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啥！沒有的事！可別亂講，影響不好……”

    安娜在邊上聽著時，看到王賽英老師推開門朝自己招了招手，急忙出去。

    “李梅，你下節(jié)課有空嗎？”她看起來有點急。

    安娜點頭：“下節(jié)課我沒課。怎么了？”

    “我媽摔了一跤去醫(yī)院。我要回去一趟。上回我不是聽你說你以前還教過語文嗎？你幫我去頂一下課咋樣？我課都備好了，你照著講義上就好?！?/br>
    安娜知道她是不想請假扣錢。

    來這里這么些天，她也知道學校對這方面管的不嚴。老師們要是有事，私下調(diào)課頂替，今天你幫我明天我?guī)湍愕暮苁瞧毡椤Ｒ娝敝?，答?yīng)了下來。

    “四一班?！?/br>
    王賽英老師把講義塞到她手上，轉(zhuǎn)身匆匆走了。

    趁著還沒上課，安娜趕緊過一遍講義。

    ……

    四一班里有四十幾個學生。上課鈴打響后，安娜面帶笑容地進去，站到了講臺上。

    安娜給這個班級上過兩次音樂課了。學生們都挺喜歡這個年輕漂亮又隨和的音樂老師，她不像別的老師那樣，要求他們聽講時一定要坐直把雙手背后。見她突然來上語文課，都有點興奮。

    這節(jié)課學古詩，王維那首《渭城曲》，安娜照講義上了課，讀時，看到坐后排角落的徐兵，隨口便讓他讀。

    徐兵仿佛沒料到自己會被點名站起來讀課文，臉上露出驚慌的表情，手足無措地站起來，捧著書，眼睛盯著課文，張開嘴巴，卻一直發(fā)不出聲音。

    邊上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露出要看好戲的表情。

    安娜略感奇怪。見徐兵似乎非常緊張，于是微笑鼓勵：“別緊張。讀錯了也沒關(guān)系。老師幫你糾正?！?/br>
    “……城……雨……”

    徐兵終于結(jié)結(jié)巴巴地發(fā)出兩個音，全班哄堂大笑。

    “李老師，他外號傻大個！留級了好幾年！他不會讀書！他腦子不好！經(jīng)常被老師拉到門口罰站！”一個調(diào)皮的男生嚷道。

    “安靜！”安娜制止了吵鬧，“給同學起不友善的外號是很沒有教養(yǎng)的體現(xiàn)！我希望以后再也不用聽到你們用這種口氣去嘲笑任何一個同學！”

    安娜臉上笑容消失，語氣變得嚴厲。

    學生們安靜了下來，不再說話。

    安娜看向徐兵，見他臉漲得血紅，垂著頭，便叫他坐了回去。

    下課，安娜下意識地看了眼徐兵，見他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發(fā)現(xiàn)自己看他，眼睛里露出羞愧表情，深深低下了頭。

    安娜回到辦公室，忍不住向坐邊上的一個老師打聽徐兵情況。

    “哦，四一班的那個傻大個??！”那個老師用不在意的口氣道，“腦子有問題，智力低下。本來早該畢業(yè)，現(xiàn)在還留級。一套拼音教他不知道多少遍，現(xiàn)在還學的亂七八糟。把最簡單的一認成二。這學期校長本來勸退讓他不用讀了，他媽來學校哭求，這才留下他。照我說，這種豬腦子還念什么書，就在拖后腿，回家?guī)退逐B(yǎng)牛算了！”

    安娜想起早上時的一幕，總覺得他不該像這個老師說的那樣在智力方面有問題。但是一般的正常學生，再怎么笨，上了這么多年學，應(yīng)該也不至于把一認成二。

    晚上安娜回家，腦子里依然想著白天課堂上發(fā)生的這事。臨睡前，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這個叫徐兵的學生很有可能患了閱讀障礙癥。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什么會有這么差的學習表現(xiàn)。

    ……

    第二天到學校里，下課時安娜特意把徐兵叫了出來。

    徐兵的頭一直低著。

    “昨天對不起了，老師不知道你的情況，這才把你叫起來朗讀。老師向你道歉?！?/br>
    徐兵慢慢抬起頭，不敢置信般地望著安娜。

    “一句話，你原本明明已經(jīng)會背了。但是讓你照著讀或者寫下來，你又覺得十分困難?；蛘咭恍凶?，本來明明認識的，眨一眨眼睛，就覺得又不是原來的字了。學習里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情況？”

    “老師……你……你怎么知道……”徐兵結(jié)巴起來。

    安娜微笑道：“相信我，你的智力不比你的同學差，甚至在某些別的方面還有可能比他們出色。你只是在視力和聽覺方面無法協(xié)調(diào)，加上壓力過大，所以情況越來越糟糕。我有一個朋友，他小時候也和你一樣有這種困擾。但是經(jīng)過糾正和治療，他現(xiàn)在成了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建筑師。你要是相信我，老師愿意幫助你，咱們以后慢慢學習，努力幫你改善這種情況?！?/br>
    徐兵用力地點頭。

    “李老師，李老師！”安娜正和徐兵說這話，身后有人在叫，回頭見是另一個老師。

    “李校長找你有事，叫你過去！”那個老師喊道。

    “老師還有點事，那先這樣了。你給自己太大壓力，要相信自己，你并不比別人笨。老師回去先想想怎么幫你?！?/br>
    徐兵眼睛有點紅，抹了抹眼睛，扭頭往教室去，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頭說道：“謝謝你，李老師！”

    安娜微笑道：“沒事。你去上課吧?！?/br>
    安娜目送徐兵進教室，轉(zhuǎn)身來到了校長室。

    安娜敲了敲門進去，李校長正彎腰在爐子前頭拿跟鐵棍捅著煤爐。見安娜來了，放下了鐵棍，示意她坐下來。

    “最近上課情況怎么樣？”

    安娜不曉得她要跟自己談什么。自忖好像沒有犯紀的地方，除了昨天幫王賽英老師頂了一堂原本不該上的語文課。唯恐她知道了這事。自己倒沒什么，怕對王賽英老師不好，便小心地道：“……還好。同事們都很照顧。學校像個大家庭……”

    “這就好。李老師，我今天叫你來，是有個重大任務(wù)要交給你?！?/br>
    李校長臉上露出笑容，“縣里組織樹新風文藝匯演大賽，每個學校出一個集體節(jié)目參加評比，優(yōu)秀節(jié)目還要選送到市里參加總匯演，到時候市領(lǐng)導(dǎo)都要出席。我們學校出節(jié)目的任務(wù)就交給你了。小李啊，你初來乍到，這可是對你的一個重大考驗！我們葛校長說了，只要我們學校節(jié)目能被選到市里獲獎，就考慮幫你轉(zhuǎn)正。怎么樣，你有信心嗎？”

    ☆、第11章

    “李校長，我盡量吧……”

    全校就安娜一個“文藝工作者”，這活她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但安娜可不敢把話說的太滿。

    “噯！”李校長對她的表態(tài)有點不滿意，“年輕人謙虛是需要的，但過于謙虛就是不思進取了！我還是相當看好你的。時代在前進，未來是你們年輕人的！把資料拿過去看看，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盡快出個節(jié)目投入排演！目前這是你工作里的重中之重，別的都可以暫時放一邊。需要什么支持，盡管來找我！”

    “好的，好的。多謝校領(lǐng)導(dǎo)信任我。我一定努力，爭取不辜負領(lǐng)導(dǎo)對我的期望。”

    李校長這回終于露出滿意的神色。

    安娜接過一份縣里下發(fā)的“關(guān)于迎元旦，樹新風文藝匯演大賽”的通知，在李校長的殷切目光中出了門。

    ……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安娜一下變得忙碌起來。先是花了幾天時間，終于設(shè)計出一個節(jié)目匯報給李校長?？吹贸鰜?，李校長還挺滿意的，但依然做了些指導(dǎo)，安娜根據(jù)李校長的“指導(dǎo)”稍加調(diào)整，第二天就通過了，開始選參加表演的學生。挑好了人，準備進行排練，又出了點小問題。據(jù)說縣里那個唯一的電視臺到時候要來錄像，鎮(zhèn)里有倆領(lǐng)導(dǎo)的娃想上。李校長就讓安娜安排一下，看能不能塞進去。

    領(lǐng)導(dǎo)既然發(fā)話，安娜特意去看了倆孩子，實在覺著不合適上臺參加表演，于是找李校長商量，希望能推掉這人情名額。李校長也挺為難。

    “李老師啊，我也知道你安排有困難，但那倆學生的家長特意找我說了……你想想辦法，只要能上臺露個臉就成?！?/br>
    安娜挺郁悶的，想了下，“要么要他倆裝背景，往身上套個紙板糊出來的樹，在臉的位置挖個洞？”

    “哎！這法子好啊！就這樣！”李校長樂了，立刻點頭。

    安娜哭笑不得，點頭答應(yīng)下來。

    ……

    除了緊張排練，安娜也一直記掛著那個叫徐兵的學生。

    她的那個朋友是個老外。因為自身經(jīng)歷，后來非常熱心于和兒童閱讀障礙矯正有關(guān)的公益事業(yè)，受到他的影響，安娜也曾參加過一個為期三個月的專門針對閱讀障礙矯正的夏令營，對具體的矯正還算有點經(jīng)驗。

    雖然英語系與中文系的具體矯正方法有所不同，但原理還是大同小異。像徐兵這樣的年齡，雖然已經(jīng)過了矯正的黃金期，但只要引導(dǎo)得當，還是很有希望能有相當大的改善。再拖延下去，恐怕一輩子真就沒法再能糾正了。所以，等節(jié)目排練進入正軌后，安娜叫徐兵每天中午提早來學校，自己管李校長借了放書本的一間小儲藏室的鑰匙，在里頭陪他進行針對性的訓練。

    半個月后，徐兵身上終于漸漸看到了進步。之前，他從沒能正確完整地讀完一段話，不是跳字、漏字，就是認錯字。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分清字母c和d的區(qū)別，也能慢慢讀出安娜教過的句子。

    徐兵的進步讓安娜感到非常高興。她重新設(shè)計了內(nèi)容，打算進行新的訓練。這天音樂課上，發(fā)現(xiàn)徐兵不在。

    起先她也沒在意，以為他有事請假了。但接下來兩天一直不見他來找自己，安娜感到奇怪，去問了他的班主任王賽英，才知道徐兵已經(jīng)退學了。是他爸來學校辦的手續(xù)。

    安娜十分驚訝，心里也很不安。

    她從不標榜自己有多博愛，但既然做了老師，學生就是一種責任。她已經(jīng)在徐兵身上看到了變化，這孩子最近對自己的進步也顯得很興奮，非常盼著上她的矯正課。如果就這樣半途而廢，實在可惜。

    安娜決定去徐兵家里看看。

    王賽英老師感到奇怪，但安娜問了，也就把徐兵家的住址告訴她，說：“他爸叫徐有才，甘源村的，家里養(yǎng)奶牛，離我們這里有些路呢。徐兵有個姑住紅石井，平時上學他住他姑這里，這會兒應(yīng)該回甘源村了?！?/br>
    ……

    周六下午，安娜通知學生們排練時間改在第二天，自己回家跟李梅姑姑說聲去向，出門搭車去甘源村。

    甘源村離紅石井鎮(zhèn)區(qū)大概二三十公里的路，沒通汽車，來回都坐那種載人拖拉機。

    安娜在車站坐上了一輛路過甘源村的拖拉機，在拖拉機發(fā)出的震耳欲聾的突突突的噪聲里，顛簸了一個小時后，終于站在了甘源村的路口。

    這村里好像有不少人都養(yǎng)奶牛。安娜一路打聽著，找到了徐兵的家。找到時，徐兵正在牛欄里鏟草，看到安娜突然現(xiàn)身，露出驚喜之色，丟下鏟子飛快跑了過來。

    “李老師！您怎么來了？”他搓掉手上的干草，忸怩地看著安娜。

    “聽說你退學了？我來看看。”安娜笑道。

    兩人說話時，屋里徐兵的爸媽聽到動靜，一前一后走了出來。得知安娜的來意，徐兵媽道：“李老師，您對孩子好，我實在是感激。我也想讓孩子繼續(xù)上學的，只是他爸不同意，非要叫他回來！我跟他都吵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還上什么上！”徐兵爸粗聲粗氣地道，“書不讀就不讀了，回家?guī)臀茵B(yǎng)牛也行！”

    “老徐！”徐兵媽眼圈一紅，轉(zhuǎn)身飛快進了屋，捧出來一個輪船模型遞給安娜，“老師，你看，這是我兒子做的。人家都說我兒子腦子有問題。只是你看，他自己做的東西！”

    這是一艘用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木片搭出來的軍艦?zāi)Ｐ?。安娜不知道徐兵在哪里看到過軍艦樣子，但這艘兩層的軍艦?zāi)Ｐ臀┟钗┬?，每一片木片都用砂紙細細打磨過，做工精細，許多楔合細節(jié)處也非常完美，螺旋槳甚至可以自如轉(zhuǎn)動。

    安娜有點被震撼到，看著徐兵問：“你怎么做出來這個的？簡直太棒了！”

    徐兵有點害羞地摸了摸頭，“我在別人家的電視里看到過一次軍艦……”

    “行了！搞這個再好有什么用！”徐兵爸生氣地道，“徐兵以后不會再去學校讓人欺負了！”

    安娜小心地把軍艦?zāi)Ｐ瓦€給徐兵，說道：“徐兵爸，我知道您的心情……”

    “你根本不知道！”徐兵爸突然吼了一聲，“就是你們這些老師，看不起我兒子就算了，還三天兩頭拉我兒子站到教室外頭罰站，有一回他回家小腿烏青，我逼他，他才說是被老師用皮鞋給踢的，就因為他寫不出字！我兒子手好腳好的，干嘛要在學校里這樣被人欺負？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你趕緊走！”

    安娜看向徐兵，問道：“徐兵，你告訴老師，你想繼續(xù)上學，考上大學，以后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外面和這里有什么不同嗎？”

    之前上矯正課的時候，為了調(diào)動他的積極性，安娜給他描述萬里長城的雄偉，非洲角馬遷徙的壯觀，還有現(xiàn)在剛在起步階段的國際空間站計劃。聽這些時，徐兵的眼睛里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興奮和激動。

    徐兵看了眼父親，囁嚅道：“……想……”

    “您也聽到了，”安娜對徐兵爸說道，“他自己也想繼續(xù)上學，你不能就這樣中止他的學業(yè)！”

    徐兵爸生氣地道：“哎，我說你這人怎么回事，我自己兒子的事……”

    “他是你兒子，但他也是我學生！你兒子智力完全不比別人差，甚至比別人更聰明。他只是患了一種不大常見的閱讀困難癥。我知道你是不能容忍他在學校被人這樣輕視才讓他退學的。但是徐兵爸爸，我已經(jīng)開始給徐兵上矯正課了，并且已經(jīng)看到了進步。如果就這樣結(jié)束，非常可惜。請你讓他回去，再給我些時間，我會慢慢幫他糾正過來的。你也希望你兒子以后能有個好前途，是不是？”