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一路設有多司,除了提刑司,還有轉運司,經營一路財賦;提舉常平司,負責一路的倉儲、賑荒救濟事宜。蘇云開剛赴任,不但要忙著處理公務,還要抽空去拜訪其他幾位大人,見地方豪紳,免得生亂。忙了半個月,連明月都極少見他。 白水身為捕快已經隨蘇云開四處走動,秦放也是個愛玩的人,帶著姑娘又覺不方便,所以也不約明月去玩。這樣一來,就只剩她一個大閑人了。 不過閑著也好,至少說明這里治安好,不出命案。她便用這空閑時間去修理下院子花草,給它們松松土,又讓人來將池塘清理好,除了大半淤泥,種了蓮花。有些綠葉點綴池塘,她仍覺生氣不夠,干脆去買了十幾條魚苗放里面。 蘇云開每日早出晚歸無心留意,這日早早結束外勤公務,在黃昏時回來,從長廊而過時,發(fā)現頭頂房梁上隔了三四丈就掛了個燈籠,一直到盡頭。他好奇問道,“這是什么時候掛上去的?!?/br> 衙役答道,“昨晚明月姑娘掛的,大概是因為在她面前提過大人回來時夜深,要在前頭點燈才能看得見路?!?/br> 衙役不知道他們兩人什么關系,但一定關系不淺,否則怎么會住在內衙,內衙可是大人和大人的家眷住的。 蘇云開又看了看那燈籠,這么高,已經能想到她撐著長桿墊腳往上頭掛的情形了。末了又見池塘有了生意,綠葉鋪在荷塘上,也不知今年夏天是不是能開出花來。衙役又道,“這也是明月姑娘栽種的?!?/br> 一路走一路問,無外乎都是明月所為。衙役最后也笑道,“難怪說家里還是得有個女人才像個家,多窩心?!?/br> 這話也沒說錯,可不知為何原本面容輕松的人卻停了步子,眉頭緊擰,“明月姑娘是我們府衙的仵作,因在大名府沒有親人,一個姑娘家在外危險,所以才住衙門。以后這種話不可以亂說,毀人清白?!?/br> 衙役完全忽略了后面的話,詫異道,“仵作?她一個年輕小姑娘做仵作?” “是,仵作?!?/br> 衙役已經沒心思聽后面的話了,他們衙役捕快混在一塊吃酒時不是沒想過明月的身份,但絕沒有想到竟然是提刑司的仵作。 蘇云開經他一說,倒是想起一件事來。他和明月處得自在,來到提刑司又忙碌,一天見不了一次面,就忘了明月終究是個姑娘,跟自己住一起始終有損名聲??勺屗粋€人去外面住,又實在不放心。他擰眉走著,忽然見秦放從拐角處出現,想著他點子多,就喚了他來問。 秦放一聽,朗聲道,“這還不簡單,姐夫你娶了明月不就好了,多名正言順?!?/br> 蘇云開一頓,“胡鬧。” “我怎么胡鬧了,我覺得姐夫你對明月挺好的,比對我耐心多了。還有,認識你十幾年了你對我笑的次數還沒對明月笑的一天多,嘖,除非你見色忘義?!?/br> 話落,那邊有人在拐彎處問道,“誰見色忘義呀?” 聲音清脆悅耳,在內衙里只有一個人會有這種腔調。 明月剛一心一意想著怎么把那株占據了院子半壁江山的古松修修,突然聽見有人高聲,等她豎耳細聽,就只有最后四個字入耳。 她腦袋一探,只看見兩個木頭人,僵在那好像犯了大錯。她了然地“哦哦”了兩聲,對秦放說道,“你又去勾搭哪家姑娘了是不是。” 秦放扯了扯嘴角,只能認下了,真委屈~ 他走的時候又回頭瞧了他倆一眼,不知在說什么,神色輕松時而有笑,他還是覺得他姐夫和明月挺般配的。走著走著,忽見前面有人疾跑過來,一柄大刀晃來晃去,一眼就覺得佩刀的人身形在刀的襯托下顯得太嬌小了??煽辞宄樅?,他又覺得刀哪里比得過佩刀的人霸氣。 見白水快跑到他面前,他伸手要問好,誰想白水剛到旁邊就一掌將他推開,差點沒把他扇到低矮的欄桿外。他跳起來大怒,“白水!” 白水毫不理會他,跑到蘇云開面前,喘氣道,“衙門十里外松樹林里,發(fā)現了一具白骨?!?/br> ☆、第21章 十年白骨(二) 第二十一章十年白骨(二) “昨天我去采藥,平時走的橋因為被水沖壞了,我就從這里過去。誰想走了一半路,我?guī)У墓放芰恕5任艺业剿臅r候,它正在這里刨地,然后我看見它挖出來的東西后,發(fā)現不對勁,就報了官?!?/br> 說話的是個藥鋪掌柜,春天有些藥正好抽新枝,于是像以前那樣去采藥。哪里知道會發(fā)生這種事。 白水已經去過一趟藥鋪,也視察過了,說道,“大人,我問過他的鄰里家人,他每年都會外出采藥,橋也的確是斷了,確實是路過這里?!?/br> 蘇云開點頭,安撫了幾句掌柜,讓衙役送他回去。 樹林里的樹郁郁蔥蔥,都是松樹,生得枝繁葉茂。只是平日這里少有人走,又因春天陰雨天氣多,顯得樹林里彌漫一股濕潤的霉味,天色都比外面要黯淡些。而這林子閉塞,越往里面就有越多荊棘攔路,剛才進來還砍了不少。 明月已經領著衙役將地挖開,包裹著尸骨的草席已經爛了,但許是因為松樹茂盛高大,地上落葉又堆有一尺厚,雨水也沒有滲透進地里,尸骨旁邊的泥土還很干燥。 明月掃開尸骨周圍的泥土,那骨頭一寸一寸露白,直至露出完整的模樣。 尸骨的姿勢有些蜷縮,但躺得很自然。明月不由皺眉,蘇云開問道,“怎么樣?” 明月蹲在尸骨旁,抬頭道,“骨骼已經干燥脆化,死了大概十到十五年。這人是死后被埋在這的?!?/br> 白水問道,“不是被活埋?” “如果是活埋,那姿勢就不會這么自然。而且還有草席包裹,雖然草席腐爛得不成樣子了,可從殘留的邊角來看,當時裹得很好?!?/br> “死因是什么?” “得驗骨才知道。”明月說完又抬頭看天,為難道,“我看最近一直陰雨天,想要天晴得等吧?!?/br> 蘇云開問道,“必須得天晴么?” 明月答道,“倒也不是,只是天晴驗骨好些。不過陰天也行,晴天就‘蒸骨’,陰天就用‘煮’的吧?!?/br> 白水咽了咽,“你當做菜呢。” “也跟做菜差不多了?!?/br> 一眾衙役捕快的胃不由一縮。 蘇云開笑笑,伸手將她拽了上來,見她發(fā)上沾泥,輕輕拍了去,“那要怎么‘煮’?” 明月也胡亂拍了拍臉上,可手沾了泥,這一拍更臟了。她全然不知,解釋道,“蒸骨得用酒和醋,等兩個時辰撐把紅色油紙傘往骨頭上一照就能看見紅色紋路和血蔭了。而煮骨的話,就是找個壇子,先煮醋,再放骨頭,接著加鹽和白梅,煮沸了將骨頭取出,對著燈火瞧看,也能看出生前骨骼哪里受了傷?!?/br> 他總算知道為什么這個叫做煮骨了,的確就是烹飪的方法。他聽了倒沒什么,倒是旁人面色難看,只求今天家里不要做排骨之類的菜,否則如何下咽。 明月不放心衙役來整理尸骨,交代完這些就又跳回坑里去了,無懼無畏的模樣看得旁人目瞪口呆。剛才聽說她是仵作眾人還議論紛紛不樂意和女子共事,這會面面相覷,沒人提了。 蘇云開也沒攔她,她是仵作,唯有做好自己的事,才能服眾。此時天色已黑,山雨欲來。他提著燈籠為她照明,她往前他就跟著往前,她往后他也跟著動。明月人在坑里行動自在,蘇云開站在高處打燈籠,還得伸長了手,甚至比明月還要累。正在坑里清掃骨頭的人似乎并沒有發(fā)現照明的人是他,只是專注地在尋骨拼骨。 衙役已經各自去附近詢問百姓,明月又不讓外行碰,這里就只剩下兩人。蘇云開見她臉上沾泥卻不知,一雙明眸被燈籠照得猶如月下黑珍珠,亮如日光,能驅散陰云。 過了許久,蘇云開見她柳眉緊擰不松,在前后看來看去,問道,“怎么了?” “還差個指骨?!泵髟麓鹜旰蟛怕牫雎曇簦ь^一看,果真是他。她訝然,“你一直在給我打燈?” 蘇云開笑道,“是不是打的不好?” “當然不是,要是打的不好,我早罵人了?!泵髟螺p咳一聲,“我脾氣一點都不好,尤其是著急的時候?!?/br> “我看挺好的?!碧K云開說道,“就只剩下一塊骨頭了,那我下去應當可以吧,也不用擔心踩碎骨頭。” “嗯?!?/br> 坑挖得并不大,都彎身找東西,地方就顯得小了。 然而明月完全沒這心思胡思亂想,這會不那樣專注了,反而察覺出這附近的陰森氣氛來。晚風寒涼,更覺得冷。她扯了扯蘇云開的衣裳,往他旁邊靠了靠,“我有點怕?!?/br> 蘇云開將燈籠遞到她面前,將她前頭一片照亮,“我在這,你害怕的話就跟我說話吧?!?/br> 明月轉而抓了他的衣袖,低聲,“那根指骨該不會是被掌柜家的狗吃了吧?!?/br> “應該不會,掌柜說狗當時在刨地,挖出了些東西,并沒有吃?!?/br> “可怎么一直找不著,應該是在手的附近的,但找不到?!?/br> 她說完正事沒什么可說了,就自己嘀嘀咕咕起來,挨著他一塊挪步子,腦袋都幾乎要湊到他的臂彎去。蘇云開這才覺得她是真怕鬼,但驗尸時卻一點都不怕,剛才也不怕,只能說是太專注了,忘了驚恐。一旦脫離那種狀態(tài),就迅速沒了金剛心。 她嘰嘰咕咕著壯膽,后來還唱起歌來。蘇云開聽著聽著,不由低頭看她,“你唱的是什么?” “我們那的地方小調?!?/br> 對音律略懂一二的蘇云開問道,“怎么聽著不成調了?!?/br> 明月憋紅了臉,頭埋得更深,“……我嗓子不好,唱走調了。” 蘇云開驀地一笑,“唱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br> 明月一聽,這才繼續(xù)哼歌兒。蘇云開依舊覺得不像歌,調子跑得厲害,不過也不覺難聽。像在吟唱什么,只是有點發(fā)抖。 歌聲忽然停下,蘇云開微頓,衣袖隨即被她扯了扯,偏頭看去就見她滿目興奮,舉著一塊泥裹著的白骨說道,“找到了!” 煮骨不能用錫罐,否則煮出來的骨頭會發(fā)黑。明月忘了交代這事,偏衙役準備的就是錫罐,于是又得去重新找過。 秦放傍晚回衙門以為會有飯吃,誰想都去小樹林了,他便去睡了一覺,誰想醒來后衙門一個人都沒。只好自己去找飯吃,這會摸到廚房就看見明月在,當即跳了進去,“明月姑娘你太過分了啊,吃飯竟然不喊我?!?/br> 明月見他要湊過腦袋來瞧那堆白骨,怕嚇著他,捂住布包不給他瞧。秦放偏是要看,左晃右晃閃得明月眼花,一個不留神就被他閃過去了。 “別……” 明月上前阻攔,秦放已打開包袱,只見一個頭骨臥在一堆零碎的白骨上面,眼窟窿像長了眼睛,直勾勾看著他。 他張了張嘴,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嚇得明月趕緊扶住他,差點沒被他壓倒。 正好拿了壇子進來的蘇云開一見,急忙上前扶住他。明月伸手掐秦放人中,竟然也沒將他掐醒,這到底是暈得多厲害! 蘇云開見他不醒,只好將壇子交給明月,“我把他扛回去,你等等?!?/br> 明月應聲,等他走了,就將醋倒進壇子里,上鍋先煮。 醋一遇熱便散得快,氣味濃郁,不多久廚房就熏滿了醋。明月有條不紊地將東西一一放入,等著得水沸就能搬走取骨。 才剛將東西放好,蘇云開就回來了。明月算了算時間,從這回秦放的房間也得好一會了,他這是來回都用跑的么? 她笑道,“你跑這么快干嘛,難道怕我被吃了?!?/br> 蘇云開笑笑,氣還沒喘順。廚房里沒其他人,難道讓她一個人對著這些白骨,在這煮骨頭么?他不是說了如果她說了怕,他就會陪著她么?他說道,“急著看怎么煮骨?!?/br> “嗯,很快就能瞧了,等水煮沸就好?!泵髟履昧烁刹窦踊?,燒得爐子旺盛。她略有憂愁說道,“萬一你家大舅子知道這灶臺燒過尸骨,他……還能吃得下從這兒煮出來的飯菜嗎?” 蘇云開彎彎嘴角,“讓他去外面吃也好,免得總跟白捕頭拌嘴?!?/br> 想到那兩個一見面就大眼瞪小眼恨不得隨時來個過肩摔的冤家,明月也笑了笑,“也對?!?/br> 柴火燒得旺,不多久水就千翻百轉沸騰了。明月沒有除火,只是將壇子搬離,將骨頭夾出,放入干凈水中洗凈,再用干布擦去水分,放在火還旺盛的灶臺前對光而看。 明月慢慢翻轉手中骨頭,聲音緩慢,“他的骨頭并沒有發(fā)黑,說明不是中毒而死。但從死去的姿勢來看,也非活埋。如果生前曾遭鈍器重擊,一般都會傷及骨骼。骨骼受損出現傷痕,血會滲入骨里,經過白梅煮骨,曾經骨頭的碎裂處會呈現紅色、青黑色?!?/br> 人骨有兩百零六塊,但不是每一塊都要檢查,明月拿了幾個最可能致命的骨頭查看。腦顱骨沒有發(fā)現,脊梁骨也沒,等拿到胸前骨,那被煮過的骨頭被火光一照,連離得稍遠一些的蘇云開也看出來了。 那骨頭上,赫然有一抹青黑色的痕跡! ☆、第22章 十年白骨(三) 第二十二章十年白骨(三) 胸骨出現了生前曾受創(chuàng)的跡象,但從骨頭上的裂縫來看,明月覺得并不能致命。尋了腦顱骨來看,也沒有受傷。她思量片刻,說道,“把肋骨都找出來?!蹦┝擞值?,“肋骨左右各十二根?!?/br> 人骨一般有兩百零六根,但肋骨狀彎長扁,十分容易找到。不多久蘇云開就尋了出來,遞給她。兩人眼尖,遞過去時都已經看見上面有痕跡。 明月急忙接過來在攤開的白布上擺放整齊,如今仔細一看,不由覺得心底發(fā)寒,“兇手真殘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