睡覺了,橫著睡。” 白水用刀柄往中間劃了一刀,冷冷道,“敢越界,我就讓你分成兩半?!?/br> 秦放倒吸了一口冷氣,縮回了腿不吭聲了。 馬車對明月來說有些高,又沒配馬凳,提腳要上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腿真短,手失了力,差點跌回去,誰想腰上有人往上一扶,她就借力而上。等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蘇云開。見他看來,急忙收回視線,彎身進去坐好,末了又摸了摸腰,恰好被送包袱進來的蘇云開看見。他只當做沒看見,免得她尷尬。 過了一小會,外頭又遞來個小板凳,讓秦放在車廂放好。明月看得眼熟,這才想起來,這不就是剛才客棧掌柜搬到外頭曬太陽時的小凳子么?她從車窗往外看,這會掌柜已經(jīng)站著,靠在柱子那了! 她伸了個懶腰,昨夜的疲倦煙消云散。今日放晴了,暖陽傾城,日照nongnong。 一會秦放也趴了過去,往外面打量,沒看見可疑的人,這才放心。然后他就看見白水朝自己揚刀,嚇得他趕緊回到對面去。 從南樂縣到大名府府衙,路途順暢的話,不過八天就到了。 一路上幾人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膩在一起,想不熟稔都不行。蘇云開和明月之間也少了拘謹,但也沒了初見初識那種疏離,談天論地時常有笑聲。倒是秦放和白水,越處越鬧騰。用明月的話來說,就是耗子和貓。 蘇云開有官印,將他們?nèi)水斢H隨,錄入簙冊,也一起住驛站,少了許多麻煩。 這日四人早起,蘇云開算了下路程,離府衙還有二十里,趕得快的話還能趕上午飯的時間。這次他去赴任沒有知會那邊的人,只知道有新官上任。 秦放睡了近十天的硬板床,腰都要斷了。這處驛館的更硬,疼得他從驛站出來都要雙手扶腰,走路一拐一拐。白水瞧見,伸出手指就往他腰上戳,戳得秦放跳了起來,怒道,“白捕頭!” 白水皺眉,“別動,我給你擰擰xue位,會好受些?!?/br> 秦放半信半疑,但如果就這么跑了,估計以白魔王的性子也會抓他回來,還不是白遭罪。他“嗯”了一聲站在那,白水左掐右掐,疼得他呱呱叫。等白水松開了手,他小走兩步,意外發(fā)現(xiàn)竟然真的好了很多。他可算是對白水有那么一絲絲敬意了,“手藝不錯嘛,跟誰學的,改天我也去學學?!?/br> 白水抬了抬下巴,“喏?!?/br> 秦放順勢看去,瞧見那從驛館大門走出來的一雙男女,在暖陽的映照下,郎才女貌,有說有笑的,真是一對璧人,看著都覺舒服。他忽然覺得不對,覺得胃有些翻滾,驚愕看他,“明、明月姑娘?那她又是怎么學的?” 白水想了片刻說道,“她剛開始跟著她爺爺檢查尸體時,被逼著記xue位,自然而然就知道每個xue位是干嘛用的?!?/br> 秦放頓覺雙腿無力,腰更疼了,胃還有點翻騰。 蘇云開見他臉色蒼白趴在車壁上,問道,“他怎么了?” 白水看了他一眼,答道,“哦,大概是腰疼吧。” 明月上前道,“小猴要不要我給你掐一掐呀?” “不要!” 蘇云開皺眉,“不就不,吼這么大聲做什么?!?/br> 秦放字字道,“就、不!” 蘇云開彎彎唇角,抬手往他腰間一戳。 “嗷——” 秦放氣急敗壞,蘇云開已經(jīng)拿了小板凳出來,置在地上。明月踩凳上去,彎身將他遞來的板凳放了進去。每日重復幾遍,早就默契無雙了。 “姐夫我上不去?!?/br> 蘇云開坐在車板子上,揚起馬鞭,余光輕瞄,“那就留在驛站吧?!?/br> 秦放一聽,一躍而上,動作迅速得能比得過豹子。等他爬進車廂又開始哀嚎,惹得白水煩不勝煩。 明月聽他倆拌嘴也實在是吵鬧,俯身出去,坐在蘇云開一旁,打開油紙包,撕了一塊燒餅往他嘴邊放。蘇云開咬入嘴里,慢慢嚼咽。吞下一塊,她又遞來一塊。不一會餅就被兩人分吃完了,明月問道,“喝水還是再吃一個?” “水?!?/br> 等他喝過水,明月將水囊拿回繼續(xù)抱著。馬蹄聲響,風漸平息,已經(jīng)上了山道。山道很短,坡下可見村莊。她看看地圖,指了指村莊左側(cè)小道,“得從那兒過去,右邊的路是通往別處的?!彼f完又歪頭問道,“這條路你走過吧?” “走過。從江州到開封,從開封到大名府,又從大名府去別的地方,小時候跟著父親基本將整個大宋都走遍了?!?/br> 駕車的人非常平緩地說著這些話,但官宦之家又怎么會老是跑來跑去。明月聽過他父親的事,因太過剛正,所以仕途并不太順利。而蘇云開之所以被賞識,是因為他的探花之名是皇帝欽點的,又因曾是太子陪讀,深得信任,又著實有能力,因此仕途要比他父親要順利些。 如今擢升為提刑官,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平靜的俊朗面龐下,還隔著一堵高墻,是明月還沒跨過去的。記憶中的小哥哥,分明很開朗健談。 蘇云開見她久沒說話,朝她看去,“怎么了?風大的話就進里面去吧?!?/br> “沒事,你一個人趕車會很無聊的,我陪著你?!?/br> 無聊?這倒不會。不過有人在旁邊說說話,好像也不錯。蘇云開沒再讓她進去,但車廂里兩人吵個不停,已是聒噪。蘇云開和明月相覷一眼,無奈一笑,真是兩個活寶。 下了山坡,從村莊左側(cè)的路過去。到了近處,明月才看見地上隔一段路就有冥紙香燭。 一根香燭穿插一片土黃冥紙,上面點了兩三滴紅蠟,散在草叢中,鋪在泥路上。有些已經(jīng)濕潤,有些已經(jīng)被過路的馬車行人碾壓成泥,殘留在地上的大多已經(jīng)不完整,想必散了有一段時間了。 在宋朝,一些地方在有人過世后,親人會用冥紙夾香火,散在地上,據(jù)說能為鬼魂鋪路,順利找到鬼門關(guān),也為了逝者上路時,能用上這些錢。 明月四下看去,卻沒看見哪家門前飄白,也不聞哪里有喇叭聲,而且冥紙通往的路還在延長。 蘇云開也多看了幾眼,直到馬車將要離開小路,就見路口不遠處一個小山坡上,有一群人正簇擁在一起。但沒人哭嚎,也不見奠禮,看著奇怪,“那邊在做什么?” 明月也心癢了,“去看看吧。” 馬車突然停下,秦放頓了片刻,撩開簾子往外看,一看地上全是元寶蠟燭,又縮了回去。白水瞧了瞧,立刻跳下車,跟上已經(jīng)往一處小山坡走去的人。 本以為是走遠了才沒聲,但走近了一聽,還是沒人哭。明月好奇心起,走快幾步,只見那十余人都低頭往同一個地方看著,神情輕松,也有在說笑的。等她往那坑看去,這才明白。恰好蘇云開上前,她低聲道,“是在拾骨呢?!?/br> 蘇云開恍然,拾骨謂收拾遺骨改葬,在南朝時江淹就曾提過“輟鑊斂火,吹魂拾骨”,一般是逝者葬下后,親屬找吉日重新再葬,一般是十三年為限。 這也就難怪來這里的人大多神色輕松,畢竟是離去了十三年的人,又能有多少傷痛。 明月想通后心里也沒了疑慮,便打算走了。可剛轉(zhuǎn)身,手腕就被蘇云開握住。偏頭看去,那墨眉微攏,示意她看那被撿起拼湊起來的骨頭。她往那一瞧,不由頓住。 那草席上,竟然有兩具尸骨。 她咽了咽,蘇云開已問旁人,“請問為何棺木里會有兩副尸骨?” 旁人笑笑,說道,“夫妻嘛,同墓同xue?!?/br> 明月皺眉,“可看骨頭大小,兩人當年不過十二三歲吧?” 旁人仍是笑著,答道—— “冥婚?!?/br> ☆、第20章 十年白骨(一) 第二十章十年白骨(一) “冥婚?”明月重復了一遍,見他確認點頭,就不再問了,偏身看向蘇云開。 蘇云開也聽過這種事,并不意外。 冥婚又叫配陰婚,是未成婚的人過世后,由父母為他們挑選適齡適合的人結(jié)為陰親的習俗。結(jié)陰親的一種說法是怕死去的人心有怨氣,鬼魂不肯離開家宅,使得在世親人不安。所以讓他們成為夫妻,并骨合葬。又有一種緣故是未婚的女子死后不能立碑,恐成無主冤魂,做爹娘的不忍,于是許配人家,讓家中塋地不出孤墳。 蘇云開抬頭往山坡看去,大大小小的墓碑佇立坡上,分明就是個墳山。仔細看去,那已被挖掘出來的墓碑和旁邊的墓碑略有不同,稍做對比,就能看出遠近有不少相同的,單是墓地,都比其它普通墳墓大。他問道:“這里很盛行結(jié)陰親么?” “以前我們這總鬧災荒,沒長大沒成親的孩子多,做爹娘的怕他們在地下寂寞,就兩兩做配了。但這幾年日子好過了,沒有天災*,洪水也不淹農(nóng)田了,孩子能養(yǎng)活,這種事就基本沒了。”說著,那邊吆喝喊人幫忙,漢子就過去了。 秦放一人在車上久等他們不來,遠遠喊了一聲讓他們快點回來。三人才往回走,走時白水還覺得心里瘆得慌,“夜里從這里過去,都能看見鬼火了吧。” 說著鞋底就覺踩到了什么,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塊石板。再仔細看,是塊石碑,前面泥土松軟,許是剛被人挖開,又是一個拾骨的地方。她只覺腳底發(fā)麻,急忙加快腳步,將蘇云開和明月甩在身后。 蘇云開看得稀奇,“也是奇怪,白捕頭連死人都不怕,卻怕鬼?!?/br> 明月笑道,“大多數(shù)人都是如此,能看得見的東西,可以預知兇險安全,就不怕了。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下一刻到底會發(fā)生什么事?!?/br> 蘇云開略有感悟,“所以有人才覺得寧可得罪真小人,不肯結(jié)交偽君子?!?/br> 比起正面迎敵來,突然被人在背后捅一刀,這才是最可怕的事。 蘇云開見她面色如常,微微低頭問道,“你不怕么?” “比起鬼來,我還是更怕真小人的。爺爺說過,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看著她信誓旦旦的模樣,蘇云開慢了半步,俯身往她脖后輕輕吹了一口氣。明月猛地一僵,尖叫一聲捂住耳朵往前狂跑。等跑了一會才停住,回頭看他,卻見他一臉忍笑,這才明白,又折回去揍了他兩拳。 軟綿綿的拳頭打在胳膊上不痛不癢,蘇云開眉頭都沒擰一下,順勢摸摸她的腦袋。笑了笑說道,“以后去了提刑司,會碰見許多案件,我有時會專心辦案而忽略旁人,你要是說不怕,我可能就真當做不怕了。所以怕就怕吧,免得我沒回過神,丟你一個人在那?!?/br> 明月抬眸飛快看了他一眼,這才點頭。 到了大名府,已經(jīng)是二月了。未到暮春,可雨水又至,軋了一路的車轱轆也沾上了厚厚黃泥,馬車濕漉漉得看起來有些狼狽簡陋。 進了大名府后,蘇云開發(fā)現(xiàn)這里民風安寧,衙門大開,但無人進去,門口大鼓陳舊但卻不臟亂,大門牌匾也未染一塵。要想知道上一任官員做得好不好,看細節(jié)就能看出來了。 白水接了他遞來的文書,進里頭通報。不一會里頭就來了人,先領(lǐng)他們?nèi)雰?nèi)衙。 府衙比起南樂縣的衙門來,不僅外面看起來更氣派,里面也更寬敞。進了衙內(nèi),便是院落,一株長青不敗的古松猶如巨大羽扇,臥坐院子。附近涼亭四壁皆空,檐角飛翹。長廊半壁每行十步就有一副字畫,字跡遒勁瀟灑,畫略遜于字,不過看印章,非大家之手。 衙役看蘇云開留意字畫,說道,“這是上一位大人留下的筆墨,還交代了我們,如果大人覺得不喜歡,盡管撤下。如果覺得不礙眼,沒事就多看幾眼?!?/br> 明月心覺好奇,也去瞧那字畫,上面大多是八字,諸如“清正廉明,愛民如子”“明鏡高懸,秉公執(zhí)法”一類,她低聲道,“走都走了,為什么還留下這么多字畫?” 蘇云開笑笑,偏頭輕聲,“那位大人托人帶的話,一語雙關(guān)。字畫里寫的都是箴言,我如果不屑,將那些東西丟了,就是不愿做個好官。我要是表面愿意留下它們,但心里卻不想做好官,那每日從這里進出,怎么都會被膈應。” 明月抿了抿笑,“這位大人還真是用心良苦。” 秦放插話道,“酸,一股子文人的酸臭味,真不打算為民辦事的官,就憑幾幅字畫能有用?傻不傻。” 明月說道,“調(diào)任離開這里,還心系于民,你怎么能說他傻。” “就是傻?!鼻胤懦錾谝粋€在街上一抓就是個官是個貴族的地方,什么沒見過,所以他才不樂意在開封待著。眼不見為凈,還是皮影戲好,會演他喜歡看的話本,唱他喜歡聽的故事。 蘇云開將長廊字畫看完,囑咐衙役按照以前那樣打掃,不必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